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陸,江中,佳通關外,建州城。
今年建州城的寒冬,比往年更為寒冷。入夜之后,在街道上見不到任何一個人,就連平日內(nèi)巡邏的虎賁騎戰(zhàn)士都干脆縮回自己的營帳之中,一邊抱怨著江中這種滲骨的濕冷,一邊在心中猜測著什么時候才能從這里撤走,回到相對比較舒服的納昆草原。
在那里,至少還能稱得上家。
建州城,西市。
原本這是建州城最繁華的地方,就連宋一方舉旗建立了反字軍之后,這里也沒有發(fā)生如百姓想象中翻天覆地的變化。白天,依舊是一片叫賣聲,小販,替主人購買食材的仆人,大行商……無數(shù)的人頭在人海之中涌動,人人臉上都帶著笑容,那是對美好生活的一種期待,就連入夜之后的西市都依然會保持著這樣的熱鬧,在夏季甚至還會持續(xù)到天明。
這樣的情景在在短短一夜之間便消失了,虎賁鬼泣如同鬼魅一般突然出現(xiàn)在了西市的人群之中,就好像是從地面上冒出來的一樣。雖然大祭司阿克蘇在臨行前,向焚皇一再告誡,千萬不要傷害城中百姓,但從小就生活在草原上的虎賁騎戰(zhàn)士,骨子里就只有兩個詞語——殺戮和掠奪。
既然殺戮被禁止了,那么剩下的只有瘋狂的掠奪。這群馬背上成長起來的戰(zhàn)士得到的命令很明確,除了反字軍在他們官倉中留下的糧食和銀錢,其他百姓家中的物品可以隨便取走,可前提是不能傷人‘性’命。
不能傷人‘性’命?這對虎賁騎戰(zhàn)士來說很難做到,曾經(jīng)的納昆草原,在部落沒有徹底統(tǒng)一的時候,冬季來臨前,總是會出現(xiàn)一個部落將另外一個部落男人全部屠殺,搶走財物和糧食后,隨帶將‘女’人和小孩兒也全部綁走,成為奴隸。這些奴隸又可以向其他部落換取糧食,以度過寒冬。
為了得到所謂的“民心”,焚皇甚至命令千山挑選出麾下部分虎賁鬼泣,組成特殊騎兵隊,以防止屠殺的發(fā)生。屠殺是順利地制止了,但卻引起了虎賁騎戰(zhàn)士與特殊騎兵隊之間的互相爭斗,所幸的是并沒有人在那場沖突之中丟掉‘性’命。
焚皇雖然能夠理解阿克蘇的用意,但對于這些虎賁騎的戰(zhàn)士來說,要真正做到那一點依然很難,所以在占領建州城以及周邊城池之后,甚至在寒冬來臨之前,城中背街上都會發(fā)現(xiàn)少了頭顱的百姓尸體。焚皇和千山都心知肚明是誰干的,但卻沒有辦法徹底阻止這種事情的發(fā)生,畢竟他們所領導的是一支嗜血的軍隊。
已經(jīng)到了三更時分,本應該出現(xiàn)的打更人此時已經(jīng)不知道跑到何處去躲避寒冷了。虎賁騎給這些更夫的糧食根本不夠他們食用,不打更會受刑罰,說不定會被折磨致死,打更又極有可能會被凍死。橫豎都是死,不如干脆躲起來,死也讓自己死得舒服一些。
四個人影在民房頂上穿梭,其中一人的速度明顯跟不上身邊的三人,不時會停下來喘口氣。跑在前方的三人又停下腳步來,回頭看著在身后不遠處撐住自己膝蓋,不停喘氣的人。互相看了看之后,終于其中一個身材略高的轉(zhuǎn)身回去,剩下兩人待那人走開之后,便開始小聲議論起來。
“少爺就是少爺,就算他父親是曾經(jīng)反字軍的統(tǒng)帥,也不能代表他有那份實力。”
“小聲點,恐防被他聽見,大將軍……不,元帥留下他肯定有特別的用意,若沒有他,建州城內(nèi)的反抗軍是永遠不會相信我們的,記住我們的使命。”
說話的這兩人,是廖荒派給宋先的兩名赤雪營中的副尉,雖說官職不高,但身手在赤雪營中算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而先前從他們身邊離開的那個身材略高的人,則是建州城江狼幫的副幫主沈慶楓。
江狼幫是在建州城淪陷之后,唯一敢于與虎賁騎對抗的組織。但因為懼怕虎賁騎強大的戰(zhàn)斗力,至今為止一直不敢有任何行動。畢竟,就算是在建州城曾經(jīng)聲名顯赫江狼幫也僅僅是一個江湖組織,他們對普通的百姓沒有任何號召力。在這種時候,廖荒接受天輔的建議,將宋先送回建州城中,并且給了他一個沒有任何兵權的頭銜——建州衛(wèi)將軍。
這個建州衛(wèi)將軍,如今可以調(diào)動的只有兩名赤雪營的副尉,還有那個江狼幫的副幫主沈慶楓。
沈慶楓來到喘氣的宋先跟前,蹲下道:“小公子,你沒事吧?這里不是休息的地方,隨時都有可能出現(xiàn)虎賁騎的巡邏隊,一旦被他們給盯上,麻煩就大了。”
宋先輕輕地搖了搖頭道:“不要再叫我小公子,我已經(jīng)不再是曾經(jīng)的宋家小公子,宋家已經(jīng)……”
宋先本想說“宋家已沒了”,但話到嘴邊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雖然那是不爭的事實,可這樣的事實對于建州城如今還期待他們能夠殺回去的百姓來說,無疑是對他們最大的打擊。若要說現(xiàn)在建州城的百姓還期待什么?那就只有兩件事,第一是能夠吃飽穿暖,第二便是祈禱曾經(jīng)的反字軍能夠殺回來。就連那些曾經(jīng)有親人被反字軍砍下過腦袋的百姓來說,都同樣期待,如果說宋一方很殘忍,那么就無法找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虎賁騎的所作所為。
“宋將軍”沈慶楓立刻改口,同時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又道,“宋將軍事不宜遲,我們得馬上趕回去,幫中的兄弟都在等著你回來呢。”
沈慶楓說完之后,又試探‘性’地問了一句:“將軍,其他幾位……幾位將軍什么時候率兵回來呢?”
