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通關外,建州城,西北三十里密林。
馬蹄聲響徹山道,但只是一匹獨馬,甚至連馬身上都沒有任何馬具,但從馬蹄聲能聽出,馬蹄之上釘有馬掌,不是野馬,而是戰馬。
一個高大英俊的青年躺在一棵樹下,似乎睡著了,四仰八叉的睡姿很是不雅,很不符合他身上所穿的華貴服飾。那些華貴的服飾卻不是常人所穿,從上到下的穿戴注意看去,就能發現只有戲臺上唱戲的戲子才特有的穿著打扮,尤其是他那張臉上,似乎是涂抹了不少的油粉,眼眶周圍還有一圈淡淡的黑‘色’。
青年伸出手摳了摳耳朵,翻了一身繼續睡去,也不管身上粘上了多少泥土,不過不管他怎樣在地上翻身打滾,都用一只手臂枕住自己的頭,不讓那張白凈英俊的臉上沾染上半點泥土。
戰馬在青年不遠處剎住,身后揚起的塵霧瞬間便將戰馬包裹住,青年背對著那陣塵霧,好像全然不知那匹戰馬的存在,許久,那陣塵霧漸漸消失后,走出一個穿著青綠‘色’衣衫,扎起發髻的‘女’子。
‘女’子抬手就向那青年扔出一支長鏢,青年人只是又翻了個身,躲過了那支飛鏢。
飛鏢整個沒入他剛才所躺的地面之中,只留下外面掛著的那顆鈴鐺,隨著微風鐺鐺作響。
‘女’子微微一笑,將掛在腰間的馬鞭提在手上,伸手輕輕一抖,將馬鞭抖開,舉在半空,揮舞了一個半圓后,馬鞭的另外一頭牢牢地纏住了那青年的脖子。
青年起身,拍了拍雙手,‘揉’了‘揉’眼睛,看著那‘女’子,張口道:“忘顏小姐……”
‘女’子收起笑容:“你不應該稱為忘顏,我們之間沒那么親密。”
青年起身,拍打著身上的灰塵和泥土,笑道:“好,宋忘顏小姐,宋一方大將軍的大‘女’兒,這樣的全稱應該沒錯吧?”
宋忘顏環視了一眼四周,問:“就你一個人?”
青年起身,伸手剛要去解開脖子上的馬鞭,手便停住,笑道:“宋小姐,你難道就不擔心馬鞭上的毒刺將我殺死了嗎?”
宋忘顏抬起握住馬鞭的手:“我沒有收緊馬鞭,毒刺是不會刺出的,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是我一個人,已經夠啦。”青年解開宋忘顏的馬鞭,“你出的錢,剛夠我一個人的酬勞。”
宋忘顏冷冷道:“一整箱龍鼎金,就只能雇傭一名風滿樓的殺手?這有些離奇吧?再說,我從未聽說過風滿樓的殺手單獨行動,除非你是一個逃亡的殺手,出來尋些‘私’活。”
青年人從腰間掏出一個卷軸,扔給宋忘顏,隨后抱拳施禮道:“小人乃風滿樓辰字號殺手,綽號戲子。”
“辰字號?”宋忘顏臉上的表情說明她很不愿意相信,“辰字號殺手,在風滿樓十二‘門’徒殺手中排行第五,不過我卻不相信你有這么大的能耐,連我的馬鞭都躲不過,還算什么辰字號殺手。”
“是嗎?”戲子笑道,隨后微微鞠躬,“請宋小姐移步,往后退上一丈,然后不要動。”
宋忘顏盯著那戲子,沒有移動自己的腳步,戲子也站立不動,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邊:“請退后,然后千萬不要動。”
宋忘顏笑笑,向后退了一步道:“看你有什么‘花’招。”
宋忘顏剛說完,就看到自己剛才所站的位置瞬間垮塌了下去,垮塌之處還騰起一陣黑‘色’的煙霧,隨后兩側的樹上刺下無數的削尖的樹枝,刺入黑霧之中……
宋忘顏倒吸了一口冷氣,如果剛才自己站立不動,如今不是肯定已經被那些樹枝穿了個透,就算不被刺死,那黑霧想必也含有劇毒。
宋忘顏正想著,突然從黑霧之中飛出來幾樣東西,宋忘顏提起馬鞭旋轉飛去,將那幾樣飛向自己的東西全數纏在馬鞭之上,隨后低頭一看,竟全是紙鶴。
“請問宋小姐是否滿意?”話語中帶笑的詭異聲音從宋忘顏后頸處傳來,宋忘顏本想快速閃到一邊,卻感覺自己后背的腰間被一件硬物頂住。
宋忘顏暗自嘆了口氣:“滿意,我承認你比較厲害,這套中套陷阱要想防過,倒是很不容易。”
戲子將頂住宋忘顏后腰的那硬物拿出來,從她肩膀處伸過去,又在她眼前晃了晃。宋忘顏此時才看清楚,那只是一截樹枝。
“手段不斷,設置的所有陷阱,就連最后飛出的紙鶴,無非都是想讓我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而忽略了后背,那團騰起的黑霧想必目的不是為了讓我中毒,而是為了掩飾你的行蹤,還讓你悄然繞到我的身后來最后一擊吧?”
