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正要上前招呼,不料從那婦人的身旁卻慢悠悠地轉出了一個男子,莊善若不由得全身一窒。
此人不過二十五六,穿了一襲白袍,系了條綴了美玉的腰帶,端的是一副風流倜儻的模樣。又長了一張比女人還漂亮的面孔,一雙斜斜的桃花眼,嘴角微翹帶了絲滿不在乎的微笑。
鄭小瑞!
他來做什么?莊善若腦筋一轉,趕緊拿眼睛往外面一溜,除了一個婦人一個丫頭,也就鄭小瑞身旁還跟了個畢恭畢敬的青衣小廝。若是真的是來找岔子的,恐怕不會帶女眷出來吧。
鄭小瑞接了那婦人的話,道:“不是這兒還是哪里?”一掀袍子下擺,自是徑直進了鋪子。
婦人與丫頭也只得跟在鄭小瑞身后,倒是那個青衣小廝縮了頭袖了手站在門口候著。
蕓娘見這幾人衣飾華麗,氣度不凡,心里正在打鼓。她的這個小店雖說在縣城闖出了些小小的名氣,可從來也沒招待過這樣的貴人。又見莊善若臉色凝重,知道怕是來者不善。
“幾位客人,趕緊坐,趕緊坐!”蕓娘定了定心神,熱情地招呼著。
鄭小瑞也沒搭理蕓娘,倒是抬了眼睛認認真真地將店堂里掃了一遍,這才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擇了中間的一張桌子,自是用腳勾了凳子坐下了。
丫頭趕緊取了袖中的帕子,將凳子仔細地擦了兩遍,才扶了嬌滴滴的婦人坐下。
蕓娘趕緊從爐上提了溫著的茶壺,手腳利索地倒了兩碗熱茶,笑道:“兩位客人,吃些什么?”
鄭小瑞端了茶碗送到嘴邊,頓了頓,又放了下去,他喝慣了好茶哪里吃得下這些。
“你。便是這鋪子的老板娘?”
“是!”
“聽說你家鋪子的包子滋味好得很,各種各樣的都給我上一盤?!?
“實在是對不住,小店過了午便準備關門打烊了,倒只剩下幾個肉包子菜包子?!?
“哦!”鄭小瑞的這聲哦余韻綿長。他嘴邊的笑意更深,將茶碗放回到了桌上,里面淡褐色的茶水晃了兩晃,灑了一些出來。
“怎么,老板娘像是不樂意做我這樁生意咯?”鄭小瑞伸了一根食指,慢慢地抹著那幾點茶漬。
蕓娘暗自皺了皺眉頭,這個客人有些莫名其妙,她正要小心應付,但見莊善若過來,輕輕地將自己拉到身后。道:“鄭老板,我們開門做生意的,來的都是客,哪有不招待的道理?更何況是您這樣的貴客。只是,您來的時辰有些不對。我們鋪子小,不像您的得月閣是做整天整晚的生意,過了午,小店便要打烊了?!?
她故意說了這番話,暗自提醒蕓娘鄭小瑞的身份。
果然,蕓娘的臉色變了變,看向鄭小瑞的目光里帶了幾絲凜冽。那日她吃了一個耳光。也沒保下鋪子,原以為鄭小瑞是個浸淫商場多年的老手,若不是莊善若提醒,哪里想到縣城里人人望而生畏的玉面閻王鄭小瑞,竟是這般年輕,這般俊俏。卻又這般的心黑手辣。
鄭小瑞看了莊善若一眼,道:“怎么?許大嫂竟就在城里長住下了,也不惦記家中的許秀才?”
這陰陽怪氣的,莊善若忍了,道:“有勞鄭老板惦記?!辈挥嗾f。
旁邊的婦人按捺不住。嗔怪道:“爺,是你說要帶我來吃好吃的,走了大半個縣城,我可是又累又渴。”
鄭小瑞笑了笑,將茶碗往婦人身前推了推:“榴仙,渴了就喝茶!”
榴仙?莊善若偷眼看了那婦人一眼,右眼下的那棵小小的痣黑得發藍,平添了裊娜風流之態。果然是榴仙,不過是身上帶了些以前沒有的貴氣,倒是一時半會的沒認出來。
莊善若記得最末一次見她是在善福堂,她飛快地瞄了眼榴仙平坦的小腹,原來她到了現在也還沒懷上身子。
榴仙哪里肯吃這樣的茶,從腋下抽了條帕子沾了沾嘴,那細紗的帕子上繡了艷艷的紅石榴。饒是只在莊善若眼前晃了一下,她也能認出自己的手藝來。
榴仙努力將臉上的厭煩之色壓了下去,嬌笑道:“爺,我親手采了今年開的第一茬桂花,讓得月閣的點心廚子做些桂花酥,這會怕是好了吧?!彼斄诉@么些年惜花樓的花魁,在恩客面前的聲音,姿態都拿捏得極好。
莊善若與蕓娘具是盼著鄭小瑞能聽了榴仙的話,拍拍屁股走人。
可沒想到鄭小瑞卻眼皮子抬也沒抬一下,道:“那桂花酥,甜膩膩的我不愛吃?!狈置鳑]把榴仙的話放在心上。
榴仙當了外人的面被駁了面子,臉上也沒露出不快,依舊看著鄭小瑞的臉色道:“爺,我早就囑咐廚子少放些糖,微微帶了些甜味就好,嘗的就是新鮮桂花的香味兒。”
鄭小瑞嘴角的笑意更深,溫柔地道:“榴仙,你剛才不是還喊渴嗎?這話說得越多可就越渴,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你怎么就不懂呢?”
