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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東王世子

每年初夏,皇室都有沿離水西行,往上江行宮避暑的慣例。六月頭上,就會有禮部尚書奏請皇帝選吉日出京,鑾駕由離都清和宮正門,經(jīng)奉天橋過離水,上朱雀大道,彎至上江御道的碼頭登船。京城離水兩岸市面繁華,不但陸上行人如織,江面上也是輕舟穿梭,千帆齊發(fā),每年只有這一兩天,方圓兩里內百姓們回避的一個不見,十幾里江岸黃帷垂地,侍衛(wèi)林立,一派肅殺。御駕所乘三層龍舟兩只,各有漿夫兩百人分兩班行舟,一只由皇帝領親王、近臣、內監(jiān)登乘,皇后、妃子、女官侍奉太后和兩位太妃登乘另一只隨后,水兵武將、侍衛(wèi)大臣所乘座船二十余只隨駕同行,更有前導、護衛(wèi)、殿后、負載御用事物的輕舟不計其數(shù),蜿蜒七八里,浩浩蕩蕩西行。離都東西各有水門一座,往日正門關閉,只開下方小門,放來往商船漁舟通行,在這幾天便有京城水師總兵督導軍士重新油漆正門,扎黃緞,張彩燈,及至這一天清晨,關閉小門,軍士二十人在兩岸城頭搖動鐵盤,用鐵索絞起水門上兩道門閂,另有輕舟兩只,在水面上以鐵鉤借離水潮流拉開千斤過龍門。

今年從過龍門出京的鑾駕與往年不同,只有太后的一只坐船出京,隨駕的只有護衛(wèi)的大臣,排場比往年要小了一半。

皇帝沒有隨太后同行有個極大的緣故,只因六月十五又逢各地藩王六年一度的進貢朝見大禮。慶熹四年秋,太后仍在攝政,那一年最大的事便是皇帝大婚選妃,皇帝當時只有十八歲,僅這一件事便繁文縟節(jié)之極,令他焦頭爛額,加之皇帝的同胞兄弟景儀十六歲成年選邸,加封為成親王,又要準備接著的親政大典,一年里沒有清靜的時候,故而對那一年藩王進貢的事已經(jīng)沒什么印象。今年可以說是皇帝親政以來第一次受藩王覲見,不但皇帝十分重視,京中各個衙門也是聞風而動,忙得足不沾塵,哪有閑心避暑。

以往藩王進貢,一向是在秋季,但因上次藩王朝見之后一直留到皇帝親政大典完畢才各回藩地,當時已是十一月頭上,天寒地凍,尤其是北方的幾位藩王,一路上更是大雪紛飛,苦不堪言。太后母親的娘家是涼州的藩王,當時的涼王正是太后的舅父,年老體衰,感染風寒,次年就因肺疾去世。太后因見各地的藩王為九月的朝見,大多在盛夏酷暑就要啟程,回去時又難免天冷辛苦,故將朝見改在六月,如此藩王們啟程時天氣尚不炎熱,返回時已近初秋,免去了許多顛簸。

對皇帝來說,避暑倒是件無可無不可的事,拿皇帝自己的話說:“到處都是黃帷子圍著,什么都看不見,有什么可樂的?”皇帝搖著扇子,在花園的樹陰底下乘涼,蟬棲柳梢,斷斷續(xù)續(xù)地嘶叫著?!半抟膊挥X得這宮里熱到什么地步。”

吉祥正伏在石桌上奮筆疾書,聞言抬頭道:“皇上自然是不稀罕,奴婢幾個倒想沾皇上的光出去走走。”

“誰說不去了?從這里到上江,快馬不過半天的路程,等事情一完,咱們騎馬去?!?

吉祥道:“只是等朝見之后,只怕就快入秋了。皇上不是打算十二個藩王一一接見嗎?”