戲子點頭:“宋小姐果然是冰雪聰明,宋一方大將軍的三個兒子加起來恐怕都沒有你這一個‘女’兒厲害,不帶你領兵打仗太可惜了。”
宋忘顏只是笑笑,沒有搭戲子的話。
戲子又道:“不過宋大將軍放心大膽將建州城大本營‘交’到宋小姐的手中,這種重任恐怕只有你才能勝任吧?如今,宋大將軍在武都城下失利,宋小姐在千里之外的第一反應竟是立刻想個既快又便捷的法子,讓父親能盡快攻下武都城,于是……”
“于是我便找上了你們。”宋忘顏接過戲子的話,戲子點頭笑著。
戲子道:“要是我有你這樣一個‘女’兒那該多好?整日不用辛苦的外出做事掙錢,躺在家中悠閑自得也能過上安穩日子,真是快活。”
“你是在占我便宜嗎?”宋忘顏臉‘色’一變。
戲子退后一步,揮動著雙手,就如同戲臺上那些丑角一樣:“哪里哪里,宋小姐多慮了,我怎么敢占小姐您的便宜呢?再說了,我對‘女’人可不感興趣呢。”
戲子說完,“呵呵呵呵呵呵”的笑起來,那笑聲在密林之間回‘蕩’,聽起來無比詭異,猶如一只手在宋忘顏的后背上輕輕滑動,不由得起了一身‘激’皮疙瘩。
宋忘顏定了定神,問:“廢話少說,你們風滿樓依然已經收了酬金,那就應該告訴雇主,什么時候動手”
戲子閉上眼睛想了想說:“酬金收了,當然會做事,不過從這里到武都城,快馬加鞭也要半月之久,我再想想……嗯,到了城下,想辦法入城,又得‘花’上兩日,入城之后‘摸’清目標的每日行蹤,又得‘花’上五天,再加上動手的日子和逃脫的時間,宋小姐,至少要一個月。”
“一個月?”宋忘顏怒道,“怎會需要那么久?如果還需要一個月,那么大軍……”
說到這,宋忘顏止聲沒說下去,如果是需要一個月的時間,三十萬大軍的糧草接濟不上,即時父親除了退軍之外,沒有其他的辦法,雖然自己已經遣了糧草大隊送糧,但沿途上既會經過大滝亡朝軍隊還占領的城池,還會途徑納昆焚皇的勢力范圍,就算順利將糧草送到大軍之中,路途之中也不敢擔保不被劫走一部分,所剩下的又能讓三十萬人支撐多久呢?半月?宋忘顏沒敢細想,因為結果會非常可怕,沒有糧草軍心渙散,更有可能引發兵變,畢竟反字軍中大部分都是吃不起飯的窮苦百姓,參軍反了大滝也只是為了有口飯吃。
那些都只是暴民,暴民一旦要反,就算一個再厲害的說客,全身長滿嘴巴都無法說服這些饑餓的人。
戲子見宋忘顏默不作聲,又呵呵笑了一陣,將還在思考的宋忘顏打斷,宋忘顏又問:“為何要用一個月?不能縮短些時間嗎?”
