燕州,白郡。
吳憂打算在這里停下來休息一天,匯合一下分散的人手,順便給張穎買點東西。
一路上吳憂大部分是走水路,過昌平關之后,在銘城附近渡口上船,沿燕水向東,過燕州城,進入霖水,換船北上,然后在白郡附近的渡口下船,陸路再走半天就到了白郡。這也是最舒適的一條路,大半時間都在坐船,省去了鞍馬勞頓之苦,最適合吳憂這樣的有傷之人和張穎這種不慣騎馬的女眷走,蘇平雖然已經習慣了騎馬,不過自詡文人的他,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能省事的機會,他走的同樣是水路。
張靜齋并沒有大張旗鼓地追捕私自逃走的吳憂等人,事實上也就是一開始的兩三天盤查比較緊,后來干脆沒什么追捕的人了,這讓吳憂有種全力一拳卻打在了空處的感覺,慶幸之余不免有些掃興。不過他還是不敢冒險穿過圣武關回到云州,而寧可繞比較遠的道路,取道臨近淄州和云州的白郡。這里地勢比較平坦,可以直接進入云州草原,只有踏上云州的土地,吳憂才可以真正放下心來。
雖然庫狐兵南下,不過還從來沒有打到過燕州,所以這里還是一片太平景象。吳憂和蘇平就在客棧挑選了個角落對坐飲酒。
蘇平端起一杯酒,灑在地上,口中默默祝禱。
吳憂道:“蘇兄可有心事?”
蘇平太息道:“去年四月十二日,列古都桑巴刺原會戰(zhàn),殺人盈野,血流漂杵,是我的罪孽。”
吳憂也是心下凄惻,道:“我聽說此役先后殺人十余萬,神威將軍手段未免太過狠辣了。”
蘇平道:“還有后來沃城城破被掠,也是我的疏忽,定計不周,又是幾萬軍民的性命,唉!”
吳憂道:“蘇兄不必自責過甚,戰(zhàn)爭本來就是這樣殘酷。勝利是用無數(shù)士兵和平民的尸骨堆成的。沒有這個心理準備,就不要征戰(zhàn)于疆場了。”
蘇平道:“從那以后,我覺得自己實在不適合作為軍中統(tǒng)帥。一旦沒了這種心氣,做什么都沒了勁頭,薩都喜歡坐那個位子,就讓他坐吧,我那份爭強好勝的心都淡了。看起來我還是做個謀士更合適些。”
吳憂見蘇平沉浸在往事中不能自拔,轉移話題道:“白郡東面就是淄州鳳來城了,阮香的部隊圍鳳來城有一年了吧,怎么還沒打下來?”
蘇平道:“一年零兩個月了。糧食都收了兩季了。依靠完備的工事,阮香圍城部隊人數(shù)并不用很多,一減再減,現(xiàn)在恐怕只剩一個師的規(guī)模了吧。而現(xiàn)在城中能喘氣的估計一共也不到一萬人了。圍而不攻這招實在歹毒。蘇中這廝也真能挺,就是不肯開門投降。阮香有足夠的耐心玩死他。每天都在等死,這種日子不是人過的罷。”
“瀘州那邊怎么樣?聽說趙揚已經離開了皋城,回了瀘州?”
“長期在皋城維持一支龐大的軍隊可不是明智之舉,阮香不攻下鳳來城也是存心消耗瀘州的軍糧士氣。趙揚也不是傻子,打不破阮香的防線他就沒法增援蘇中,就算最后救出蘇中,所得也抵不上失去的。而論到地利、人和,阮香都占著上風。既然不可能有什么作為,趙揚只好放棄救援行動,帶主力部隊回去瀘州了。”
吳憂輕輕叩擊桌面,想了一會兒道:“蘇兄這是從常規(guī)去推斷,我覺得此事另有蹊蹺。阮香這邊且不去說她,目的和手段都很明確。瀘州這邊變數(shù)卻是相當大的。我覺得瀘州如果有意進取淄州,鳳來城絕不可棄。”
吳憂用手指蘸著茶水在桌子上大概勾勒了一下周邊地圖,用筷子指點道:“皋城雖說鄰接瀘州,不過南下的路線卻被河流山川阻隔,不利于瀘州所擅長的騎兵部隊展開,出路只有一個番口川,被阮香堵得死死的。而鳳來城周圍的情況則大不相同,大片的平原正適合騎兵奔馳,只有一條淺淺的漣河阻擋,到了冬季,漣河結冰,人馬完全不受阻礙,而且現(xiàn)在阮香的水師也進不去漣河。渡過漣河之后,青城、淄州城、富水城都在攻擊范圍內,位置比皋城強太多了。趙揚從皋城撤走主力,我覺得他可能是想通了這一點,改走別的路線了。”
蘇平笑道:“你是說無視州界,從連城出兵,沿雁山南支西路南下吧?這樣的話,他們可就要路過火壁城的地界了。瀘州和云州的關系可不太好,這條路可不牢靠。”
吳憂道:“蘇兄考慮太多了。若是讓我指揮,三千輕騎足以解圍,經過云州的地方不過百里,不是成心埋伏的話,云州軍很難進行什么干擾的。”
蘇平搖頭微笑,道:“你似乎太看低阮香的軍隊了呢,城中軍隊指望不上,你要面對一個訓練有素的萬人師,他們有完備的工事為依托,隨時可以得到增援。”
吳憂傲然道:“就是因為有恃無恐他們才會松懈,圍城超過一年,任憑多么精銳的部隊也疲沓了,這就是機會。靖難軍不是無敵的,我想阮香一定不會將她最精銳的部隊放在這里的,出奇制勝就是這個道理了。三千人足以取勝。”
蘇平飲下一杯酒道:“別人家事就交給別人操心吧,咱們著什么急呢?”
