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耽被壓得透不過氣來，卻不肯顯露出半點憂慮，甚至破例允許歌舞伎從軍，偶爾閑暇，命她們奏樂起舞，以娛耳目。

他向麾下將士道：“沈家與賀榮部打交道幾十年，最了解這些蠻夷的心事，諸位盡管尋歡作樂，兩家打不起來。”

戰(zhàn)事方起，他又說：“小小誤會，親兄弟尚且打打鬧鬧呢。”

賀榮騎兵逼至陣前，雙方苦戰(zhàn)半日，晉軍不敵，被迫退到柵后自保，沈耽依然不著急，笑道：“這一戰(zhàn)打得好，明日我要親自出陣，向單于挑戰(zhàn)，不勞將士們辛苦。”

唯獨劉有終知道晉王心中的恐懼與急迫。

晉軍勉強維持不散，最重要的原因不是晉王假裝鎮(zhèn)定，而是沈家在并州多年經(jīng)營，根深蒂固，將士忠心耿耿，但是隨著戰(zhàn)事進(jìn)行，沈家的根基已出現(xiàn)松動跡象。

四下無人時，沈耽會一把抓住劉有終的胳膊，一遍又一遍地詢問：“外面的人在議論些什么，是不是要舍我而逃？”

“將士皆愿為晉王力戰(zhàn)，死而后已。”

“你再算一算，我能否度過這一劫？”

“帝王不常出，出世必得天助，雖歷經(jīng)磨難，運數(shù)不改，此乃小劫難耳，無傷晉王大業(yè)。”

沈耽從來不問，他所邀請的賀榮部宿老何時從塞外趕到單于營中，因為他自有線報，無需劉有終掐算。

當(dāng)消息終于傳來的那一天，沈耽大喜，在帳篷里對著劉有終又轉(zhuǎn)又跳，停下來道：“果如劉先生所言，天助我也！”

賀榮部宿老雖能勸和，卻不能令強弱易勢，沈耽必須求和，只提出一個要求，請徐礎(chǔ)過來迎接。

徐礎(chǔ)趕到晉營時，絕大多數(shù)人還都沒聽說求和的消息，又不認(rèn)得徐礎(chǔ)的相貌，無不對這名賀榮使者冷眼相對。

沈耽親自出帳相迎，當(dāng)著眾多將士的面，介紹徐礎(chǔ)的身份，親切地呼他為“四弟”，并堅持讓他稱自己“三哥”。

晉軍將領(lǐng)大都認(rèn)得徐礎(chǔ)，突然見他一身布衣，又為賀榮部使者，無不大驚，雖然消息早就聽說過，親眼見到還是令他們深感不安，上前相見時，許多人不知該如何行禮、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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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礎(chǔ)對所有人笑著拱手，心里明白，自己將成為“力勸”晉王向賀榮部求和的功臣與罪人，這是他獲邀而來的唯一原因。

沈耽攜徐礎(chǔ)之手，并肩進(jìn)入帳篷，除了劉有終，沒讓任何將領(lǐng)跟進(jìn)來。

“怎么不見譚二哥？”徐礎(chǔ)問道。

劉有終笑道：“咱們四人結(jié)拜，四弟與譚二弟的交情總是更深一層，每見必問。譚無謂被派去守衛(wèi)北疆，那里對并州的安全至關(guān)重要，不交給譚無謂，晉王不放心。”

徐礎(chǔ)笑著點頭，知道譚無謂肯定是又得罪了晉王，十有八九是堅持要出塞進(jìn)攻賀榮部老巢，結(jié)果被派去守邊。

沈耽道：“好不容易與四弟相聚，本當(dāng)把酒言歡，但是形勢不容偷閑，等正事了結(jié)，咱們一醉方休。”

“我奉命來請晉王過去議和，這就出發(fā)嗎？”

沈耽反而不急，“約好天黑前過去，不必急于一時。我還沒有感謝過四弟的救命之恩。”

“我只是傳話而已，好像談不上‘救命之恩’。”徐礎(chǔ)笑道。

“我說的不是今天，是前些日子在漁陽城外，若不得四弟提醒，我險些自投羅網(wǎng)。二哥常向我說，四弟一句話價值連城，我能得其一，實乃天助。”

“三哥夸得太過。”

“這是實話。”

三人互相夸贊、彼此謙虛，約摸小半個時辰之后，沈耽道：“請四弟在此稍等，我出與諸將說一聲，咱們就能出發(fā)了。”

沈耽離開帳篷，劉有終留下，問道：“單于怎樣，有點生氣吧？會不會將計就計，再次騙晉王入營，然后……”

徐礎(chǔ)搖頭，“我猜不出來，大哥以為單于面相如何？”

“呵呵，相術(shù)能看一世，看不了一時。觀單于面相，沉穩(wěn)大度，勇中有謀，頗有豪杰之氣，可惜，生長在蠻荒之地，缺少一點天授之英，雖能攪亂中原，終究難建大業(yè)。”

徐礎(chǔ)笑了笑，“三哥給我的時間似乎太長了些。”

“嗯？四弟此話何意？”

“以我的名聲，再有眼下的形勢，應(yīng)當(dāng)三兩句就勸動晉王議和，用不著在帳篷里待這么久。”

劉有終笑得有些尷尬，“我就說瞞不過四弟。請四弟體諒，晉王如今處境艱難，不能讓部下知道他從一開始就有議和打算，好在這對四弟也沒什么損失，晉軍將士其實也都想議和，巴不得有人從中撮合。”

“反正我沒什么好名聲，不怕?lián)p失。”

劉有終大笑，湊近過來，低聲道：“晉王與我都不是忘恩負(fù)義之人，四弟上次點醒之恩，與此次議和之德，我們會記在心里，無論何時何地，四弟都是晉王的座上貴賓，所求無有不應(yīng)。”