“不行,從這里到武都城所‘花’費的路程時間,無論如何都縮短不了,再好的馬匹最快都必須要用半月,剩下的時間我只能看情況而定,因為這都是為了萬無一失……”
“萬無一失。”宋忘顏自言自語。
戲子拿著那截樹枝,拋到空中,又接住,來回反復了數次,又說:“宋將軍千人輕騎一夜之間全軍覆沒,足以說明你想對付的那個目標不是尋常人,再者他的手下有些什么厲害的角‘色’,到如今,你們都沒有探查明白,只知有個兵馬衛遠寧,還有一個來歷不明的姑娘,其他的一概不知,在沒有這些人底細的情況下,我貿然前往,得手的幾率只有一成,并且還得拼上自己的‘性’命。”
宋忘顏看著戲子,不再說話。
“就算有那一箱子龍鼎金又如何?命沒了,錢都是別人的,所以我的行事法則是,既完成雇主‘交’代的任務,又能保證自己‘性’命無憂,全身而退,否則我怎么能在短短兩年之內躋身到風滿樓辰字號殺手的行列呢?”
戲子說完,慢悠悠地邁著步子向密林深處走去,嘴里還‘淫’唱著一段戲曲中的名段,手中拿過一張白紙慢慢地折著,最終折成一只紙鶴,順手放在旁邊的灌木叢之上,高聲道:“宋小姐,這只紙鶴就當你我初次見面的禮物,也是任務完成之后我們見面的憑證。”
待戲子的身影消失在密林深處之后,宋忘顏這才慢慢走到那灌木叢的位置,伸手將那紙鶴拿起來,仔細看著。
天下之大,憑一人之力可以奪取天下絕無可能,但憑一人之力挽救戰局卻并非沒有可能。大戰之際,只要敵對雙方領兵大將一死,或者輔佐軍師無用,要贏得勝利只需彈指之間。
彈指之間,有人會一戰成名,也有人會立刻便被歷史的車輪碾碎,被塵土包裹,吹散在狂風之中,最終埋入深土,甚至沒有人能記得他的名字。
可有些人,卻注定要做一個能幫助別人成就大業,卻默默無聞的人,殺手在‘亂’世之中扮演的便是這樣一種角‘色’。不依附任何一方勢力,正義和邪惡的話語他們充耳不聞,只要有錢,他們甚至敢誅仙、屠神。
刺客,是出于政治目的所存在的一種人,大多數刺客都會在歷史上留下他們的大名,甚至有些人會名垂千古,被后世萬人敬仰,可殺手,他們沒有立場,沒有立場而舉刀的人只會被歷史大眾所產生的‘激’流淹沒……
但是,他們根本就不在乎。
骨哨聲后,從宋忘顏身后幾顆大樹上跳下八個黑衣人,每人左手之上都裝有一支小型弩弓,身背長刀。為首之人拉下自己臉上的面罩,從樹蔭處走出,來到宋忘顏身后單膝跪地,沉聲道:“小姐,他已經走遠了,追還是不追?”
“不追,他是去完成任務的。”
那人抬起頭來,在陽光下能清楚地看到他雙目之處只是兩個黑‘洞’,黑‘洞’周圍的皺紋沿著眼眶處延伸到耳后,竟是一個瞎子。
“可是……他會不會拿了酬金便跑了?天下之大,又是‘亂’世,根本不可能再尋得他的蹤影。”
宋忘顏搖頭:“忠伯,你大可放心,風滿樓的殺手不會貪圖一箱子龍鼎金便毀了他們的信譽,畢竟這些人都只是為了錢而活著。”
那個被稱為忠伯的人頭一扭,本沒有眼珠的眼眶竟正對戲子離開的方向,那對黑‘洞’似乎要吞噬掉遠處密林之中的所有黑暗。
忠伯點點頭:“小姐,這次暗殺行動,你為何不派我們前往,卻要‘花’費重金請那些風滿樓的殺手?這未免有些……”
“并不是我不相信你們的實力。”宋忘顏深吸一口氣,“錢沒了,可以想辦法再賺回來,如今佳通關外所有城池中的商家都被我們控制,要錢,我們有,但你們都是建州城內最‘精’銳的黑衣斥候,我與父親最信任的人,你們要是出了意外,便再也找不回來。”
忠伯俯下身子,雙手放在前方,整個身子都快要貼近地面:“黑衣斥候‘門’g受小姐信任,感‘激’不盡,但我卻不信在武都城中那個叫謀臣的人如此厲害,在戰場之上明刀明槍打不過,難道他還能防得了暗箭嗎?”
