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誤入軍統
他鄉遇故知可謂人生四喜之一,更何況這位故知還是自家親人,曼婷當即開心不已拉著王晉年說先找個地方一起吃頓飯好好聊聊。
王晉年已經有朋友幫他在市區訂好了旅店,就雇了三輛人力車和蕭冥羽一家三口同去了那家旅店,到了之后還慷慨的為他們三口也多開了一個房間。
選了個離天主堂不遠的一家小酒館坐下,王晉年熱絡的問起他們三口怎么也到大后方來了。彼時蕭冥羽頭上的傷剛好,氣色還是很差,曼婷見他表哥不是外人,就把自己丈夫在天津被日本憲兵隊通緝的事情跟王晉年說了。看著山河破碎國人被欺,但凡有三分血性的男兒都不甘心做亡國奴,王晉年當即表示他這次從奉天來這里就是了為了報考由洛陽遷至漢中的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第一分校,即黃埔軍校第一分校。
“表妹,你贊不贊成讓宗坤跟我一起去報考軍校,將來扛槍殺敵上前線?”王晉年沒有問蕭冥羽,卻直接問了曼婷。
停了給韜世夾菜的筷子,曼婷半天沒有放下,眼睛在蕭冥羽身上轉了三圈,才將夾起的一塊雞脯肉慢慢放到了兒子的碗里。
“國難當頭,好男兒理當報國殺敵,宗坤一向有志于此,我怎么會反對呢?”
“好!我素知妹夫的抗日之志,先前因為你們一家都在淪陷區,若提出此事,留你們孤兒寡母在天津妹夫定然不放心。現在好了,等我們報考了軍校,你們母子或先在漢中安家,或送你們到陪都安頓,總沒有了后顧之憂,可以放心上前線了。”王晉年很是興奮,舉起了手上的茶杯:“來,我以茶代酒,敬你們夫妻一杯。”
碰杯的三個人各有心事,蕭冥羽始終沒有太多話。王晉年已經聽說了他頭部受傷喪失了記憶的事,也沒有追問太多。
稍顯沉默的氣氛一直持續到回了旅店,王晉年倒是體貼的說他們夫妻應該會有些體己話要商量,就將韜世領到隔壁房間跟他去住了。
傍晚時分,蕭冥羽洗漱完畢進來,曼婷已經換好了一件上好的真絲睡衣上了床,他甚至還聞到種淡淡的茉莉花香水味。
眉頭幾不可察的皺過一下,蕭冥羽掀開另一側的被子上了床。
女性特有的柔軟帶著幽幽體香輕輕的向他靠了過來,曼婷枕到了他的肩頭上。作為一個頂著人家丈夫十八歲年輕身體的二十七歲靈魂,蕭冥羽不可能不明白某些暗示性肢體語言所代表的含義。他很想努力替“顧宗坤”做一個好丈夫、一個好父親。撐起一個家庭的責任,謀一份安定的職業養活好她們母子,可以讓那個愛國青年的亡靈不至于太過揪心惦念而死不瞑目。可唯有這一樣,他真的做不到……喜歡男人,是十六歲那年就確定的了事實,和曼婷躺在一張床上,他已經需要克服很大的心理障礙,至于其他,更是不必提了。
“趕了這么久的路,都累了,早點睡吧。”拍了拍那只搭上自己胸口的柔荑,蕭冥羽將它輕輕放回到曼婷自己身旁。明顯的感覺到曼婷的身體僵了一下,但她最終什么也沒有說,只是轉身拉熄了床頭的臺燈。
黑暗中,蕭冥羽平躺,曼婷背對著他側臥,安靜的讓彼此的呼吸清晰可聞。
同床共枕的尷尬,讓蕭冥羽認真的考慮起王晉年的提議,如果去讀軍校,畢業后去前線打仗,這樣“無能為力”的機會就會大大減少了吧?當兵既可殺敵報國,完成“顧宗坤”未能完成的志愿,又有軍餉可以養家糊口,也未嘗不算條出路。
第二天一早,蕭冥羽夫婦才剛起來,王晉年就帶了韜世來敲門,叫他們一起去吃早飯。這頓飯吃的好像很趕時間,蕭冥羽的飯碗還沒撂下,王晉年就忙不迭的催著他一起去學校報名。
