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心裡下意識地涌起反感,幸虧她身旁高高的大蒸籠正撲撲地冒著熱氣,整個竈臺後都是水汽濛濛的,也看不清楚誰是誰。
只見連雙水搖著步子走進鋪子,眼珠子朝四面一打量,嘴角便不屑地撇開了。
他身後另一個留了三縷鬍鬚的賬房模樣的人趕忙衝著蕓娘喝道:“老闆娘,也沒個眼力見的?”
蕓娘正忙得腳下生風,哪裡看得到他們,聽到說話轉過頭來,帶了笑招呼道:“兩位客人,我家店小人多,一時招待不週,見諒。”
連雙水很派頭地從鼻子裡哼哼了一聲,不滿地道:“也沒個坐的地方。”正是苦力們下工的時辰,小小的店鋪裡哪有空位?
穿短打的苦力們大口喝著茶,大口嚼著包子嘻嘻哈哈地看著連雙水他們,權當是看戲了。
三縷鬍鬚嘴裡嫌棄地嘖嘖了兩聲,恰好有一桌吃好付了帳離開了,他趕緊跑過去佔了位置,衝著連雙水大喊:“連舅爺,這兒這兒!”
連雙水皺了鼻子從苦力們中間穿過,那股燻人的汗味分明就是窮鬼的窮酸味兒。他屁股剛落座,又忙不迭地起身,撅了屁股,用袖子將長條板凳掃了掃,這才吁了口氣,坐了下來。
三縷鬍鬚大力地搖手,道:“老闆娘,包子各上幾樣。”
蕓娘早就看出他們不是善茬,不動聲色地用抹布將桌子抹了抹,問道:“不知道客人要什麼包子?”
連雙水目光從蕓娘臉上一瞟而過,卻落在了她抹著桌子的那隻手上。
“全上!”三縷鬍鬚拍拍腰,牛氣十足,“我們不差錢。”
連雙水補充了一句:“野味包子,野味包子!”
蕓娘抹布一收,道:“那可對不住了。這個時辰只有菜包子賣,或者還有幾個肉包子。”
連雙水臉色便有些不好看了:“怕我們吃不起不成?”
蕓娘笑:“客人說笑了,您這樣的客人能來我這小店那是看得起我們。實不相瞞。這野味包子一天也只做兩屜,剛一蒸出來便賣光了。若是二位想嚐嚐。明兒早些過來,怕是還有的。”
蕓娘相貌平常,可一笑起來眼睛是彎彎的,嘴角是翹翹的,別有一番風情。
連雙水本就是個好色的,不由得看呆了,語氣也和緩了下來:“那就有啥上啥。”
“好嘞。您稍等!”蕓娘旋過身子,立刻收了臉上的笑容,這兩個穿長衫的客人看著古怪,可要仔細應對了。
莊善若靠在高高的蒸籠後面。正琢磨著不知道該怎麼和蕓娘知會一聲,卻看到了蕓娘遙遙地衝她使了個眼色。
連雙水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熱茶,嘴巴就咧了起來,他吃慣了好茶的,哪裡吃得下這些。他放下茶碗對那三縷鬍鬚道:“莫賬房。可是這家?”
莫賬房卻不嫌棄這裡的茶,喝了一碗,又倒了一碗,抹了嘴應道:“正是,我都打聽清楚了。”
“這間店也忒小了些。到處顯得腌臢,只這老闆娘倒還清爽。”連雙水又側過頭看著蕓娘推開蒸籠取包子,袖子滑落,露出一段雪白的腕子,目光就忍不住黏了上去。
那些穿短打的苦力吃飽喝足後,便都散去了,整個鋪子霎時又變得空空落落起來。
莫賬房壓低聲音道:“他們家原先是在集上賣豬肉的,不知道怎麼琢磨的竟開了這家小店。”
“賣豬肉的?”
“賀家那兩兄弟,連舅爺可認得?”
連雙水恍惚想起賀氏兄弟高壯的身材,粗粗的膀子,趕緊將目光從蕓娘身上移回到桌上。
“兩位客人,四個肉包子,四個菜包子,都熱乎著呢,小心燙手!”蕓娘將兩盤包子擱到桌子上,又拿茶壺搖了搖,道,“若是還要熱茶,知會一聲。慢用!”