榴仙臉上僵了一僵,僅僅一瞬,她又重新帶上了柔媚的笑容,輕輕地道:“是。”
莊善若從旁看著,這個被鄭小瑞花了大價錢從惜花樓里贖出來的千嬌百媚的榴仙姑娘,在他面前似乎也不怎么得寵。不知道鄭小瑞當了連雙秀的面會不會也是這樣一副唯我獨尊的面孔。
鄭小瑞這才又滿意地端起來面前的茶碗,送到嘴邊喝了一口,沖著蕓娘道:“老板娘,若是不方便招待,我明兒早些來就是了?!?
蕓娘與莊善若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想法:這個閻王若是明兒再來,那到底還能不能做生意了?
“鄭老板,我們當家的念及鄭老板的恩情,全家老小具是感激不盡,哪有讓你白走一趟的道理?”蕓娘綿里藏針,道,“雖說小店快要打烊了,包子也賣的差不多了,可剩下的幾個包子還在蒸籠里新鮮熱乎著。若是鄭老板屈尊愿意嘗一嘗,小店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哦!”鄭小瑞將那雙桃花眼覷了覷,撫掌大笑道,“俗話說真是一張眠床不出兩樣人,老板娘倒是和賀老板一樣的爽直性子。賀老板,怎么不在?。俊?
“鄰居家有些事,他去幫個小忙了?!笔|娘沖莊善若使了個眼色讓她進去拿包子,又道,“我們算是什么老板,不過是討口飯吃罷了?!?
鄭小瑞看著莊善若急急地走到簾子后去了,道:“老板娘過謙了,如今縣城里誰不知道釵袋巷里藏了個緣來包子鋪,生意可是紅火得很哪!”
“那也全賴鄭老板高抬貴手。”蕓娘不知道鄭小瑞此行何意,只得繼續虛與委蛇著。
“說實話,我對賀老板的骨氣倒是佩服得很。可是我年紀雖不大,可也在這商場上摸爬滾打了好幾年,倒是明白了一個道理。”鄭小瑞微微點著頭,“有骨氣雖好,可也當不了飯吃。有時候能屈能伸,方為大丈夫!”
蕓娘又殷勤地給鄭小瑞的茶碗里續上熱茶,退了半步,道:“鄭老板說得極是。小婦人也對鄭老板佩服得緊?!?
“哦,這話怎么說的?”鄭小瑞饒有興致地看著蕓娘。
蕓娘也不怵,倒是迎上鄭小瑞的目光,道:“若不是鄭老板一言九鼎,怕是小店也走不到今日。我常常和我當家的說,鄭老板果然是做大事業的人——信守承諾,不拘小節!”蕓娘說這番話是故意提醒鄭小瑞,可別做出爾反爾的事來。
鄭小瑞哪里聽不出蕓娘的言外之意,這個相貌平平的老板娘進退有度,不卑不亢,倒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不禁又認真地看了她一眼,道:“賀老板有你這賢內助,定是一日千里,前途無量??!”
“鄭老板說笑了,我們兩口子不過是想著賺幾個辛苦錢,將兩個孩子拉扯大就是了?!?
鄭小瑞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
榴仙早就不耐煩了,聽見他們的對話告一段落,趕緊撒嬌道:“爺,聽說寶慶銀樓打制了一批京城樣式的首飾,每件首飾有一個小匣子裝著,倒是新鮮。”
“你若是喜歡,去選幾樣就是了?!编嵭∪鹩趾攘丝诓?,這茶水雖沒有自己平日喝的香醇,可喝在肚里又暖又舒服。他不由得想起十多年前,他對茶的要求不是附庸風雅,而是能解渴就成。
“爺,您若是有空的話……”
鄭小瑞將茶碗放下,道:“我沒空,你喜歡什么就買什么,左右寶慶銀樓和四通錢莊有往來,記賬就是了?!?
榴仙在鄭小瑞身邊服侍了一年多,可竟還沒摸清楚他的脾性。這個男人,年輕,英俊,闊綽,多情——滿足了她對男人的所有的幻想,可是偏生她閱人無數,卻從來沒找到他喜怒哀樂的開關所在。
寵愛著你的時候,能將你捧上了天,即便是想要天上的月亮,也會想辦法幫你摘下來;冷淡著你的時候,即便是使出渾身解數,他也只會淡淡地看你一眼,仿佛你不過是他花錢買來的玩偶,玩膩了,便丟到一邊。
“您的包子!”莊善若將兩個盤子輕輕地放到桌上,利索地介紹著,“這盤是肉包子,這盤是素包子,慢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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