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支古怪的使者隊伍,兩名副使從不交談,于瞻名義上是徐礎(chǔ)的隨從,臉上卻總是一副咬牙切齒的表情,身為正使的費昞每件事都要分頭說兩遍,這讓他大為惱火,整支隊伍從上到上沒有半點士氣,隨行的普通士兵經(jīng)常竊竊私語,似有逃亡之意。
出發(fā)當天夜里,隊伍在驛站中休息。
驛站仍歸屬冀州,比鄴城更早感受到戰(zhàn)爭的氣氛,驛丞等人都是附近的村民,平時對來往官員禮敬有加,今天卻一反常態(tài),看出費昞官大,好幾人上前圍住,抓住韁繩,不是為了扶大人下馬,而是發(fā)出質(zhì)問:“梁軍真要攻來嗎?鄴城還有兵嗎?是要閉門守城,還是出來迎敵?求大人給我們一句實話,我們不逃,只想讓家里老小有個準備……”
費昞含糊應(yīng)道:“我奉命出使梁軍,正為化解誤會,迎回兩王,至于鄴城將如何應(yīng)對,非我所知。”
徐礎(chǔ)跳下馬,向眾人道:“我們會勸退梁王,這場仗打不起來。”
“真的?”眾人不信。
徐礎(chǔ)笑道:“這位是費昞費大人,東都老臣,天下聞名,他一開口,梁王必給四分薄面。還有這一位——”徐礎(chǔ)指向身后的馬車,“乃名士寇道孤,雖不做官,在讀書人當中名聲卻比費大人更響亮些,梁王也是讀書人,當給五分薄面,加在一起就是九分,可謂十拿九穩(wěn)。”
眾人齊齊地松了口氣,“費大人和寇先生一同出馬,此事必成,那我們不擔心了。”
費昞連瞪徐礎(chǔ)幾眼,也沒能阻止他亂說話。
入住之后,費昞派人將徐礎(chǔ)請到自己屋中,也不客套,直接道:“說說吧。”
“說什么?”徐礎(chǔ)詫異道。
“徐公子鬧這么出,心里總該有點把握吧?”
“鬧事的不是我,是寇道孤。至于勸說梁王退兵,費大人與寇道孤的名聲,就是我最大的把握。”
“嘿,別謙虛,若論名聲,我二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你。何況值此大亂,名聲能有什么用處?梁王并非好名之人,勸他退兵,必須許以實利,鄴城偏偏不愿讓步。歡顏郡主的做法十分正確,如果要收買,就盡其所能收買一家,只要盛家回心轉(zhuǎn)意,梁王自會退兵。反過來,即便收買梁王成功,也未必能讓淮州召回將士,還可能惹惱盛家。”
“嗯,還真是麻煩。”
費昞慍道:“徐公子才知道麻煩嗎?你的那些陰謀詭計呢?這時候該用上了。”
徐礎(chǔ)笑道:“‘陰謀詭計’有形有跡好,還是無形無跡好?”
“當然是無形無跡好,有形有跡會被對方提前識破。”
“所以現(xiàn)在沒有‘陰謀’,也沒有‘詭計’,一切要等見到梁王再說。”
費昞一驚,“你這是拿大家的性命在冒險,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何必對驛站的人說什么‘十拿九穩(wěn)’?讓他們早有準備,豈不更好?這些人若死在亂兵手中,你需擔責。”
“費大人還跟從前一樣愛民。嗯,我也不是毫無準備,大勢在此,梁王若還保有從前的才智,哪怕只剩六七分,也有可能退兵,禮送兩王回鄴城。”
“大勢如何?”費昞追問道。
“大勢就是費大人剛剛說過的那些。”
“哪些?”費昞不明所以,又有些惱怒。
“鄴城專心拉攏淮州,盛家滿意之后,自會召回淮州將士,梁王麾下兵少,也不敢來攻鄴城。”
“你的意思是說,讓梁王以為盛家已被收買,然后勸其知難而退?”