劉有終畢竟不是晉王本人，他的承諾沒有多少效力，徐礎(chǔ)卻沒再計較，也小聲回道：“有大哥的這句話就夠了，我寧愿做自家兄弟，不當(dāng)座上貴賓。”

劉有終松了口氣，使盡渾身解數(shù)奉承徐礎(chǔ)。

又過了兩刻鐘，沈耽才從外面回來，顯然已經(jīng)說服眾將士接受徐礎(chǔ)“帶來”的議和，“去見單于吧。”

劉有終拱手道：“四弟，到了單于那邊，晉王的安全還要勞你……”

沈耽打斷道：“大哥不要強人所難，單于若要殺我，勸之者無益于事，反受牽連。若是真有萬一，四弟斷不可開口，留一條性命，祭日時給我灑杯酒也好。”

徐礎(chǔ)道：“我為三哥報仇。”

沈耽大笑，“得四弟此言，雖死無憾。”

沈耽叫上少量隨從，與徐礎(chǔ)一同前往賀榮人營地，留下劉有終，與一名沈家老人共同掌兵。

晉王進(jìn)入營地，惹來不少賀榮人上前圍觀，沈耽謹(jǐn)慎地低頭，不露出任何得意或是有所期待的神情，以免招來單于的怒意。

大帳里，單于居中而坐，兩邊是眾多宿老，全是老單于的兄弟子侄，多半輩子在塞外放牧，第一次來到中原，品嘗美食，小聲議論，再往下，則是隨軍諸王，面前也擺著酒肉，卻沒像往常那樣恣意吃喝，個個正襟危坐，偶爾被叫到名字，立刻爬過去恭敬地回答。

進(jìn)入帳篷，徐礎(chǔ)讓到一邊，晉王急行幾步，要向單于下跪，他會說幾句賀榮語，十分誠懇地請罪。

一看到晉王，就有幾名宿老起身迎過來，將他圍住，托住手臂，不許他下跪，然后拽到單于身前，讓兩人對面而坐。

眾多宿老七嘴八舌地說話，單于和晉王點頭、微笑、擁抱、飲酒，最后甚至灑了幾點淚。

徐礎(chǔ)依然是一句也聽不懂，站在遠(yuǎn)處觀看，揣摩單于的心事。

議和看上去是成功了，晉王沒有性命之憂，諸大人上前恭賀，徐礎(chǔ)閃身走出大帳，回自己的住處。

昌言之一直在擔(dān)心，見到公子回來，馬上問道：“一切順利？”

“嗯。”

待徐礎(chǔ)坐下，昌言之道：“公子似乎不太高興。”

“單于得位日淺，尚不能令諸部心服口服，需得宿老長輩的支持，才能一呼百應(yīng)。”

“這是好事吧？單于兵強馬壯，若是上下一心，中原群雄更加無力抵抗。”

徐礎(chǔ)搖頭，“此次議和，大違單于本心，他必要盡快擺脫宿老的掣肘。”

“單于會殺死那些老家伙？”昌言之吃驚地問。

“若能殺死，單于早就動手，不會等到現(xiàn)在。”徐礎(chǔ)笑了笑，“殺人只會帶來分裂，想要抵消宿老的影響，單于必須盡快建立自己的威望，待諸部大人對他一個人效忠，自然再不會受到掣肘。原本單于要穩(wěn)扎穩(wěn)打奪取各州，現(xiàn)在他卻會變得急躁——晉王逃過一劫，替他倒霉的不知會是誰。”

昌言之笑道：“我還以為會是什么事，亂世之中，不是我打你，就是你打我，此時此刻沒準(zhǔn)別的什么地方就在打仗，公子可操不過來這分心。”

“哈哈，你說得對。有酒嗎？今天聽到不少好話，耳朵是高興了，嘴里卻淡出塵土來。”

“只有軍中的劣酒。”

“拿來。”

“也沒剩多少，賀榮人對咱們不夠大方。”

小半囊劣酒，沒有杯碗，兩人輪流喝，徐礎(chǔ)大口，昌言之小口，佐以干酪，喝得倒也盡興。

“晉王與單于議和，皇帝還能回漁陽嗎？”昌言之問。

“他沒來找我抱怨，大概是計劃未變，還能回漁陽。”

“唉，連皇帝都走了，咱們……什么時候能走啊？老實說，我可不喜歡賀榮人營地，吃得差，住得簡陋，這些都算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每次出去打聽消息，我都得豎起耳朵仔細(xì)傾聽。公子知道嗎？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不少賀榮語，可是跟他們交談還是挺累。”

“你比我強，我一句也沒學(xué)會。”

“公子要想的事情太多，沒工夫?qū)W。公子想過如何離開吧？”

“想過，首先，得讓單于解除他與芳德公主的婚事，這件事不成，我不會走。”

“可有點難。”昌言之小聲道。

“其次……至少我得知道群雄之中有人能夠抵抗賀榮部騎兵。”

“寧王不成嗎？哦，寧王連降書都送來了。”

“降書無所謂，以后各家都會送來降書，真英雄同樣能屈能伸，當(dāng)其‘能屈’時，外人往往認(rèn)不出來。至于寧王，差強人意，希望能有更好一點的。”

“我也不喜歡寧王。金圣女若是男子就好了。”昌言之嘆道，“她有英雄氣概。”

“若是那樣，我一輩子都要做噩夢。”

“哈哈，公子想到哪里去了？金圣女若是男子，自然沒有成親那一段。”

兩人只是閑聊，誰也沒料到，次日一早就傳來消息，賀榮軍稍事休整，將要與晉軍一同西入秦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