兩人談笑一番,也沒多喝,就叫老板會帳。不想老板道已經有人替他們會帳了。吳憂忙問是什么人,現(xiàn)在哪里。
“是一桌的四位爺臺,歲數(shù)都不大,聽說話是結義的兄弟。一位自稱聞人寒暉的大爺還有一位郎楓郎爺托小人跟吳憂大爺問好。他們已經走了。”胖乎乎的掌柜道。
“喲,是阮香的人。”吳憂驚訝道,“咱們無意間倒是幫了阮香一個忙了。不知道趙家手腳夠不夠快。要是快的話,還能抓住這次機會。要是被這四人趕在前面提醒了阮香,補上這個漏洞的話,蘇中才算真的完了。趙家在淄州也再沒什么作為了。”
這時候又是一桌客人匆匆結帳,不一會兒,那幾個客人騎了馬,沿街疾馳而去,一個武生打扮的青年走到吳憂他們這桌前道:“在下瀘州林賡,多謝兩位公子提醒!來日必有厚報。”
說完對兩人一拱手,徑自追趕同伴去了,吳憂和蘇平面面相覷,誰也不曾料想這小小客棧居然碰上了兩家諸侯的人。
吳憂苦笑道:“咱們是不是該換換地方了?這地方還真是藏龍臥虎哪。再等會指不定還有什么人冒出來呢。”
正說著,就見一個孩子的腦袋在門口一探,隨即跳了進來,跑到吳憂桌前道:“主……公子爺!總算等到您了。鮑大叔和兩位莫姨讓我來這里等您,家里大伙兒都等得焦急哩。”
“哦,知道了。”吳憂難以掩飾的興奮,“來,吳毒,見過蘇先生。”又對蘇平道:“這是我徒弟。”
吳毒給蘇平見禮,叫蘇叔叔。
蘇平瞧著這個叫吳毒的孩子里外都透著機靈,心中喜歡,道:“好好跟你師傅學罷,他的本領一般人可學不會。你叫我聲叔叔,我也沒什么好東西做見面禮。這樣吧,我是個讀書人,這里有本不值錢的小書,反正我也用不著了,就送給你吧。有什么不明白的問我也行,問你師傅也行。”
說著,從袖子中摸出本薄薄的絹冊遞給吳毒。吳憂雖然很好奇蘇平的禮物是什么,不過還是忍住了沒有去看,心想蘇平隨身帶著的總應該是十分珍貴的物件,吳毒這孩子倒是好造化。吳毒忙跪下給蘇平磕頭道謝。
鮑雅所率領的接應的人馬就在白郡北方一個草甸子中,吳憂本來還打算繼續(xù)乘船沿霖水、麗水北上,可以直接在沃城附近下船的。現(xiàn)在必須得換馬了,這樣雖然辛苦些,卻至少可以節(jié)省一半的時間,而且比較安全。
當天晚上,吳憂就會合了鮑雅的人,前一陣子活躍在云、燕兩州的“賊寇”多數(shù)都是鮑雅的手筆。和官軍的周旋中,金赤烏幾乎沒受什么損失,反而增加了幾百人。
回到了自己人中間,吳憂等人自有一番歡喜。安置了張穎之后,吳憂就命鮑雅取出儲存的肉食烈酒,三千多人就在草甸中飲宴作樂一番。
張穎聽著帳篷外邊軍漢們歡呼飲酒的聲音,感覺自己十分孤單,帳篷里只有那個從京城帶來的丫鬟音兒,還有一個婆子張嬤嬤,置身于這男人的世界中,這兩個女人早就嚇得夠嗆了。吳毒沒有飲酒,他守護在張穎帳外。張穎聽著他輕輕走來走去的聲音,不禁有點擔心地叫住他道:“吳毒,好孩子,這里還是云州軍隊管轄的腹心地帶吧,離白城又這么近,會不會出什么問題?”