“這是對梁王不利的大勢,如何使用,還要見機行事。”
“對梁王有利的大勢又是什么?”
“淮州盛家很可能不會被鄴城拉攏過去。冀州大軍被阻隔在秦州,存亡難料,鄴城已是待宰羔羊,自保尚難,所謂收買,無非是些空言許諾,盛家未必接受。鄴城實力驟弱,偏偏在這個時候又推出一位皇帝,諸州之雄心中不喜,梁王此時發(fā)兵,正好順應(yīng)眾意。”
費昞瞪眼道:“據(jù)說是你力勸新帝早日登基,難不成真如寇道孤所言,你包藏禍心?”
徐礎(chǔ)搖頭笑道:“有利必有弊,福禍總相倚,費大人不明白這個道理?搶先稱帝當然有好處,尤其是現(xiàn)在,再晚一些,必有他人在別處另立張氏子孫,鄴城怎么辦?再想辦法除掉?稱帝有利有弊,全看鄴城如何利用。同樣道理,梁王攻鄴,也是有利有弊,要看梁王做得怎樣。做得好,梁王由弱變強,可與群雄并立,做得不好,梁王空為他人做嫁衣,得不到寸土,反會成為下一個受到覬覦的目標。”
費昞終于醒悟,“萬事皆有利有弊,所謂勸說,無非就是根據(jù)己意,讓對方多看到利,或是多看到弊。”
徐礎(chǔ)點頭。
費昞搖頭,“這是縱橫家的路數(shù),一會說東,一會說西,各有道理,各有隱瞞。唉,縱橫一出,天下必亂,果然不錯。”
“天下一亂,縱橫必出。”徐礎(chǔ)道。
“我爭不過你,也不與你爭。無論怎樣,你至少心里有數(shù),我也可以稍稍放心。我不管大勢如何,不問利弊所在,朝廷在鄴城,必須保住。”
“費大人從來不關(guān)心江東的皇帝是如何駕崩的?”
費昞又一瞪眼,“我若關(guān)心‘如何駕崩’,第一個先要殺你。”
徐礎(chǔ)笑著告辭。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利弊”判斷,不用別人勸說,自己就懂得抑彼揚此,以求心安理得。
次日又行一整天,路上遇見的冀州兵卒,一撥比一撥驚慌,當著鄴城使節(jié)的面,就有人公然逃走,校尉根本彈壓不住,事實上,連他們自己也有逃意。
百姓更少,村鎮(zhèn)盡皆荒廢,與鄴城周圍的熱鬧繁華形成極鮮明的對比。
第三天,他們撞見了敵軍。
這是一支純粹的梁軍,而不是借來的淮州軍,行進得不快,天色未暗,就已安營扎寨,看樣子是要步步進逼鄴城。
費昞表明身份,一行人被送到營中,等候梁王的召見。
梁王還在后方,誰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到。
敵軍離鄴城如此之近,費昞有些著急,希望能在梁兵的護送下,前去迎見梁王,卻得不到允許,看守在帳外的校尉拒絕替他傳話。
三名使者合住一頂帳篷,兩位副使不得不見面。
費昞無心居中調(diào)解,不停地來回踱步,喃喃道:“來不及拉攏淮州,鄴城危矣,危矣。”
徐礎(chǔ)與寇道孤對面而坐,一個面帶微笑,一個冷峻高傲。
費昞轉(zhuǎn)過身,向兩人各看一眼,“夠了,現(xiàn)在不是報私怨的時候,兩位若自認是鄴城使者,趕快想個辦法,早些見到梁王,若心不在此,請另謀去處,不要在這里礙我的眼。”
即便是面對朝廷高官,寇道孤的語氣依然平淡而驕傲,“有個極簡單的辦法。”
“寇先生有什么辦法?外面的兵卒不肯傳話……”
寇道孤也不回答,站起身走出帳篷,在外面不知說了什么,一兩句話的工夫就回來,“待會有人來。”
費昞大驚,面對徐礎(chǔ)的智謀,他可以說自己不屑為之,對寇道孤,他卻完全想不明白自己差在何處。
徐礎(chǔ)倒是一清二楚,笑道:“‘吳王’兩字還有用處?”