連雙水也不急著吃,取了一個包子,放在鼻下嗅嗅,然後從當中掰成兩半,露出裡面的豬肉大蔥餡兒。
“呦,可真香!”莫賬房道,又下意識地閉了嘴。
連雙水又將掰開兩半的包子放到鼻下深深一嗅,道:“香倒是真香,可也不算稀奇。”
“那是,那是!”莫賬房雞啄米似的點頭。
連雙水挑剔地尖起嘴巴,咬了一小口,微微閉上眼睛嚼了一嚼,嘴巴停住了,不敢相信似的睜開眼睛,又將手上的包子細細端詳了一陣,這才又咬了一大口,滿足地鼓起腮幫子細細咀嚼著,三口兩口就將一隻肉包吃下肚。
“怎麼樣?”莫賬房摸著他三縷鬍鬚,諂媚地問。
連雙水顧不上回答,用手指指面前的包子,讓他自個兒嘗。
莫賬房便一手一隻包子,左邊咬一口,右邊咬一口,直噎得小細脖子梗得長長的,忙不迭地將嘴湊到茶碗上,一氣兒喝了半碗茶,這纔將嗓子眼裡堵著的那塊吞了下去。
“瞧你那出息?”連雙水不屑地搖搖頭,手卻又朝包子抓過去了。
蕓娘與莊善若站在竈臺後冷眼看著,越看越覺得這兩個人來者不善。莊善若偷偷地和蕓娘咬了陣耳朵,蕓孃的目光漸漸地變得凜冽起來了。
莫賬房摸著肚子打了個飽嗝,道:“連舅爺,說實在話,倒是比我們得月閣做的還有味些。”
連雙水點點頭,淺淺地呷了口茶,問道:“你估摸著這鋪子值多少錢?”
算賬是莫賬房的本行,他一隻手捋著三縷鬍鬚,屈了另一隻手在桌面上輕輕地敲著,在心裡打了一通算盤後,道:“撐死也就三十兩。”
“唔!”連雙水沉吟。
莫賬房又將頭湊過去,討好地笑道:“我看別的都不值錢,就他家老闆娘頂頂值錢了,那雙手就跟麪糰捏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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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雙水的目光在莫賬房臉上一橫,兩人心照不宣地笑了一笑。
“老闆娘,結賬!”連雙水喊得豪氣十足。
“好嘞!”蕓娘快步上前,脆生生地道,“四個肉包子十六文,四個菜包子八文,茶水是免費送的,客人給個二十四文就得了。”
連雙水朝莫賬房使了個眼色,莫賬房將二十四個銅錢排在桌上,道:“只可惜沒吃上野味包子,聽說你家的野味包子是大大的有名。”
蕓娘利索地將桌上的銅錢攏到手心裡,笑道:“那也不過是吃個新鮮,一個包子還能包上多少肉?若是兩位客人想嚐嚐野味,縣城裡倒是有家得月閣。”
“哦,你也知道得月閣?”
“客人說笑了,我即便是再沒見識,得月閣也是聽說過的。”蕓娘不動聲色地退了一步,道,“那是縣城裡最好的酒樓,等閒人還吃不了——不過我看兩位客人衣冠楚楚,去了定會被奉爲上賓。聽說得月閣但凡是你說得出的,竟沒哪樣缺的。”
莫賬房聽得得意,忍不住道:“那是自然。”
連雙水見蕓娘這般識趣,也是喜不自勝,問道:“老闆娘可曾去過?”
“我?”蕓娘笑笑,將桌子上的碗疊到一起,道,“去是去過,只不過是在門口站了一圈。”
“老闆娘倒是風趣。”連雙水抖著眼泡笑,道,“你這家鋪子別的都好,就是吃虧在店面上了。若是將店面擴大一倍,漆得雪亮,擺上像樣的桌椅,生意更能紅火幾成。”
蕓娘暗自冷笑一聲,道:“客人說笑了,小店若是能守住本錢,盈餘勉強能夠餬口,也就阿彌陀佛了,哪裡想到那麼許多?”
連雙水又問:“你家的野味又是從哪裡得的?”
“我家叔叔閒來無事,從山上套的。”蕓娘又補充道,“三兩日也只得一頭兔子野雞啥的。”
“哦!”連雙水這一聲拖腔拉調,意味深長。
蕓娘見連雙水還要喋喋地問下去,趕緊挪動腳步,道:“客人若是沒旁的事,儘可坐在小店閒聊,若是短了茶水知會一聲便是。”
連雙水點了頭,衝莫賬房搖搖頭道:“不過是歪打正著,撞上了好運罷了。”
“是,是!”莫賬房又將剩下的一碗茶飲盡,道,“趕緊和鄭爺說一聲,看他是什麼個主意。”
連雙水將留著又黃又長指甲的手放在桌上敲了兩下,道:“這等小事,哪裡用得著麻煩鄭爺,我們自然能夠辦得妥當。”
“那是,那是!”
兩人起身,搖搖擺擺地走到門口。
連雙水舍不下蕓娘,還想和她說些什麼,往竈後一擡頭,卻看到了莊善若。
莊善若躲避不及,便也無所畏懼地看了回去。
“這,這,這不是……”連雙水愣了一愣,點著指頭一時沒想起來。
蕓娘趕緊將莊善若攔到身後,笑道:“客人怕是認錯人了吧,這是我家妹子,嫁到鄉里,難得進城幫個忙。”
連雙水不理會蕓娘,那手指頭懸在空中兀自點個不停:“不對,不對,這分明是許大郎的媳婦!”
“大嫂,大嫂!”賀六大步流星從街角那邊過來,“你可把人給我留住了?”
連雙水往街上一瞅,只見賀六身後跟了賀三,還有兩個穿著打扮一模一樣的男孩子,忙脖子一縮,朝莫賬房一揮手,腳底抹油,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他走出去幾步遠,還不死心地回頭,卻只看到莊善若側過去的半張瑩白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