她也是著急則亂,吳毒就算再聰明也還不過是一個孩子,能懂得多少軍陣上的事情?
見主母過問,吳毒不懂也得裝一下內行,驕傲地挺一挺小胸膛道:“主公是什么人!有三千金赤烏,有鮑雅、狄稷二位大叔,有蘇平叔叔做參謀,在草原上還沒人敢招惹主公呢。”
張穎心中一動,道:“你領我出去瞧瞧。”
吳毒也是不知輕重,打簾子就攙著張穎走了出來。張穎在面上蒙了絲巾,只露出一雙彎彎的眼睛,扶著吳毒的手鉆出了帳篷,放眼望去,遠近篝火星星點點,士兵們鬧鬧嚷嚷圍成了一個個大堆正在狂歡。吳毒指點著最大的一堆人,那里面就有吳憂、鮑雅、狄稷和蘇平。
張穎張望了一會兒,點頭道:“喝酒還擺出個八卦陣勢,并不是真的不在意呢。”
吳毒還沒掌握這種陣勢的奧妙,這方面他的知識還趕不上張穎。張穎道:“咱們再去他們那里看看吧。”
吳毒為難道:“主公吩咐不能亂走的。”
張穎道:“沒關系,我看得懂這陣勢,走不丟,你跟著我罷。”
吳毒道:“主母,這樣我要受罰的,主公曾吩咐,要是找他的話,鳴鑼就行。”
張穎這時候卻要顯顯自己的本事,自信地道:“你跟著我走吧,沒錯的。”當先就走了出去。
不過很快張穎就沒法自信了,她只是在書上看過八卦陣圖,而在實際行軍布陣中,熟悉陣形變化的將領一般都會因地制宜,根據(jù)地勢將陣形略作變化,蘇平更是這其中的大行家。今晚的陣形是他一手布置,為了顯示本領,他在普通的八卦中又加進了梅花變數(shù),不懂的人很容易就迷失在陣勢中交錯的道路中。
現(xiàn)在張穎和吳毒就迷路了,到處都是差不多的人群,似曾相識的通道,張穎開始還數(shù)著步子,估算著拐彎的方向,可是不一會兒就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到達預期的目的地,又不好意思說,只好憑著感覺在陣中拐來拐去。
“主母,咱們不能走了。”吳毒哀求道。
“怎么?”
“現(xiàn)在咱們已經拐了六十七個彎,走了兩千多步,再走下去的話,我怕我記不住回去的道路了。”
“你能記這么遠的路?”張穎現(xiàn)在有點理解吳憂為什么要收這個小子做徒弟了,光是這份記性就十分難得。
“如果現(xiàn)在就往后走的話,我還能記得。”吳毒道。
張穎看看黑漆漆的周圍,心里有點害怕,“那么咱們還是回去吧。”
果然如吳毒所說的,兩人沿著原路轉轉拐拐居然回到了出發(fā)時候的帳篷,走了半天,張穎身上累出一身香汗,看看吳憂他們所在的地方,仿佛咫尺天涯,張穎只好回到帳篷休息。
忽然一名哨騎從南邊奔馳而來,立刻有傳令兵接住,帶著他向吳憂這邊奔來。
“主公,白郡有軍馬朝這邊來了!”
“哦?多少人?”
