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矇矇亮, 天邊泛著魚肚白，一個小太監費勁九牛二虎之力翻出圍牆，跳在地上的那一刻, 他使勁吸了吸空氣：“啊！自由的味道！”
他拿出懷裡的常服, 找了個地方換好衣服, 甩開摺扇, 熟稔地走在街上。
身後的暗衛甲問暗衛乙：“九皇子許久沒出宮了, 你說，這次又是爲什麼？”
暗衛乙道：“做暗衛的，知道那麼多做什麼？皇上派我們暗中保護九皇子, 我們照著做就是了。”
是的，他們保護的是那個生母毫不起眼, 本人也“平平無奇”的九皇子, 皇上雖表面上不待見他, 其實暗衛之中都知道，皇上最爲疼愛重視的就是九皇子。
所有暗衛無論誰輪值, 都要派出兩人保護九皇子，甚至九皇子總是偷偷溜出宮的事情，皇上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趙信每每心情不好，他就會偷偷溜出宮，待到晚上便來到這個京城的一處角樓最頂層, 這裡觀星風景極好。
他仰面躺在欄桿邊上, 今日的屈辱一幕一幕浮現在她的腦海。
自己的母妃沒有強大的母族, 父皇就像遺忘了母親一樣, 很少來看他們。自己總是被其他的皇子欺負, 今日他們又拿母妃取笑他，他謹遵母親的教誨, 忍了下來，沒有還手。
可是他的心裡充滿了仇恨，他恨自己的兄弟，更恨父皇。
就在他望著滿天星辰忍住眼淚的時候，有個人比他先哭了出來。
先是小聲地，抑制地哭，後來漸漸聲音大了起來，有幾分肆無忌憚、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他一骨碌爬起來，躲在拐角處，偷偷望去，原來是一個身穿淺綠色裙裝的姑娘，她身材瘦削，連手絹也顧不上，雙手放在腿上，沖天大聲哭泣，許是料定了這裡不會有人。
趙信本想等她哭完走了再出來，可是那個姑娘哭起來沒完沒了，他實在等不下去了。
他走過去拍拍姑娘的肩膀，姑娘顯然嚇壞了，一聲尖叫響徹雲霄。
“你，你誰啊！”姑娘“蹭”一下竄到了牆邊，瞪著溼漉漉的大眼睛問他。
他覺得有些好笑，“在下還想問姑娘怎麼會在此處，可是遇到了傷心事？”
他是骨子裡溫柔的人，對著姑娘說不出重話來，便放緩了語氣輕聲道。
姑娘見他身著價格不菲，談吐之間彬彬有禮，相貌堂堂，便放下幾分戒備。
那姑娘用力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吸了吸鼻涕，這才道：“你我素不相識，又何必知道名字呢。”
她重新坐下來，比鄰趙信，月光明晃晃地照在他們的身上，趙信望著天上的明月不由自主道：“我的母親是個妾室，父親從來就對她視而不見，兄長和弟弟們都看不起我，他們彼此虛與委蛇，對我卻是出奇的一致，他們肆意打罵，父親從來不聞不問。我有時甚至覺得他是知道的，只是在他心裡每個孩子都比我重要得多，所以不必理會。”
甄婷兒好奇地看向他，他沒有哭，只是靜靜地望著月亮，眼睛裡有化不開的愁緒。
甄婷兒挪到他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你別難過，其實我也差不多，我娘也是妾室，雖然大夫人不受寵愛，父親經常來我娘這裡，可是大夫人孃家勢大，況且我總覺得父親其實愛的是大夫人，不知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父親看向大夫人的眼神永遠是一分愛慕三分尊重，可是對於我娘，他的眼裡沒有感情，好像我娘只是一個玩物，一個替代品。”
“我爹很寵我的哥哥，他是大夫人生的，年輕有爲，而我呢，每日只能像個戲子一樣討好、逗樂，才能維持住那僅有的寵愛，才能在下人面前表現得肆無忌憚，這樣他們就不會欺負我和我娘了。”
“可是，即使是這樣，我還是想要努力地活下去，總有一日，我會擺脫這些人，我娘對我很好，以後我若是發達了，定要將我娘帶出去。”
甄婷兒越說越激動，趙信看著她，笑了出來。
甄婷兒怒道：“怎麼，你不信嗎？”
趙信收斂笑容，可是笑意還是隱隱盪漾在他的嘴角：“我信你。我只是覺得你很有趣，明明生如蒲柳，卻有生生不息的態度，竟是比我一介男子還要堅韌，叫我自愧不如。”
