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福嬸看在眼里,笑道:“你這閨女,怕什么羞呢?”
莊善若只得低頭輕聲道:“還沒呢。”
劉福嬸得意地笑了笑,正要張嘴說些什么,突聽得老根嫂高呼一聲道:“呦,淑芳,這兔肉可吃不得啊。”
連淑芳夾著一塊兔肉,道:“娘,我聞著滋味不錯正想嘗嘗呢。”
老根嫂趕忙將那盤剛上的醬兔肉從連淑芳面前移開,道:“你沒聽說嗎,吃了兔肉,生了孩子怕是兔兒嘴。”
連淑芳猶疑地將那塊醬得黑紅入味的兔肉放下,訕訕笑道:“不能吧。”
有熱心大嫂便諄諄道:“咋不能,你年紀輕不懂事,這懷了身子的兔肉狗肉可是萬萬吃不得的。”
“狗肉是為啥?”
“哎,吃了狗肉生下來的孩子愛咬人,喂奶的時候更是咬得生疼呢。”
“對,特別是黑狗肉,更是聞也不要去聞一下,這黑狗肉啊最容易下胎了。”
“是是是,還有鴨肉也碰不得,吃了鴨肉,生產(chǎn)的時候孩子會倒著出來。”
……
鄉(xiāng)下的女人哪有不信這些的,而且在座的大多是當媽的人,說這些東西真是越說越來勁。眾人七嘴八舌,說了一堆懷孕的禁忌。
莊善若暗暗地吁了口氣,雖然她聽著那些禁忌都是荒誕不經(jīng),毫無根據(jù)的,可是至少轉(zhuǎn)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劉福嬸分明是要將她當槍使,莊善若尋思著得找個借口開溜。
連淑芳干脆是放下了筷子,專注地聽著;老根嫂則是頻頻點頭,道:“得財媳婦,你可聽仔細了,千萬別混吃了,得把老張家的孫子平平安安地生下來。”連淑芳肚里懷的是張家的頭個孫輩,自然是小心萬分。
劉福嬸耳朵尖,旁人聽了還不覺得。那聲“孫子”是清清楚楚地鉆進了她的耳朵里,她忙不迭地問道:“咋知道就是孫子了?”
這話問的,幸虧老根嫂也沒放在心上,反而笑瞇瞇地一瞅連淑芳的肚子,道:“我們村里有個連郎中,看這個最是拿手,只要是滿了五個月的身子。他一打眼一搭脈,定能瞧出個男女來。”
“哎呦。這么神啊?”
“可不,只要是懷相好的,讓連郎中瞧了的,沒有說不準的。”
劉福嬸動了心,她繞過眾人,走到老根嫂婆媳的身邊,攜了連淑芳的手,細細地打量著她的肚子。
連淑芳性子大方,倒也不扭捏,反而站起來隨她看。她坐下的時候不覺得。一起身便覺得六個月的肚子高高地凸起,從后腰看過去卻是依然苗條。
有人道:“劉福嬸,等春嬌滿了五個月也讓連家莊的連郎中給看看,最好是一舉得男。”
劉福嬸被人看中了心事,只是訕笑著道:“他家還有個大孫子。春嬌這胎是男是女都好,只要頭胎生得順利,以后還怕生不出兒子來?”話雖這么說,可是心里還是千盼萬盼春嬌頭胎懷的就是兒子,只要生下個兒子,她家春嬌的腰桿子就更是挺起來了。
老根嫂善解人意地道:“也是,先開花后結(jié)果更好。”
劉福嬸應(yīng)了,卻是細細地打聽起連郎中家里住哪兒來了。
莊善若心里暗暗一松,和旁邊的人知會了一聲,自是起身悄悄地從門邊出來了。連淑芳一邊敷衍著劉福嬸,一邊遙遙地朝她點頭微笑。
院子里坐的幾桌都是男客,吃酒吃得正酣。搖色子的有,猜拳的有,喧聲震天,熱鬧非凡。
莊善若隨意打量了一眼,只見王有龍被人死命地灌酒,他本來酒量就不好,這下更是醉得連新房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了。幸虧有王有虎在一旁陪著護著倒也沒事。
王大富也喝得舌頭都大了,擺出老太公的架勢和旁邊的人指手畫腳的,這肚子里怕滿滿的都是黃湯了吧。
莊善若只淡淡瞟了一眼,便低了頭疾步進了廚房。
王大姑正守在廚房里,用小爐子煮了一鍋的醒酒湯。一見莊善若便忙起身,拉了她的手道:“我原看你被劉福嬸拉過去吃著了,這會子怎么又出來做什么?”
“吃得差不多了,來看看,有什么搭得上手的。”
王大姑環(huán)視了下廚房,道:“熱菜都上得差不多了,大師傅也都歇著了,我看他們爺仨都喝大了,先給煮點醒酒湯。”
莊善若點點頭。
王大姑臉上露出欣慰的笑,道:“你有龍哥成了親,我這心事可是放下了一大半了,就剩你有虎哥了——你有虎哥活泛著呢,我倒也不愁。”
“干媽,自然是不用愁了,日子越過越好,就等著我有虎哥再給你娶個好媳婦過來,到時候一左一右兩個嫂子伺候著。”
“你這孩子就會逗我開心。”王大姑轉(zhuǎn)而正色道,“你嫂子我看也本本分分的,是個實誠人。她在娘家日子就過得辛苦,嫁過來了也能喘個氣。”
莊善若知道王大姑是個心慈的,只要是媳婦不要太出格,她篤定是個好婆婆:“攤上干媽這樣的婆婆,可是嫂子的福氣了。”
王大姑壓了眉道:“我三番兩次的都沒碰上你婆婆,這兒就我們娘倆,你也別瞞我,你婆婆對你可好?”