費昞恍然大悟,他與寇道孤得不到梁兵的重視,“吳王”卻能,這的確是個很簡單的辦法,費昞早忘了徐礎(chǔ)的這層身份,即便想到,他也不愿使用。
有人進帳看了一眼,發(fā)出一聲“啊”,轉(zhuǎn)身就走。
徐礎(chǔ)道:“我認得此人的相貌,但是忘記了姓名。”
沒過多久,外面?zhèn)鱽砑贝俚哪_步聲,一人進帳,急趨兩步,向徐礎(chǔ)跪拜,“吳王恕罪,我不知道吳王親至。”
徐礎(chǔ)急忙起身相攙,“我已不是吳王,鄴城副使而已,潘將軍萬不可行此大禮。”
潘楷出身舊梁世家,是梁王馬維最為依仗的大將,與徐礎(chǔ)頗為熟識,最終雖未下跪,還是恭恭敬敬地行禮,口稱“吳王”。
徐礎(chǔ)道:“‘吳王’兩字已不敢當,愿得一聲‘徐公子’足矣。”
“這……有些奇怪。”
“世上的怪事很多,不在乎多我這一樁。”
“是,徐公子……徐公子果真是鄴城派來的使者?”潘楷看一眼另外兩人,意思很明顯,在他這里,徐礎(chǔ)不必有所忌憚。
徐礎(chǔ)笑道:“沒錯,我是副使。這位是正使,費昞費大人,這位是另一位副使,寇道孤寇先生。”
對這兩人,潘楷皆有耳聞,拱手道:“失敬。”然后又向徐礎(chǔ)道:“徐公子要見梁王?”
“正是,而且越快越好。”
“徐公子不必著急,安心住在這里吧,明天午后,梁王就能趕來,我會派人送信。”
“如此甚好,我們就安心等候吧。”
潘楷還是覺得難以置信,“想不到竟會在這里又見到……徐公子。”
“潘將軍受命在外,軍務(wù)繁忙,不必在我這里浪費時間。”
潘楷的確很忙,拱手告辭,很快又有人來,給三位使者各分一頂帳篷。
梁軍不了解使者隊伍中的復(fù)雜關(guān)系,以為于瞻是名普通隨從,將他安排在徐礎(chǔ)帳中。
徐礎(chǔ)也不解釋,吃飯、洗漱之后,上床躺下,自語道:“騎了一天馬,得好好休息一下。”
于瞻沒法休息,他已經(jīng)忍了許久,不能再忍,必須問出來:“徐礎(chǔ),你為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帶你出來?”
“嗯。”
“因為范門弟子當中,你比較符合范先生的期望。”
于瞻一愣。
徐礎(chǔ)坐起身來,“范門之學(xué)從來不是坐而論道,而是身體力行。”
“可是……”
“生不逢時,范先生之謂也,他收宋取竹為徒,所看中者,正是此人敢于行事。于公子也敢于行事,雖然是用來殺我。”徐礎(chǔ)笑了笑。
“敢于行事者有許多,就在這軍營里,隨便能找出幾百人。”
“身體力行的是道,敢于行事重要的是‘敢’:無知而畏,乃怯也,無知無畏,乃莽也,知而無畏,乃貪也,知而有畏,仍要行事,方為敢也。”
于瞻猶疑不定,“徐公子真能勸退梁兵?可是……為什么呢?你明明并不忠于鄴城。”
“救天下是為求名,救一人則為求實,我求過名,現(xiàn)在只為求實。”徐礎(chǔ)眨下眼睛,不管對方是否聽懂,反正這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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