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年十一月十四日晨蘇州府滄浪山莊
天方透曉, 大地尚沉睡未醒,莊中林中寂靜,鳥兒歡叫, 河邊漸升起一片輕柔的薄霧, 山巒被塗抹成乳白色, 小橋流山淙淙。
建在水面的亭子裡, 一個人靜靜的躺在貴妃椅上, 她穿著一件緋紅色旗袍,流金的絲繡,暗紋是鳳穿牡丹, 頭上梳著小兩把,只簡單的綰了幾隻花釵, 發底的燕尾, 勾出了她姣好的美頸, 薄被搭在她的肚腹,腳邊的地上, 散落著一封信箋,暗金的紋路,雪白的如玉的柔荑上,塗著玫瑰紫的菀丹,左手拇指上帶著一個玉扳指, 此刻捏著雪白的信紙, 手卻忍不住的發抖。
身後漸漸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伴著一個男音和女音, 同時叫道, “媽媽”。
男子幾個箭步走到靠椅前,卻被椅上人的表情所驚住, “媽媽,出了什麼事?”
椅子上的人並沒有睡著,只是臉已被淚水模糊,此刻漸漸回過頭來,撫了撫兒子和女兒的臉,對著他們露出一個絕美的笑,“你們的皇阿瑪,昨天晚上已經……去了……”
說完,視線便無意識的盯著散落在地上的紙,久久出神。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康熙帝卒於北京暢春園清溪書屋。終年69歲。
大行皇帝離世,舉國哀嚎,是爲國喪,歷史和百姓都會永遠記住這個偉大的皇帝。
此刻,乾清宮慣見的明黃早已被白色換下,往日服侍的宮女太監身著素縞,跪在地上痛哭不已,慼慼哀哀,哀哀慼戚,爲這曾經輝煌的宮殿蒙上了一層灰白的陰影,如此慘淡。
德妃,不,現在應該叫皇太后,跪在靈堂皇上的棺位前,無聲的燒著冥紙。
一頂四人軟轎,伴著一個不斷咳嗽的聲音,停在了乾清宮門外,少頃,一個身影自軟轎中踉蹌奔出,大哭大叫著朝靈堂前的皇上跑去。
“皇上,你怎麼就這麼走了?前幾日您還跟臣妾說說笑笑,這會兒怎麼說走就走了?您走了,可讓臣妾怎麼活呀?”
是宜妃!皇太后尚且跪在這裡,她卻直接越過皇太后跑到了皇太后前面,伴在皇太后身側的雍正面露不豫,卻被皇太后淡然一笑止住,“隨她去吧!皇上生前,對她也是寵愛不已。”聲音顫抖,說完又是滿臉落淚。
宮門外傳來一陣騷動,衆人止住眼淚,紛紛回頭,只見一個全身素白被包裹的嚴嚴實實的年輕女人在一大批人的簇擁下從外面走了進來。她的手上,握著一塊皇上生前御賜的禁宮自由出入金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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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后不由站起了身,顫抖的雙脣泄露了她的激動,淚眼裡,她好像看見了皇上,依舊年輕英俊的面孔,曾是她午夜夢迴眷戀不已的人,情不自禁對他伸開了雙手,“祚兒!”
胤祚在她面前跪下,行三跪九拜之禮,“兒臣見過額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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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皇太后含笑哭著點頭,這麼多年不見了啊!
視線轉望向胤祚身邊的白衣女人,腳步不由自主的迎了上去,“姐姐?姐姐?是你嗎?”
白衣女子卻彷彿沒有看見她,她的魂兒早已被殿上那個人勾去,徑自掠過她,一步一步,十分艱難的朝那個永遠睡著的人走去。
宜妃不知道什麼時候止住了哭,很自然的讓開了位置。
白衣女子定定站在棺位前,雙手輕輕撫摸金漆的棺面,小心呵護的動作,猶如撫摸的不是棺材,而是他的身體,“玄,我來啦!”輕鬆的口氣,似乎還帶著淺淺的笑意,一滴淚,卻順著她的臉頰,滴進了她胸前的衣襟裡。
“你不想讓我看見你老去的樣子,所以這些年就躲著我,可我還是來啦!”白衣女子撫著棺面走了一圈,最後纔在棺頭停下,伸手去摸他冰冷的臉,“可我也怕嚇到你,所以才把自己捂的嚴嚴實實,你會怪我嗎?”女子順著他的眉、眼、鼻、脣一路細細摸下去,“傻瓜,我怎麼會嫌棄你?如果可以,我也想和你一起老去。”女子語氣哽咽,說完更是失聲痛哭,險些要背過氣去。
胤祚過來擁住她,“媽媽!”卻也是相對無言,愣愣去瞅棺材裡的人,茫然若失,仍是不敢相信。
國喪期間,夢白便住在她在京城的宅子裡,胤祚和綿綿貼身照顧,寸步不離,想法子逗她開心。這是夢白最欣慰的地方,即便失去了他,但她還有兒女,不是嗎?