甄婷兒笑笑：“原來是這樣啊，其實很簡單的，你只要堅信總有一日，你所忍受的、堅持的都會回報與你，你不必管別人，只要堅強地活下去就好了。”
趙信伸出手：“好，那我們說好了，要好好活著，誰都不能輕易放棄！”
甄婷兒猶豫片刻，看著趙信伸出的手，還是與他拉勾。
一對可憐人就在今夜，對著明月相約，都要好好活著。
趙信告訴她下個月的這個時候還在此處相約，甄婷兒點點頭，二人談天說地，直到天色漸亮才分開。
回到家，趙姨娘見慣不慣，她自然知道甄婷兒心中不平，一個孩子怎麼能要求她日日演得天衣無縫，甄婷兒不時就會溜出去大哭一場，散散心，回來了也就好了，繼續做她的“乖乖女”。
這次卻是不同，甄婷兒的眼睛的確像是哭過，可臉上卻掛著笑意，也沒砸東西。
雖奇怪，趙姨娘還是沒在意，她忙著爲甄旭做羹湯討寵。
或許是生命有了期待，甄婷兒在府中開朗許多，每次瞧見了甄榕甚至都會甜甜地叫上一聲：“哥哥。”甄榕大跌眼鏡，覺得自己的這個庶妹是否又在打什麼主意。
趙信回了宮，徐嬪正擔憂趙信，趙信卻笑著拉住徐嬪的手：“母妃別擔心，孩兒沒事。”
每次趙信回來都會這樣說，可是徐嬪知道他心裡是憋屈的，這個孩子異常懂事，自己叫他忍耐，他就真的死死忍住。
可這次她瞧著趙信，卻是不同。她問道：“信兒這次母妃瞧著倒是有幾分真心的快活在裡頭，怎麼了，能與母親說說嗎？”
“母妃，孩兒遇見了一個女孩兒，初見之時，她悲傷落淚，孩兒本以爲她是個嬌弱的女子，後來孩兒與之徹夜長談，才發現她只是在困境中掙扎太久纔會哭泣，她是，”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詞彙。
猛地，他的眼睛亮起來，對徐嬪說：“兒子知道了，她就如母妃一般，既柔弱，也堅強，人說爲母則剛，她卻是爲了自己的母親而剛強。孩兒覺得她很了不起，弱女子尚且如此，孩兒也不能落於人後。母妃放心，孩兒會爲了母妃，堅強地好好活著，定有一天，父皇會看見兒子的努力。”
徐嬪微微訝異之後，溫柔地笑笑：“好，母妃相信你，也相信那個姑娘。”
趙信點頭，服侍徐嬪躺好，這纔出了屋子，轉身去了書房讀書。
徐嬪看著牀上的帷幕，輕輕地笑了：“皇上，我們地孩子的孩子他很好，我相信那個姑娘一定是一個好孩子，不知以後我們的信兒有沒有那個福氣娶到她。”
這半月以來，趙信日夜苦讀，遇見其他皇子的冷嘲熱諷也只是笑笑。
皇上看著這幾日暗衛的彙報，他欣慰極了，深夜，他悄悄來到徐嬪處，身影一閃進了屋子。
“若若，這幾日信兒做的好極了，若不是前朝未平，朕真的很想讓我們的兒子做太子。”
徐若若的聲音響起：“你太累了，這麼些年你一直養精蓄銳，暗中準備，我都知道的，信兒長大了，我這個母親能爲他做的不多了，可是信兒爭氣，我，我真的很欣慰，他如此正直善良、隱忍寬容，即便不是太子，即便只是一個不起眼的皇子，我也很高興，我已經知足了，今生得到你的垂憐，有信兒這樣的兒子，你不必苛責自己，你要好好的，知道嗎？”
良久，皇上深深嘆息，他說：“我一直在等，等有一天能夠讓你堂堂正正地做我的妻子，我們已經等了太久了，再等等，好嗎？這麼多年，委屈你了。”
之後的一些話，趙信已經聽不進去了，他只知道，原來這麼多年他怨恨的父皇，其實最是深愛母妃，他在暗中關注著自己，他一直沒有忘記自己是他的孩子！
聽起來是前朝勢力盤根錯節，很多事情父皇即便貴爲天子也無法左右，既然如此，自己一定要快速成長起來，總有一天，母妃可以光明正大地與父皇在一起。
想到這裡他悄悄離開，自此他讀書更加用功，即便困了，也是起來舞劍，清醒了就繼續回去讀書。
一個月的時間他清瘦許多，人也沉穩許多。到了約定的日子，他換上衣服，悄悄出宮，來到那個角樓等著甄婷兒。
黃昏之時，甄婷兒終於出現，她拿出一塊手帕，裡面包著許多糕點，“喏，給你的，因爲我們的約定，我日日侍奉爹爹飲食，爲哥哥縫製衣物，如今在府裡的日子好過許多，姨娘也不用總是低聲下氣，今日表姐來做客，帶來許多糕點，竟也分我許多，我就吃了一塊，剩下這些帶來給你嚐嚐。”
甄婷兒以爲他在府裡日子也不好過，定是沒吃過這些吃食，即便那糕點香甜可口，她也還是忍住了，將剩下的都帶了過來。
趙信笑笑，拿起一塊放入口中，點頭道：“的確好吃。”
甄婷兒這才滿意笑笑，趙信拿起一塊一下塞進甄婷兒嘴裡：“你也吃啊，只我一人獨享多無趣。”