“另一個兄弟在計數(shù),我先回來稟告一聲。”
“呵呵,還真是不讓人消停。”吳憂笑道:“大伙兒都上馬罷,別讓人把咱們金赤烏瞧扁了。”隨著他的話語,尖利的盧笛聲此起彼伏地響起,士兵們迅速上馬列隊。
“請?zhí)K兄幫忙保護車駕,鮑雅、狄稷隨我來。”吳憂翻身上馬。
遠處軍隊打的火把已經清晰可見,一條長長的火龍向吳憂這邊快速移動。
“現(xiàn)在的官軍都這么笨么?”吳憂看了一會兒就不以為意地扭頭和鮑雅說話。
“也許有不打火把潛伏的敵人呢。”鮑雅道。
“狄稷你說呢?”吳憂又轉向另一邊。
“管娘球的!這樣的隊形,一沖就散了。”狄稷興奮地蠢蠢欲動。
“狄稷所說甚合我意。”吳憂笑道。
“報——將軍,敵軍五千人,打白郡旗號,離我不到十里。”另一名哨騎及時趕回來通報了敵人的人數(shù)。
吳憂道:“既然是朝廷的軍隊,還是打個招呼比較好。”叫過一個傳令兵道:“你打著我們的軍旗,迎上那支部隊,報上我的名號,問問他們想干嗎。”
那傳令兵如飛去了。
吳憂道:“鮑雅領兵五百繞左側,狄稷領兵五百繞右側,聽我這邊牛角號響為號,沖擊敵隊,若是沒事,我會鳴金。一旦發(fā)生沖突,不必留手,我要瞧瞧敵人主將長得什么樣子。”
二人應諾,分點五百軍兵左右出擊。
不一會兒功夫,那傳令兵大概已經見到了這支部隊的主將,隊伍稍微停了一下,接著很快就加速向吳憂這邊沖過來。
“吹號罷。”吳憂道。
隨著嗚嗚的牛角號聲,鮑雅狄稷立刻行動。二人如虎入叢林,龍游大海,震天動地的喊殺聲響起,兩支輕騎沖入白郡部隊之中。黑夜里不知有多少敵軍殺到,白郡軍隊隊形頓時大亂,軍兵亂竄,自相踐踏,鮑雅、狄稷二人如入無人之境,不消片刻,敵軍已經盡數(shù)瓦解。
鮑雅、狄稷兩人也不窮追,率隊返回,一千士卒一個不少。鮑雅兩邊腋下各挾一將,如飛而來,來到吳憂面前,將二將向地下一擲,二將早被他挾暈了過去,早有小校上前綁上。狄稷稍后到達,馬背上橫著一人,也擲在吳憂馬前,命小校綁了,咧嘴對鮑雅笑道:“你那兩個都是副將,我這個是主將。”
吳憂笑道:“兩人都記功。”望著那在地上縮成一團的將官道:“你叫什么名字,擔任什么官職,為什么要襲擊我們?”
那將官身子如篩糠似的抖道:“小人段……段……段……”上下牙直磕巴,半天也說不出句完整的話來。
“行了,知道你姓段,知道是我的人為什么還要襲擊?”吳憂問道。
“不……不……不敢……”那姓段的將官結巴道。
“啟稟將軍,”吳憂派去擔任信使的那個傳令兵只是被捆了起來,大難不死,居然被鮑雅、狄稷救了回來,此刻忍不住插嘴道:“我已經亮明旗號。但是這廝囂張得很,根本沒把將軍放在心上,還大言不慚說要將將軍綁回圣京請功。”
“不不不!”那姓段的將官口齒忽然伶俐起來,“郡馬容稟,小將是白郡破賊校尉,接到密報說有大隊賊寇在城北集結,小人就想趁夜出擊,這位軍爺只是一人一旗過來,小將怕是賊人的詭計,所以將他捆了,又想確認一下。不想就冒犯了將軍虎威。小將已經知錯了。當朝郭常郭大人是小人的娘舅,請將軍開恩,饒小人一條狗命,以后必有報答。”
“大周有你這種軍官真是恥辱。”吳憂輕笑道:“不過,既然是郭太常的令甥,那么……”
看到那姓段的眼里露出希冀的光芒,吳憂惡意地一笑道:“當然更不能留著您啦。”沒等那姓段的將官嚎啕出聲,吳憂身邊一名小校手起刀落,已經將他腦袋斬了下來。
“事情玩大了。”蘇平不知什么時候跑到了吳憂身邊。“這是朝廷命官呢。”
“我最不怕得罪的就是這種小人了。”吳憂笑道。“這種東西不配做軍人。隨便向白郡下個行文罷,就說段校尉英勇進剿馬賊,不幸中伏,力戰(zhàn)身亡。我部救援不及。”
蘇平嗤笑道:“這種謊話你也好意思編?”
吳憂滿不在乎道:“給他們下個行文是給他們面子,誰指望他們信了。我才不在乎呢。”
張穎目睹了這場小小的沖突的全過程,對吳憂來說,對手太弱,這連戰(zhàn)斗都算不上,對張穎來說卻是難得的大場面了。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殺人,戰(zhàn)場上沒法動彈的傷兵們的呻吟聲此起彼伏,血淋淋的現(xiàn)實提醒著她——這已經不再是父親庇護下安全的圣京,弱肉強食是這里的生存法則,失敗者面對的只有死亡。
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吳憂豪放不羈的一面,身處士兵們中間的吳憂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那分不可一世的狂氣,那分睥睨天下的傲氣,那分縱橫無匹的才氣,都是她在以前幾個月平淡的生活中完全沒有見識過的。茫茫草原仿佛有種神奇的力量,將平日里包裹在溫文爾雅外衣下的吳憂的另一面完全激發(fā)釋放出來。
只有戰(zhàn)場才是男人的世界罷,也只有在戰(zhàn)場上,吳憂能夠盡情揮灑他的天才。張穎遠遠望著閃爍的火光中吳憂神采飛揚的臉這樣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