宋忘顏將忠伯扶起來:“忠伯,你年事已高,不用行此大禮,是想我折壽嗎?”
忠伯抱拳道:“還請小姐替老夫解‘惑’”
“那個謀臣……”宋忘顏說到這頓了頓,“那個謀臣好像從來都沒有打算拉開陣勢,與父親三十萬大軍明刀明槍的決戰,你明白了吧?”
還未等忠伯說話,宋忘顏又道:“因為他就是只是會放暗箭的人,所以咱們放出的暗箭要比他兇猛百倍,故此才會我才會想到找風滿樓的殺手去解決掉他,只要他一死,攻下武都城只是時間問題。”
忠伯沒說話,只是退到一邊,隨后宋忘顏將手中的紙鶴遞到他手上道:“與風滿樓的人聯絡之事,以后就由你出面,我一個‘女’子,太不方便了。”
忠伯接過紙鶴,疊好小心翼翼放進懷中。
宋忘顏走到戰馬前,翻身上馬,揚起馬鞭輕輕‘抽’了一下,戰馬長嘶一聲,疾馳起來,很快便消失在了八名黑衣人的面前。
密林深處,一顆大樹下,戲子躺在那,閉上眼睛輕哼著戲曲,一雙耳朵卻豎起聽著遠處的動靜,不一會兒,馬蹄聲遠去后,戲子的嘴角上揚,自言自語地笑道:“什么樣的‘女’人最可怕?不信任任何人的‘女’人最可怕,所以我才不會那么愚蠢的去愛上那些可怕的‘女’人,是吧?我的娘子。”
戲子說完后,身子一轉,臉‘色’一變,又尖聲道:“是呀,相公,只要我們倆在一起,長相廝守便行了,有了錢,咱們買下一座城池,只要戲班子住在里面,其他什么人都不行。”
“呵呵呵呵”的笑聲又在樹林之間回‘蕩’,戲子翻身爬起來,滑動著步子,猶如在戲臺上唱戲一般在大樹之間舞動。
“長使聽”
一名黑衣人轉過頭去,看著笑聲傳來的方向。
忠伯也扭過頭去,聽了一會兒才說:“那個怪物還沒走。”
黑衣人道:“難道他先前就已經發現了我們?”
忠伯點頭:“有可能,剛才要不是我見他的氣息之中沒有殺氣,恐怕在小姐試探他時,我就招呼你們先下手為強了。”
黑衣人點點頭:“長使,那人真像個怪物,不男不‘女’,不過倒是有些手段,最擅長的是布下陷阱殺人,不過只有他一人,怎么能進得了武都城內殺了那謀臣?”
忠伯“嘿嘿”笑道:“布下陷阱?那不是他的殺招,民間傳言風滿樓中殺手各有絕招,如今看來,果然如此,他擅長的并不是使用陷阱,而是用紙殺人。”
“用紙殺人?”
“嗯。”忠伯伸手‘摸’著剛才戲子放下紙鶴的地方,手輕輕一碰,那些樹葉便盡數落下,樹葉都斷成兩截。
忠伯拍了拍‘胸’口道:“他剛才看似在疊紙鶴,其實在未疊好前,已經用紙片將周圍灌木叢中的葉子斬斷,目的就是為了警告我們這些埋伏在周圍的人,不要輕舉妄動。”
其他幾名黑衣人看著在地上的斷葉,都皺起了眉頭,心中都非常清楚,若是剛才動起手來,自己肯定不是那戲子的對手,說不定未動手之前就會被他殺死。
“走吧,追上小姐。”忠伯說完后,一躍而起,向宋忘顏離去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