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一個黑影
就在斗車剛啓動往後退這千鈞一髮之際,一個瘦小的黑影如一支離弦的箭,衝了過來,將手中的生坯往後方車輪下一塞,打炮、抓車、曲膝、頂肩,一氣呵成。
黑影用雙手、肩和膝蓋死死抵住車身,這個龐然大物,要命的死神,在黑影的奮力下終於被制伏在原地紋絲不動。
“快!再塞一塊磚頭。”黑影發令。
嚇蒙的趙翠翠被吼清醒了,趕緊順手從車上抓下一塊生坯,塞在左邊一個車輪下,斗車停穩了,三人長舒一口氣。
黑影不是別人,正是剛纔旁邊碼垛的老汪。剛纔他在鄰道彎腰碼磚,胡秋妹那一聲喊叫的時候,他正好伸腰擡頭,看見旁邊的斗車停滯不前。
作爲一個拉磚運坯的老工人,這一條運道他也工作過,他在那個地方也曾出現過問題的,看情況不妙,迅速一個箭步衝過去,手中剛好抓了一塊生坯在手,真是恰到好處。
斗車停住了,車尾的趙翠翠沒啥事,車前的胡秋妹身上的熱汗變成冷汗,額頭上指頭大的汗珠一顆顆往下滴。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口鼻冒著粗氣,失神地望著斗車,一言不發。
老汪拔步準備往回走,看看眼前力氣耗盡的兩個年輕女子,輕輕說道:
“我來拉,你們推。”
他走到車前頭,將車帶套在肩上。坐在地上的胡秋妹見狀,趕緊站了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塵,急促說道:
“汪,汪伯伯,不行,我來。”
老汪沒有說話,手往車後招,示意她到車後推,然後一腳將車輪下的煤渣踢開,雙手緊握住車把。胡秋妹看他的動作和神情,沒有商量的餘地,只得乖乖走到後面,和趙翠翠一起推。
老汪扭過頭,牙縫裡嘣出幾個字:
“準備,一、二、三,走!”斗車動了,一點點往前走。
這時,胡秋妹看到汪伯伯的腰變成了一張飽滿的弓,前額幾乎貼到了路面。肩頸處的車帶深深勒進他的肉裡,將頸部的皮肉往後拉,緊繃的皮肉變成了車帶的一部分,彷彿要脫離身體,隨時會斷裂開來。
頸窩邊的幾條青筋和血管,向外突起,好像會脹破皮膚。黑瘦的手臂上,外冒的青筋,像一條條掙扎的蚯蚓,在手臂上扭動。這時的汪伯伯,最像一尊四月田間耕牛的雕像。
胡秋妹不敢繼續看,和趙翠翠拼盡全力在後推。車到停靠位置,停了下來。
老汪輕輕拍拍手,什麼也沒說,走了。胡秋妹和趙翠翠癱坐在車後,竟忘了說聲謝謝。
等老汪走回去開始幹活,二人才站起來,齊聲感謝。二人休息了一陣,將車卸了。休息一陣,商量再拉一車便收工。最後一車她們只拉了八十塊。
在回去的路上,趙翠翠自我檢討說,那塊煤渣是頭一車落地摔壞的一塊生坯,她撿裝在車上拉回去時,沒放好,掉在運道上,大意沒撿起來,沒想到差點要了命。
胡秋妹沒有責怪她,誰都有大意的時候。她也自我批評道,在車要到的時候,沒有一腳將其踢開。其實,她是不想讓趙翠翠一人擔責,心裡難過。誰都知道,在拉重車的情況下,誰敢用腳去踢其他東西,除非有多餘的力氣。
因爲雙腳已經使上了全力,只要腳上有一個閃失,車的方向就不穩,方向不穩,車輪容易跑偏出問題。在斜坡上,更危險。
收工吃飯,洗澡休息。躺在牀上的胡秋妹卻怎麼也睡不著,閉上眼,白天的一幕不時在眼前閃現。那張彎曲的弓,那幾條突出的青筋……那一尊像耕牛的雕像。
雕像一會兒瘦小,一會兒高大。瘦小時,雕像是汪伯伯,像黑箭衝向她的斗車;高大時,雕像變成了自己的父親,佝僂著身子,向自己走來。
汪伯伯和父親都是雕像。父親如果還在世,年紀和汪伯伯差不多,五十七八歲。汪伯伯瘦小,父親高大。父親後來不高大了,因爲他得了塵肺病,經常佝僂著身子,一動就要咳嗽,吃了很多藥,也沒解決問題,一直到死。
父親結婚遲,聽說是因爲爺爺、奶奶在父親十三歲時就死了,父親只上過二年級的學。後來在親戚朋友資助下,長到十七歲,就到處找活做,維持生存。
在這樣的條件下,討媳婦成了難事。後來父親到縣城裡去,幫一家石廠做小工,因人勤快,老闆喜歡他,不收他的飯錢,還一天多開五毛錢。
再後來,媽媽到那家石廠煮飯,在老闆的搓合下,他們結婚了。孤兒領回一個老婆,當時大家都不相信。有人還懷疑這個媳婦呆不長,遲早要走。
沒想到,一年後,勤快的父母親回來,用掙來的錢將茅草房改成了土木結構蓋青瓦的房子,買上了豬牛,過上了日子。
父親領回母親的時候已經三十五歲,母親小父親十歲。回來的第二年有了哥哥。這時父親的身體出了問題,是在石廠時,不惜身體勞動,還有防塵措施沒做好,落下了病根,現在爆發了。
經常得吃藥,可不見好,容易感冒,不感冒也咳嗽。再後來有了自己和妹妹。隨著開支地增加,家庭負擔的加重,父親更勞累了。
原本不好的身體,得不到休息,勞動強度更大,藥物也得不到保障,身體越來越差,在出事的那一年,父親已經變得不再高大,背駝了,人瘦了。不做事,走路父親也咳嗽。
哥哥胡春生學習一直非常好,順利考上了縣城一中,是古蘭最好的高中,在班上一直擔任學XIWY。多次受到獎勵。
那一年元旦,父親接到兒子通知,去學校開家長會。父親特地給兒子打了兩個餈粑,帶給兒子。怕兒子不能吃上熱烀的,半夜三更起來打,用塑料袋包了幾層,將結婚時買的夾克穿上,天亮趕車去。
在校門口見到了兒子,將餈粑遞給他。兒子春生只要一個,留一個給父親作午餐。因爲兒子知道父親是肯定捨不得花錢在館子裡吃的。
家長會上老師公佈,兒子考取了班上第一名,年級第二名的好成績,得到了學校的表彰。學校發了一張鮮紅的大獎狀,還獎勵兒子一本牛津大詞典。坐在家長席前排的父親開心得像個孩子,不時咧著嘴笑。
開完家長會十二點過,春生讓父親將獎狀帶回家。父親小心翼翼將獎狀和那個沒吃的餈粑包好,放在貼身衣袋裡,和兒子並肩走出校門。
春生見班車還早,要一點半才從校門口經過,便帶父親到校門口一家小吃店吃點東西。父親說吃得遲,不餓,只問兒子要吃便吃,他開錢。春生說在食堂吃便宜,回食堂吃。
父親沒有堅持讓兒子在外吃,讓店家打了二兩燒酒,笑呵呵說道:“今天兒子給我們全家長了面子,我好久沒喝酒了,喝二兩慶祝慶祝,同時等車。沒事了,你回去吧。”
春生和父親告別,回了學校。春生沒想到父親這一次來看他,竟成了父子的最後一次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