雖然覺得王晉年催的有些過分的急了,但考慮到他在奉天日本人眼皮底下壓抑了那么久,親眼目睹了東三省在日軍鐵蹄的踐踏下千瘡百孔的慘狀,抗日熱情高漲也在情理之中。這么一想也就沒有多問,匆匆告別了曼婷就跟著王晉年上路了。
蕭冥羽被王晉年帶到了館子街十八號,看到了一位戎裝筆挺的國民黨軍官,王晉年跟那位軍官似乎是熟識的,兩個人撇開蕭冥羽先熱絡的私聊了起來。沒聊多久,那位軍官要蕭冥羽跟他去照像館先拍照片,王晉年跟他解釋是報名用的。
拍完照,三個人依舊雇了三輛人力車奔著東門出了城。一直走了很久,又穿過一片橘園,蕭冥羽也沒看到想象中應該很神圣的黃埔第一分校在何處,反倒被帶到了像是破落地主莊園的一處三個庭院相連的院落前。院落門口有軍人站崗,旁邊掛著個牌子,寫著“戰時游擊戰術干部訓練班”。
這里難道是學校的報名點?蕭冥羽只在心底胡亂揣測,他對那個年代的歷史實在知之甚少,只知道戰時很多學校從淪陷區遷往內地的國統區作為臨時校址,大概條件就是比較艱苦的。
下了人力車剛要跟著那個軍官往里走,王晉年突然一拍腦袋說自己忘了件重要的事情要回城去辦,讓蕭冥羽先跟著那位軍官進去。當時蕭冥羽也沒多想,還問了一句用不用自己幫忙之類的話,被王晉年婉拒了。等他進了那所院落以后,再想起自己對這個晉年表哥所表示出的友善,都恨不得抽自己倆嘴巴。
一走進院落里面,蕭冥羽發現氣氛陡然緊張起來,還有便衣在院內巡邏。那個領蕭冥羽進來的軍官自稱叫王召武,一上來就收走了他身上除了那只從德國醫生身上偷來的鋼筆以外的所有東西,然后發給了他一身軍服。當天下午,蕭冥羽就坐進一間差不多有三十多人的教室里,王教官先宣布了十條紀律。其中包括:不許把真實姓名和住址告訴他人,訓練期間不準請假出去,不準寫信不準會客不準跟同學聊天等等等等,最離譜的是不準理發洗澡剃須!
被命令寫一份詳細的自我介紹后,王教官讓每人都起一個化名,并告訴告訴他們今后在訓練班只許用自己的化名,并給了他們每人一個純數字的代號。不必再叫“顧宗坤”這一點雖然正中蕭冥羽的下懷,但卻讓他徹底糊涂了,這究竟是個什么奇怪的學校啊?居然進來了就出不去了!
他現在最擔心的是,曼婷和韜世不知道要急成什么樣子。大概唯一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就是“顧宗坤”家境殷實,當初賤賣了產業也還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錢都由曼婷帶在身上保管,一時她們母子的生活還不至于沒有著落。
晚上,一個班的學生擠在一間鋪了兩排草墊的地鋪上,每人只有一米左右的寬度,因為不允許私下聊天,所以大家都很安靜。蕭冥羽躺在那里想自己肯定是被王晉年給騙了,這里壓根就不可能是什么黃埔分校!
迷迷糊糊想了大半夜睡不著,還聽到有人蒙在被子里偷偷的哭,蕭冥羽天放亮了才打了個盹。結果剛合上眼,一聲尖銳的哨音就響了起來。剛是早上五點半整,起床哨吹過之后就是升旗,緊接著是只有五分鐘的統一吃飯時間,飯前飯后還要聽口令集體立正,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不允許任何人有任何疏忽輕慢。
吃完飯便正式上課了,上午四小時,下午四小時,晚上還有加課,課時排的非常滿。課程一開講,蕭冥羽立刻知道了這是什么地方了。
密碼學、情報學、兵器學、電訊學、藥物學、射擊學、爆破學、擒拿術、化妝術、行動術、攝影術、郵檢術、暗殺術……這里,赫然是一個特務培訓班!