國喪過後,家中正在收拾行裝準備回江南的家,卻來了一位貴客。來人戴著薰貂的吉服冠,紅紗綢裡,石青片金緣,上綴朱緯,青狐端罩,月白緞裡,補服用石青色,繡五爪金龍四團,前後正龍,兩肩行龍。十一二歲的年紀,說是要見夢白。
一番通報,下人引進,那孩子對著座上的夢白行了一個禮,面如冠玉,儀態非凡,雖然尚未長開,卻已能初倪成年後的風采。
夢白溫柔的注視著他,目光中有一種難以言語的情感,卻被她深深剋制住,“你是弘曆嗎?”
弘曆答“是”,爾後又道,“請恕弘曆冒昧前來,只是心中存著一些疑慮,如果不問清楚,心中不快!”
夢白問,“你有什麼問題?”
弘曆看了她一眼,目光有些猶豫,又深吐了口氣,毅然問道,“我是您的孩子嗎?是您和皇瑪法的孩子?”
夢白仍是柔柔的注視著他,目光中笑意不減,“你是從哪裡聽來的這些?”
弘曆有些急了,“請您如實回答我,我是不是您和皇瑪法的孩子?”
夢白起身來到他身邊,含笑看他,突然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臉,喟然嘆了一句,“又是一個敏感的孩子!”
“您說什麼?”弘曆不解的問道。
夢白爲他撣去肩上的雪,道,“沒什麼!只是想告訴你,不要胡思亂想,你是當今皇上的四阿哥,先帝是你的皇瑪法,如此而已!”
“真的嗎?真的是這樣嗎?”弘曆顯然有些孤疑。
“回去吧!好好輔佐你皇阿瑪,做個好阿哥,這樣,你以後才能做好皇帝。”夢白說完,便轉過身去,不再說話。
申時的時候,宮裡又來了貴客,一番通傳,還是在先前的屋子,夢白見到了登基後的雍正。
所有人被支開,兩人在房中談了許久,菡萏對著自家夫君問道,“上午剛來過阿哥,下午又來了皇上,到底想幹什麼?”
綿綿若有所思道,“有著這層身份,支持我們的人也不少,媽媽手裡又有皇阿瑪最後的遺詔,即便我們沒有這種想法,他恐怕也會坐臥難安。只怕,事情會很棘手。”綿綿說完去看身邊的胤祚,“哥哥,我們要早做準備纔好!”
胤祚沒有說話,只是一徑蹙著眉頭。
究竟夢白和雍正談了些什麼,沒有人知道。回江南的行程已定,數日後他們都平安回到滄浪山莊。
冬去春來,結冰的湖面有了回暖的跡象,萬物復甦,光禿禿的枝頭都長出了新芽,雍正元年,大清朝迎來了他們入關後的第三個帝王,一切都按照歷史的軌跡緩慢行走,只除了她這個已在清史上銷聲匿跡的皇貴妃。
天晴的時候,胤祚和綿綿陪著夢白一起踏青,湖面鴛鴦戲逐,夢白躺在貴妃椅裡,望著遠處,對著身邊的兒女道,“我到現在還清楚的記得,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和你們的皇阿瑪,就是在水裡認識的。”
綿綿將頭輕輕靠在夢白身上,“媽媽從來沒跟我們講過這些,今天怎麼想起要講了?”
夢白摸了摸她的頭,嘆道,“很多事情都像昨天才發生過的一樣,而時間,卻已經過去這麼久了。你們都已經這麼大,都有了各自的家庭,細細想來,我也已經很老很老。”
綿綿搖頭,“怎麼會?媽媽還是這麼年輕,就算女兒和媽媽一起上街,人家都要以爲我比媽媽大。”
夢白笑道,“這纔是媽媽最糾結的地方,媽媽明明已經很老很老了,爲什麼就是不老呢?”
胤祚接口道,“媽媽曾說過自己不是這個時代的人,也許是因爲這個原因。”
“是啊!也許!”夢白道,“這麼多年,其實我也已經很累很累,現在,想好好睡一覺了!”夢白笑的祥和,說完,長而濃的眼睫微微撲閃,最後再看了一雙兒女一眼,終於輕輕的閉上,搭在他們身上的手慢慢垂了下來。
“媽媽!”胤祚和綿綿不敢相信,前一刻和他們說話的人這下就沒了氣息,雙雙哭倒在她身上。
菡萏踉蹌著趕到,卻已經晚了,手中的東西滑落在地上摔的粉碎,眼淚一滴滴從眼眶裡涌出,捂著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來,“娘……娘是答應了新皇……只有娘死了……新皇纔會放過我們……”
胤祚和綿綿完完全全愣住,隨後,傳來的是更大的哭聲。
這一生,究竟是誰負了誰?
驀然回首,前塵往事,一一浮現。
終是輕輕的闔上雙眼,一切繁華,不過是如夢一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