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啞然。
鸞喜了然地笑笑,道:“我恨毒了許德孝,本不想替他生孩子;可是上回你拿了那兩句詩過來羞辱了我一番,我倒是想明白了。”
羞辱?莊善若心頭一緊,她又何曾羞辱過鸞喜?
“我若是想在府上活下去,就一定要生個孩子;若是想活得更好些,就一定要生個兒子。”鸞喜眼中帶了一絲凜冽,和她清秀的臉龐極不相稱,“所以,這個孩子我是替我自己生的。”
莊善若動了動嘴,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鸞喜臉上帶了幾絲得意:“我厭惡許德孝,可又不得不依仗他。幸虧,他比我想象中更期待這個孩子。”她用手緩緩地摸著小腹,聲音泠泠地道:“為了能夠更好地在府里活下去,我可算是費盡了心機。這個孩子很乖,從來沒讓我受過一星半點的苦。”
“不是……”害喜之事又是怎么說?
“每日吃了早飯,我便背了人伸了手指到喉嚨里扣,將剛剛吃進去的嘔了出來。若是二老爺在,我便要嘔得更厲害些,鼻涕眼淚楚楚可憐——我要讓他明白,為了這個孩子,我吃了多少苦頭。”鸞喜像是在說別人的事,語氣平靜地讓人害怕,“我還故意夜里撐著不睡,將眼睛熬得紅腫,只為換得二老爺半點憐憫。”
“你這又是何苦呢?別將身子弄壞了,害了孩子。”莊善若很不是滋味。
“怎么會,我的孩子一定是最乖的孩子,為了娘受這點小小的苦又算什么?”鸞喜突然又瞇了眼睛,道,“我知道你們都猜前日我著了嫣紅的道兒,才摔了一跤。你應該看看二老爺匆匆趕過來的時候臉色有多差,都恨不得當場吃人了。聽說,他后來去了嫣紅那里抓了錯處將她狠狠地訓斥了一頓,又罰她直到我臨盆才準出院門。”
“難道不是嗎?”
“哼。個個都想我摔,我便演場好戲給她們看看。”鸞喜從鼻孔里冷哼了一聲,“我特意事先從花瓶里倒了一些水到院子里,趁著中午丫鬟婆子都在偷懶的時候。讓月兒扶了我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待踩到了那水漬,我不過是倚了月兒,將身子慢慢地矮下去,就勢撲倒在地。看似兇險,實則并無大礙。”
莊善若大駭,鸞喜清秀的面龐扭曲著竟帶了幾分的猙獰。原先那個清純如水的女孩子哪里去了?
“你這又是何苦呢?”
“何苦?”鸞喜咧嘴一笑,眼淚便簌簌地從眼眶中滾落了下來,“善若姐,你若是向我一樣白日被三姨太像條狗似的呼來喝去;夜里有被二老爺不當人似的蹂躪,你便不知道我做這些是為了什么。還有二太太。看似待人親厚,可最是佛口蛇心。若不是因為她為了尋個聽話本分的丫頭來壓制三姨太,我又何曾落到現在這般境地?”
“鸞喜……”莊善若紅了眼圈,想伸了手去拍拍鸞喜的肩,卻遲疑了。
鸞喜抹了眼淚。臉上又浮了笑容,道:“善若姐,你又何必假惺惺呢?我算是看明白了,這世上誰都幫不了你,只有自己替自己打算了。我爹,他是百無一用的老實人,我就不說他了;我娘。也是十月懷胎將我生下,含辛茹苦將我養大,可是到頭來又怎么樣呢?還不是貪念二老爺家的財勢,明知道是火坑還將我往里推。”
“鸞喜,你千萬別這么想!”莊善若只覺得自己話綿軟無力,她不是鸞喜。沒有往日的痛,就不會有今日的悟。可是她又覺得鸞喜說得不對,究竟哪里不對,她也說不上來。
鸞喜不為所動,冷聲道:“親娘尚且指望不上。就別說旁人了。我只恨我當初怎么竟那么天真,將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可我偏生忘了你也是女人,但凡是女人,便沒有將自己的男人拱手讓出來的道理——即便那個男人是她不想要的!”
莊善若有苦難言,那件事她的確做得不妥當,既然沒能力,就不要將事情攬到自己的身上。
鸞喜見莊善若只低了頭苦笑不語,只當是自己說中了她的心思,更是冷哼數聲,道:“所以,若是你這遭來是向我質問為什么又去私塾,我倒是要問問你又有什么立場?”
莊善若嘴里發苦。
鸞喜眉目舒展了開了:“我也不怕你笑話,我一見大郎,整個人便不像是自己了,甘心在他身邊為奴為婢。倒是你,善若姐,卻是守著珍寶想要棄之如敝履。”
“鸞喜,你本知道,我是被騙嫁到許家。”
“即便是騙嫁那又如何?且不說許陳氏,我單單問你,大郎待你可好?”鸞喜干脆將身子坐直了,咄咄逼人。
“好。”
“他可對你有過二心?”
“不曾。”
“那你又為何執意要離開他?”