誤入了特務訓練班還不是最糟的,更糟糕的是蕭冥羽發現這里很多課程是針對中國共|產|黨的,而且全部都是些反|共宣傳。憑著一個非中國籍的不純粹的中國人的那點有限的歷史知識,蕭冥羽總算對這個訓練班有了一點模糊的記憶。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也就是軍統局曾開辦過無數個特務訓練班,但專門針對蘇區搞破壞行動的特務訓練班卻只開過一個,應該就是他現在所處身的這個漢中特訓班,簡稱“漢訓班”。
誤入軍統已完全背離了他想要帶著曼婷母子去延安的初衷就夠麻煩的了,竟然還進入了這個專門針對蘇區搞破壞行動的漢訓班,這可是軍統內部號稱的“死間訓練班”啊!眼下的狀況實在不太妙,蕭冥羽知道他必須想辦法離開。
經過幾天的接觸,雖然王教官嚴肅命令過同學之間不準隨便交流,但趁著上廁所旁邊沒人的時候,還是聽到了一些小道消息。說是有人想要離開,然后就消失了,據傳是被扔進了鏹水里把尸體都給化掉了。
蕭冥羽聽的頭皮發麻,卻明白硬走肯定是不行的,這里防范很嚴,搞不好還會搭上性命。
每天滿滿的課程安排讓思量對策的時間都少了,一晃就是一個多月過去了,蕭冥羽仍然不得善法。從沒試過一個多月不洗澡的他,覺得渾身癢的難受,越發的失眠睡不著了。
這天晚上又照例再上夜晚的加課,一位陸姓教官教了分別用明礬水、米湯、黃血鹽水等不同物質的密寫的方法。下課后已經很晚了,蕭冥羽滿腦子還都是不同的密寫需要用水浸、火烤等不同的方法才能看到。有些昏沉的剛要走出教室,突然被王教官給喊住了,叫他去一趟教官辦公室。
抱著不會有什么好事的心情跟著教官過去,蕭冥羽以為是臨時考察他特務知識學習情況的考核,哪知道辦公室里還有兩個人。
其中一位程姓教官是漢訓班的最高負責人,另一位蕭冥羽沒見過,但看到程王兩位教官對那人恭謹的態度,他覺得那人的來頭應該不小。
為了爭取可以早日離開這個地方,蕭冥羽一直以來表現的很配合,此刻也只能以不變應萬變,在幾位教官面前正襟危坐等候訓話。
王教官先讓他寫了份被稱為“海底”東西,就是詳細寫明他的真實姓名家庭住址聯絡暗號等。寫完后王教官把東西拿給程姓負責人和那個始終沒被介紹姓名的人看時,介紹說蕭冥羽是這批學員中槍法最好的,那個陌生人又直接問了蕭冥羽幾個問題,諸如他會西班牙語之類的。
“是,長官。”雖然心底有些疑惑,但還是點了點頭。他所了解的“顧宗坤”父母都曾留過洋,顧的西班牙語學自母親,日語學自父親。
滿意的對程王等人點點頭,那人看了眼手表,示意了王教官一個眼神。
蕭冥羽隨即被安排去洗了澡,并有理發匠來給他修剪了頭發。
狠狠搓的自己差不多退下一層皮后,蕭冥羽換了干凈的新軍裝,對著鏡子一照,雖然里面不是自己所熟悉的臉,卻是比起他略為中性的容貌更英氣幾分的面孔。平心而論,如果走在街上,以他喜歡男人卻比較挑剔眼光來看,這樣的“顧宗坤”是會讓他想多看幾眼的那種人。
“很精神嘛!”看著穿上一身嶄新軍裝的筆挺身姿,陌生人贊許的一笑:“跟我走吧!”
這話讓蕭冥羽一愣,轉頭去看程王兩人,兩位教官只是什么都不解釋的讓他跟著那人走。
“去哪?”雖然知道這話絕不該問,但在這種時候,蕭冥羽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不問,是否還有再問出口的機會,因為這一切都顯得那么神秘。
“到車上我慢慢跟你解釋。”陌生人還算和氣。
完全不能存在拒絕的余地,只得跟著陌生人上了停在門外的汽車。茫茫夜色中,蕭冥羽踏上了更加茫然未知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