莊善若沒提防王大姑突然問這個,只得亦真亦假地道:“我婆婆自然比不上干媽,可也算不上壞。”
王大姑聽著不像是假話,點了頭,道:“這樣人家的婆婆總是要刁難些,不過等你生了娃娃便好了。”
莊善若見好不容易擺脫了劉福嬸,王大姑這里又要開始叨叨了,忙道:“嫂子折騰了一天了怕是餓得慌,有龍哥喝酒也不知道喝到什么時候,我送碗點心進去給她先墊著。”
“還是你想得周到,我看那喜娘早早地就進廳堂吃酒去了,你嫂子可不得一個人呆在那里熬著。”
莊善若煮了兩個糖水雞蛋端著沿著院墻悄悄地進了東廂房的新房。
剛推開新房的門,便看到床邊坐著的一個紅裝女子飛快地抬起了頭,正好和莊善若打了個照面。
王有龍的媳婦周素芹十七歲了,這個年紀出嫁的在鄉(xiāng)下算得上是老姑娘了。她放心不下家里的一串年幼的弟妹。直到大弟大妹能幫著爹娘撐起門戶了,才放心嫁了出來。
周素芹模樣不算標致,手腳也粗大,一看便是在家做慣活計的。臉色微黑,眉眼周正,一頭又黑又密的好頭發(fā)挽了個髻盤在腦后。她在娘家是做慣了大姐姐的,臉上自帶了敦厚穩(wěn)重之氣。不過縱是容貌再平常的姑娘。做新娘子的這一天,也是會被喜氣沾染多添幾分姿色的。
莊善若打量新嫂子的時候。周素芹也落落大方地盯著莊善若看。
莊善若嘴角輕輕一翹,將那碗糖水雞蛋放到桌上,喜氣盈盈地喊了一聲:“嫂子。”
周素芹眼睛一亮,忙起身,道:“你就是善若吧?”
莊善若倒是吃了一驚:“嫂子認識我?”
“不認識,不過是聽有龍說起過,我尋思著這模樣性情定是錯不了。”
莊善若聽她喊“有龍”時的親昵,怕是這門親事她心里也是十二分的愿意的吧,這兩口子一看都是勤勞能干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莊善若笑道:“嫂子好眼光。怕是餓了吧。干媽差我給嫂子送碗點心先墊墊,新郎官他們還在外面吃酒,不知道還要鬧到什么時候。”
“多虧妹妹細心,我上轎子前只吃了一碗素面,撐到現(xiàn)在。不怕妹妹笑話,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了。”周素芹的娘家奎村離榆樹莊不近,總有半天的腳程。
莊善若見周素芹說話做事都爽利,心里先喜歡了幾分。
周素芹道了謝,坐在桌旁自是吃了起來。
莊善若半坐在床沿上,摸著床上鋪的大紅被褥,看著床上灑滿了棗子桂圓花生之類的干果,不知道怎么的一晃神想起自己出嫁的那日,蒙著大紅蓋頭靜坐在床邊,聽著外面的熱鬧的喧囂,心里也有幾分期待和甜蜜。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妹妹想什么呢?”
莊善若忙笑道:“沒什么呢,這床被褥做得真好。”此話不虛,這套大紅被褥雖然料子一般,但針腳細密工整,一看便是精心縫制。
“倒讓妹妹笑話了。”周素芹熱熱地吃了點心,臉上沁出一層薄汗,道,“我娘身子弱,也沒教會我繡花,我只會粗粗地縫些衣裳。也不怕妹妹笑話,除了這一套被褥是我從娘家陪嫁過來的,別的都是婆婆給準備的。”
莊善若點頭,周素芹這有一說一的性子倒是投合了她的脾氣。
周素芹突然指了指床頭,笑道:“我剛才一個人坐著沒事干,盡琢磨那枕套,這花繡得可真是神了。讓我繡,我可是一輩子也繡不成的。”
莊善若打眼一看,床頭并并排的兩個枕頭,套的正是她繡的那對石榴花的枕套。不知道怎么的,莊善若竟然有一絲的心虛。
周素芹快人快語,兀自說道:“我平日只見過繡牡丹繡喜鵲的,倒是從來沒見過繡石榴花的,真是精致呢。這是妹妹的手藝吧,我可舍不得用,不過是擺一擺,明兒就收起來了。”
莊善若起身笑了笑,道:“這是干媽選的花樣子,取的是石榴多子的好兆頭,更應(yīng)上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樹。嫂子等到夏天就知道,滿樹的石榴花開得可好看了。”
周素芹微微紅了臉,道:“妹妹有心了。”
莊善若又含了笑再說了幾句閑話,便出來了。
院子里依舊是推杯換盞地?zé)狒[,王有龍喝得滿臉噴紅,憨厚的臉上洋溢著滿足的喜氣。
他身邊的石榴樹寂寞地光禿著枝干,在朔風(fēng)中醞釀著來年滿樹如火的喧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