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天下午,阿貴說,他得去常平接他的一個兄弟。然后給阿明交待了一下,就騎著一輛借來的破自行車出發了。東坑離常平近,就算來去騎自行車,也用不了多久,費不了太多的力氣。果然,還沒有到吃晚飯的時候,阿貴就回來了,自行車后架上坐著一個瘦瘦小小的抱著一堆行李的家伙。那就是他以前在口中無數次給我提及過了,比親兄弟還好的兄弟。阿貴對我說:“按說你也該叫他一聲哥哥吧,因為我剛出道的時候,就叫他哥哥的。不過現在不叫他哥哥了,叫他的小名。”阿貴這樣說,他的兄弟卻一點都不生氣,反而站在他旁邊偷偷地笑。見他在笑,阿貴也跟著笑了,問他:“要不要告訴你弟媳,你的小名叫什么?”這個家伙倒是老老實實地說:“我的小名叫三七。”阿貴說:“對,他的小名就叫三七。他姓張,在人多的時候,我叫他張三七。人少的時候,就干脆叫他三七。”我當然不能叫他兄弟的小名,讓我叫哥我也不答應,我說:“報上你的尊姓大名吧,以后我叫你的名字。”他說:“張勇。”這個名字倒是好記,而且我敢保證,在我認識的人里面,名叫張勇的,有好幾個了,只是每次是在不同的地方認識的。
張勇和他是同一個村莊的。當初阿貴在家里呆著,窮得要死,就是這個瘦瘦小小的家伙把他一路帶到廣東,又把他帶進工廠。阿貴剛從貴州老家來廣東的時候,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一看就傻了眼。進了工廠,第一天去上班,居然不知道打卡,還是他手把手地教會他打卡的。張勇當年在廣東也混得不錯,阿貴進廠當工人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家大工廠的組長了。本來那家工廠有很好的提升空間的,但是他這個人太愛玩了,不思上進,結果在廣東越混越差,到后來阿貴混得有一點出息了,他卻只能做工人了。不過他還有一手絕活:噴油。靠著這一點技術活,還能在工廠里面拿一份不錯的工資。對于這個兄弟,阿貴是走到哪兒就把他帶到哪兒,讓他在自己手下干活,用阿貴的話說,當年兄弟待他不薄,如今這個兄弟運氣不好了,他當然要幫他一把。
張勇進了生產部做噴油工。那個時候香水盒趕貨,他來的正是時候。偉業廠雖然有四五個噴油工,但這幾個噴油工都是偉業廠自己培養的,他們都沒有在其他工廠做過,所以噴油的水平不太專業,只是勉強過得去。張勇畢竟在別的工廠呆了一些年頭,所以噴油的水平自然比那幾個要好一些,工廠里面是拿計時工資,張勇特別懶,見自己噴的貨比別人多一些了,就借口上廁所、喝水之類,從噴油房溜出去,躲到外面抽一支煙再回來干活。有時候摸一摸口袋,沒有煙了,居然會跑去找阿貴要了煙,就站在阿貴旁邊吐一口煙霧再回去。總體上來說,在偉業廠生產部,他確實有一些狂。當然,不過他的人緣關系還不錯,進廠沒有幾天,就和噴油部的幾個人攀兄道弟,即使大家都知道他溜出去干什么,也都默認了他的這個行為。
有一天晚上裝貨柜。又是生產跟不上,一邊裝柜一邊等生產。張勇也在幫忙搬箱子。剛開始客戶那邊說沒有箱嘜,所以我們訂的是光身的紙箱。等到紙箱全部回來了,才又傳了嘜頭過來,所以紙箱的嘜頭是印在牛皮紙上的。嘜頭紙早就給生產部這邊了,但是生產部沒有貼嘜頭,只等到貨柜車停在廠里面了,得放貨了,才安排了一個小組長帶著幾個人去貼嘜頭紙。阿貴的這個兄弟在搬貨的隊伍中,因為每箱貨都得貼了嘜頭才放下去,所以搬貨也是搬一搬停一停。阿貴的兄弟或許是好久沒有做過搬貨這樣的體力活兒了,剛搬了幾箱貨,還沒有過足癮就要等,他站在地上等了一會兒,等得不耐煩了,走到貼嘜頭的人群里面,見那幾個貼嘜頭的人,慢慢地把牛皮紙沾了水再貼到紙箱上,地上只有一只裝水的小盆子,有兩個人似乎是在偷懶,見有人把手伸進盆子里面,就拿著一張牛皮紙在旁邊等,于是阿貴的兄弟沖著那幾個人說:“你們快一點貼紙,我都等得腰酸背痛了,還沒有貼出幾箱貨。沒有水,吐一泡口水到牛皮紙上,用手抹兩下再貼到紙箱上也就可以粘牢了,沒有口水,撒一點尿出來,用尿淋濕了牛皮紙再貼到箱子上去也行。”他說這一串話的時候,聲音特別大,把周圍的人都樂得笑了起來。人們雖然在笑,但是他的話著實太難聽了,真是粗人一個,說出口的就是粗話。