宋先清楚沈慶楓話中所說的“其他幾位將軍”是誰,當然指的是他的姐姐和兩位哥哥。武都城戰(zhàn)役之后,建州城百姓還‘門’g在鼓里,雖然知道戰(zhàn)敗了,宋一方和陳志“戰(zhàn)死”,但卻不知道其中的緣由,更不知道宋史已經(jīng)被殺,而后在佳通關中的宋忘顏又投降了天啟軍。就連反字軍戰(zhàn)敗都是從那些虎賁騎武士們閑聊時的支離詞組中得知,而廖荒與天輔也是利用了這一點,讓宋先一定不要泄‘露’了其中的實情,相反得告訴江狼幫中人,反字軍與天啟軍在佳通關外已經(jīng)聯(lián)合,只等城中一‘亂’,便殺出關外,解救所有在水深火熱中的百姓。
“他們在重新招兵買馬,就等我們在城中有所行動之后,便可以里應外合一舉將虎賁騎趕回到納昆草原。”宋先撒謊道,大概是因為年紀太輕的緣故,并不敢直視沈慶楓的雙眼,深怕被對方識破。
還未等沈慶楓再次發(fā)問,宋先直起身子道:“走吧,還有一段路要走。”
宋先回頭看了一眼,原本被稱為西市的地方,如今已經(jīng)成為了一片荒蕪的廢土,連只野貓野狗都看不見。
“宋將軍,請”沈慶楓還保持著應有的禮節(jié)。
四個人影很快便離開了西市,隱入了黑暗之中,向建州城城郊一座多年前就被廢棄的寺院中奔去。
一個時辰之后,四人終于來到那間寺廟的大‘門’口,四周一片寂靜,兩名赤雪營的副尉察覺到一絲不對勁,便立刻拔出了腰間的短刀,下意識地背靠背蹲在一起,防止著有人突襲。
沈慶楓見狀,忙走到兩人的身后,輕聲道:“兩位不要擔心,是自己人。”
說完后,沈慶楓站起來,學了兩聲狗叫,隨后在寺廟大‘門’兩側(cè)的‘亂’石堆中也傳出來兩聲狗叫。緊接著,從‘亂’石堆里面出來兩個衣衫襤褸的人,幾乎是滾到沈慶楓跟前來,其中一名手中竟然拿著的是一把屠夫用的殺豬刀
宋先看著那名江狼幫弟子手中的“兵器”,又轉(zhuǎn)頭看著沈慶楓,試圖想從他口中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為何與沈慶楓所描述的完全不同?
沈慶楓與天啟軍取得聯(lián)系,源于江狼幫從反字軍建立初期就立下了“汗馬功勞”,起事前,身為司衙的宋一方就與江狼幫關系密切,畢竟宋一方的軍師陳志也清楚,要起事成功,對付官府不僅僅要說服握有兵權的公孫賦,還得擁有民間的‘私’人武裝,而在建州城影響力最大的便是江狼幫。而江狼幫這種地下組織,江湖‘門’派,雖然上不得臺面,但暗地里卻一直與官府作對,城中十條血案有九條都與他們有著莫大的關系。
起事前,宋一方向江狼幫的幫主承諾,如果起事成功,江狼幫今后不用再隱藏在建州城的暗處,可以明目張膽地將江狼幫旗號打出來,反字軍絕不會限制江狼幫的地上和地下的生意,只從中收取和普通行商相同的稅金。
江狼幫的生意完全無法見光,在宋一方騎兵之前,他們?yōu)榱司S持生意的正常運轉(zhuǎn),常年向當?shù)毓俑U納高于普通行商十倍以上的所謂稅金,所以宋一方的承諾,猶如天神賜福一般降臨在江狼幫頭頂,單是不限制他們的生意,并且只收取普通行商相同的稅金這一條便足以讓他們答應任何條件了。
反字軍起事成功之后,江狼幫也得以翻身,所以對反字軍視為再生父母,特別是在納昆軍奇襲了建州城之后,江狼幫的生意遭受到了重創(chuàng),貨物和銀錢全部被掠奪不說,不少幫眾還以持有武器為名,就地處死,并且下令全城無論男‘女’老少,不管從事任何營生,所持有的刀具都不能超過一尺,所以江狼幫的弟子們手中能有殺豬刀都已經(jīng)算不錯了,至少那還能算是武器。
一直等待反字軍能夠重新殺回來的江狼幫,特別是副幫主沈慶楓,在與宋先見面之后,告訴他,江狼幫武器糧草充足,只是群龍無首……
宋先終于明白在‘亂’世之中,特別在戰(zhàn)場之上,所謂的欺騙,從來都沒有單一的。他在向江狼幫撒下那個彌天大謊之前,自己便已經(jīng)置身于對方編織的謊言之中,還渾然不知,甚至心中還為自己那個謊言而感覺到內(nèi)疚。
“殺豬刀也是刀。”宋先回過神來之后,用手輕輕地拍在其中一名赤雪營副尉的肩膀上。安慰他的同時,也在安慰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