甄婷兒臉一紅，低下頭無聲咀嚼。
趙信攥了攥衣角，猶豫片刻，還是道：“你…你父親姓甚名誰？”
甄婷兒正沉浸在糕點的香甜之中，不假思索道：“我父親名叫甄旭，是傅瑞將軍的妹夫，怎麼了？”
趙信在心裡默默記下，悶聲道：“無事無事，只是我母親得知你我約定，覺得你是個好姑娘，想要擇日拜訪罷了。”
甄婷兒點點頭：“原來如此。”
二人一同看著日頭一點一點消失在天邊，月上柳梢頭，星子閃爍，他們或是夜話，或是一同默默瞧著皎月，又是一夜過去。
趙信回了宮，徐嬪難得拖著病體出來迎他：“如何，信兒，知道那姑娘是誰家的了嗎？”
趙信紅著臉點點頭，趕緊過去扶著徐嬪：“兒子扶母親休息。”
徐嬪點頭，笑著進門去了。當夜，皇上破天荒想起了徐嬪，卻未留下過夜，只是用過晚膳便離開了。
一月之後，甄府接到聖旨，皇上下旨將甄府庶女甄婷兒許配給當今九皇子，擇日完婚。
人人都說皇上真是狠，用名不見經傳的小官庶女許配給自己最不受寵的皇子，劉貴妃自然樂見其成，一力促成這樁因緣。
接到聖旨的甄婷兒卻鬱鬱寡歡，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可萬萬沒想到自己會成爲皇上羞辱一個皇子的工具。
那人…他會難過嗎？會失望嗎？到底還是自己妄想了。
穿上專門定製的華服，紅色的蓋頭擋住了甄婷兒最後一絲妄念，她安安靜靜坐在喜榻上，賓客喧囂的聲音似乎離得很遠，她就盯著腳上華貴的鞋子，上面繡著鴛鴦，皇室的賞賜自然不會差，這樣想著，眼淚猝不及防掉落下來，眼前的視線模糊，她咬住嘴脣，進了皇宮，一舉一動都有可能遭來滅頂之災，她不能哭，她要隱忍。
突然傳來開門聲，喜婆說著吉祥話，一雙靴子來到眼前，她深吸一口氣，將眼淚憋回去些。
那人輕輕挑起蓋頭，甄婷兒低著頭，喜婆道：“九皇子，皇妃這是害羞了！”
說完拿起一邊的餃子，遞到甄婷兒面前，甄婷兒小小地咬了一口，突然就想到了那人那天也是這樣將糕點塞進她嘴裡地，他說他的母親會來拜訪，可是聽聞她出嫁的事情，他也不會來了吧。
喜婆問道：“皇妃，生不生啊？”
她忍住酸澀，點頭道：“生。”
爲別人，生兒育女。
喜婆樂呵呵領賞出去了，屋內只剩下兩人，甄婷兒忍住眼淚，就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哭什麼？不是答應我以後都要好好活著嗎？”
她訝異擡頭，他笑著爲她拂去淚水，將一塊玉佩放進她的手中：“今後我會保護你、寵你、愛你、敬你，你願不願意與我一同攜手，好好活下去？夫人。”
眼淚奪眶而出，她撲進他的懷中，原來上天從來待她不薄。
之後的幾年，他們互相扶持，趙信暗中蟄伏，隱忍不發，甄婷兒陪著徐嬪，徐嬪的病也漸漸好轉，徐嬪每每都說甄婷兒是自己的福星，趙信笑道：“她也是兒子的福星。”
終於，皇上剷除異己，前朝平定，怒火沖天的劉貴妃被甄婷兒一個巴掌扇出門外，徐嬪安然無恙。後冊封爲宸妃，最後做了皇后。
趙信終於可以一展鴻圖，他先後平定匪寇、治水救災、主持編書…贏得滿朝上下一片稱讚。
在甄婷兒懷上他們的第二個孩子的時候，趙信登基，太上皇與太后日日期盼甄婷兒生個公主，這樣就可以時時陪伴他們二人。
“生了！生了！是個公主！”女醫和產婆喜氣洋洋地出來，太后興奮地靠在太上皇懷裡，太上皇道：“信兒，你國事繁忙，衡兒還小，你需要時時鞭策，皇后管理後宮，也忙不過來，不如這個公主就由我們撫養吧，你們若是想念，就來壽康宮看看我們。不過可要抓緊了，入了夏我們便去繁清園住去，你們可就瞧不見了。”
趙信心知自己的小皇后會捨不得，奈何太后一臉期盼，他只得點頭應允。
收拾好了，趙信趕緊進門，甄婷兒虛弱地躺在榻上，見他進來，她笑笑，趙信坐在她身邊，握住她的手：“婷兒，辛苦你了。”
甄婷兒搖搖頭，趙信摸摸她的頭髮：“朕這一生，最幸運的事就是與你相識相知，一路守望相助，你放心，朕不會讓你勞累的，小公主就交給母后撫養，你以後就專心陪在朕身邊，若是想念孩兒了，咱們就去繁清園忙裡偷閒，好不好？”
甄婷兒作勢打他：“油嘴滑舌。”
趙信笑著看著她入睡，聽著她平穩的呼吸聲，心中就安定無比。
今生，絕不會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