有一天我終于知道了為什么阿貴無論走到哪里都要把張勇給帶上去了。原來張勇還真是細心,也真把阿貴當成了弟弟。阿貴這家伙懶得出奇,換了衣服自己懶得洗,看見張勇在洗衣服,就他的桶里面扔,張勇也順手幫忙給他洗了衣服。有一天張勇下班比阿貴早,洗衣服的時候,阿貴還沒有下班,自然趕不上朝張勇的桶里扔衣服了。等阿貴沖完涼,提著臟衣服求張勇幫忙給他洗的時候,張勇正在犯煙癮,他把阿貴手上的桶推了推,象大人教訓小孩子一樣對阿貴說:“一邊玩去。”阿貴真笑呵呵地提著桶一邊去了。他并沒有洗衣服,而是把桶提到了張勇的宿舍門口,跑進宿舍里面拿了一根竹桿,兩下就把張勇的衣服打到地上了。剛洗過的還是水淋淋的衣服掉到地上,當然是沾了泥。張勇見狀并不發火,而是笑著跑過去,從地上撿起衣服,扔進了阿貴的桶里面,然后就提著桶去洗了。阿貴的衣服,他當然又是順手洗了。我看著阿貴這樣對張勇,對阿貴說:“張勇是你哥,應該你給他洗衣服。”可是張勇卻笑呵呵地對我說:“他和我鬧慣了,以前在別的廠也是一樣,老是讓我給他洗衣服。”
有一天下午,有幾個小混混模樣的人來找阿貴,張勇也在。等那幾個人走了以后,阿貴告訴我,晚上他要出去打架。我問為什么,阿貴說,以前和他一起玩的一個兄弟,被別人欺負了,他要出去報仇。聽他們對我說起過,他倆以前在最落迫的時候,曾經做過小混混的,后來有一次他們打了架,警察抓他們,他們拼命地逃,阿貴新買的一只皮鞋在逃跑的時候都跑掉了,也不敢回頭去撿。逃著逃著,聽見后面的警笛聲響起,也不知道是不是來抓他們,他們發現前面除了一座山包以外,已經沒有路了,于是只好躲到山上去。在山上躲了老半天,才敢下去打聽動靜。從此以后,兩個人小改邪歸正了。每當說起這段往事的時候,張勇總是感慨:“我現在才知道,還是走正道好,以后再也不做小混混了。”
聽阿貴說要出去打架,我就覺得臉上起雞皮疙瘩。小混混們打架的時候,可是不要自己的命,只記得把別人往死里砍的。我沒有辦法說服阿貴不去打架,當然只能去找張勇了。我先問張勇,來找他們的那幾個家伙是誰。張勇說,以前一起混的。看來阿貴并沒有騙我。我再問張勇:“阿貴說晚上要出去打架,你也去嗎?”張勇說:“我去打架干什么,現在我都不和那些小混混們來往了,倒是阿貴,現在雖然不做小混混了,但是不管走到哪兒,隔一段時間還要給以前的那些人打個電話。他們是要我們晚上幫忙打架,不過我不會去,我也不會讓阿貴去。現在有這樣的日子過,我已經很滿足了,不想去外面惹事。”我說:“到了晚上,你就盯著阿貴,不讓他出去了。”張勇說:“你放心,等下我去教訓一下他,看他還想不想出去打架,他要敢出去,我先兩拳把他打趴下去。”那天晚上阿貴果然沒有出去,后來那幾個小混混也沒有再來找過他。
張勇進偉業廠以后,又把自己的老鄉帶了兩個過來,都是阿貴認識的,以前在同一家工廠打工的,剛好噴油部有兩個噴油工辭工回家,這兩個人就進了噴油部。噴油部里面的人,一半是阿貴的老朋友了。阿貴私下對我說,等合適的時機,就把張勇給提拔上去做噴油部的組長。噴油部組長的位置已經空缺好久了,像調油漆之類的原本該組長干的活兒,都是阿明在代做。我問阿貴:“張勇會調油漆嗎?”阿貴說:“絲印噴油這一塊,張勇都還行,我剛學噴油的時候,他還是我師傅呢。”阿貴有了這個計劃,平時也時不時呆在噴油部,親自動手調一下油漆什么的,或許他是在溫習功課,等到哪一天張勇上任了,好幫他一把吧?不過,他們都沒有等到那個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