“說來話長……”
“到底是說來話長還是說不出口。”鸞喜出言譏誚道,“若是大郎沒得這一場病,他們家也沒落敗,嫁到這樣的人家,你怕是歡喜也歡喜不過來吧?”
“這……”莊善若倒是從來沒有想過這點,她回想起自己原先和許家安訂下婚約的時候,她心里有忐忑彷徨不安,單單沒有歡喜。
“可是你也不想想,若是那樣的大郎,他又何曾看得上你!”鸞喜不說不快,眼中帶上濃濃的嘲諷,“秀兒姐不單長得比你美,更是比你有情有義!”
連雙秀?莊善若想起那個悒郁的美人。
鸞喜這樣比較不公平,一個是青梅竹馬,一個是媒妁之言。可是莊善若又不得不承認鸞喜說得沒錯,即便是許家安傻了癱了,怕是連雙秀也是會不離不棄相伴一生吧!
莊善若老實地點頭道:“你說得不錯。”那黃銅香爐里散發出的幽香也變了味道,幾乎讓人窒息。
鸞喜舒心地一笑,重新靠回到美人榻上看莊善若眉宇間涌動著的痛苦。這輩子不論學識容貌她每一樣比得上莊善若,不過還有一個人更在莊善若之上。
往日許家安對連雙秀的癡情種種許家人有目共睹,甚至為了連雙秀一再忤逆許陳氏,更是為許家招來了這一場滔天大禍。
而她莊善若又算是什么?若是許家安清醒如昔,怕是連看也不屑看她一眼。對許家來說,她不過是花錢買來的用來生孩子的工具——從這一點來看,和自己又有什么分別?
鸞喜又下意識地轉動著手上的那枚寶石戒指,嘴角噙了一絲冷笑。在宗長府上苦挨的日子里,她學會了打落牙齒和血吞,學會了隱忍,學會了手腕,才換來眼前的這一點小小的成功。
月兒打了簾子從外面進來,手里小心翼翼地捧了一個細瓷的茶盅。
鸞喜神色恢復如常,問道:“拿了什么?”
“四姨娘竟忘了?”月兒輕快地道,“二太太差人給您送的冰糖燕窩。”
莊善若默默的站起了身子,和鸞喜已經沒有什么可說的了。
鸞喜卻飛快地瞟了她一眼,依舊親切地道:“善若姐,再陪我會兒,這闔府上下除了月兒和我這肚里的孩子,我也沒人可說心里話。”
月兒嘻嘻地笑著,道:“許大嫂,許二嫂正在二太太那里說話呢,一時半會怕是散不了。”
莊善若驚詫于鸞喜臉色轉換的自如,當了月兒的面,也不好說什么。
“四姨娘,現在吃嗎?”
鸞喜略帶厭煩地看了看月兒手里的那個細瓷的茶盅,撇撇嘴:“先放著吧!”
“哎!”月兒聽話地將茶盅放到了鸞喜手邊的小幾上。
莊善若道:“鸞喜,你歇著吧,我就不打擾了。”也不待她回答,腳步匆匆就要出門。
“善若姐這么急,莫非是趕著回去掙銀子?”鸞喜似笑非笑地道。
莊善若腳步一滯。
“我倒是聽說當年許家給了榆樹莊王家下了三十五兩的聘金,又將一色的嫁妝全都準備妥當,王家不用陪嫁一針半線,單單把人嫁出去便好了。”鸞喜伸了手摸著那茶盅的蓋子,閑閑地道,“稍有腦子的想想便知道,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可是,憑了善若姐這般的冰雪聰明,怎么竟也想不通其中的關竅?還是善若姐家的姑母將你當女兒似的養了幾年,為的便是等著這一日?”
莊善若心中又愧又憤。愧的是,不單沒有報答王大姑的大恩,還讓她死后蒙羞;憤的是,鸞喜尖酸刻薄到如此程度,她卻無力回擊。
鸞喜又道:“許陳氏也太貪心了些,這五十兩銀子可不是好掙的。不過妹妹感懷善若姐恩德,倒是想助姐姐一臂之力。”
“鸞喜,你大可不必這樣。”莊善若搖頭道。那個明麗純情的少女似乎只留下了一個風一吹便散的輪廓。
鸞喜充耳不聞:“月兒,去,將我柜子里收的那包袱拿來給善若姐。”
月兒應聲進去了。
鸞喜撥著白瓷茶盅的蓋兒,突然有些不耐煩起來,眉間閃過一絲戾色,手上一傾,好好的一盅冰糖燕窩便悉數倒到小幾旁的痰盂中。
月兒歡歡喜喜地捧了個包袱出來,將包袱放到莊善若的手里,少女臉上絨絨的汗毛清晰可見。
鸞喜看著包袱,眼中帶了笑意:“這五十兩銀子是我靠這身子從二老爺那里掙的,善若姐可別嫌棄。拿了這銀子,善若姐便可離了許家。世間聰明的男子多的是,善若姐想愛哪個便愛哪個,定能尋個般配的,也不用再惦記妹妹有沒有偷偷去私塾探個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