皇帝看了看吉祥正在抄寫的名單,道:“這倒不要幾日,幾個重要的親王,朕打算帶他們一同去向太后請安,其余的六月二十日之前就遣他們回藩地?!闭f著不由冷笑,“他們在外為王,過的是逍遙快活的日子,六年才來一次,就抱怨不迭,朕就要他們酷暑之下跋涉回去,他們吃點苦才知道王爺不是這么好當?shù)??!?

吉祥一向穩(wěn)重,只是微微一笑道:“皇上圣明?!?

皇帝突然問:“怎么沒瞧見辟邪?”

如意在園子的月亮門洞前笑道:“皇上先前的口諭:此刻誰都不見,辟邪來了有一會兒了,沒敢通報?!?

皇帝笑道:“你別和朕慪氣,叫他進來?!?

天氣已經(jīng)有些炎熱了,辟邪卻仍是冰雪之姿,在外面等了大半天,卻一滴汗也不出,請過安后道:“皇上要奴婢打聽的事,已經(jīng)知道了。”

吉祥如意悄悄屏退,皇帝點頭道:“講?!?

“其他藩王且不用說。四個親王那里除了涼王為了向景佳公主提親,親自來朝見之外,其他三個親王均遣了親王世子代替。”

“什么?”皇帝已經(jīng)怒氣上涌,臉色鐵青地皺著眉,“六年一次的大典,竟然都敢不親自進京——”

“想必三位親王會稱自己已經(jīng)年邁多病,不能奔波,再者也沒有幾年壽數(shù),皇上年富力強,自然會由年輕的大臣輔佐,自己的世子雖然只是庸才,但望能早日面圣,得皇上提攜?!?

“說的很有禮啊?!被实叟瓨O反笑。

辟邪接著道:“隨涼王同來的有他的司禮大臣和十六名內臣,想必是為議親一事方便。另外由涼州兩名提督點了五百人護衛(wèi),不算僭越?!?

皇帝道:“此刻涼王只想先迎娶景佳公主下嫁,自然不會多生事端?!?

“洪親王的世子卻在六月初一才啟程,帶了提督四人,總兵六名,精兵兩千快馬兼程,一路上騷擾地方——”

“哼,”皇帝冷笑道,“他不過是母后的外甥,就這般的耀武揚威,等到他再做了親王,天下還有他放在眼里的人么?”

“皇上若問他這個罪名,洪王父子必定以沿途所經(jīng)多峰一帶流寇眾多作為借口搪塞。”

“另外的呢?”

“西王白東樓的世子,乘船溯寒水北上,護衛(wèi)的士兵有一千人,六名參將,但是,這六名參將中有兩個不是漢人?!?

“苗人?”

“正是。朝中歷來沒有苗人做官,這兩個人的來歷蹊蹺,似乎武功很高。”

苗人作亂還是近兩年的事。西王藩地西鄰苗疆,南接大理,憚壓苗人,原本就是西王的職責。前幾個月皇帝還因西王平寇不力下詔問過話,西王當時回奏道,苗人士兵居無定所,來去無蹤,一旦掃蕩,便竄入大理境內,實難平定。

“如此看來,白東樓和苗人素有勾結,可惡之極?!?

“更關鍵的是,西王世子不會平白無故地帶著這兩個苗人進京,分明是想和什么人有所聯(lián)絡,或是談判,只是不知對方是誰,到底要商議的是什么事。雖說西王指使苗人假扮來京朝見的大臣,已是大罪,但為了知道他們此行的目的,現(xiàn)今也不能打草驚蛇。”

“東王呢?”

辟邪笑道:“說來慚愧,奴婢對東邊的事不太清楚。只知道東王世子杜閔這次帶的人中有一個絕頂?shù)母呤??!?

“什么意思?”皇帝對江湖上的事不清楚,不由一臉迷茫。

“這個人叫雷奇峰,據(jù)說他的武功已經(jīng)到了摘葉飛花,以氣御劍的境界,在江湖上是赫赫有名的殺手,若非他的名聲實在太響亮,以奴婢這般孤陋寡聞,絕對不會知道東王座下已經(jīng)招攬了這等的高手?!?

“摘葉飛花?”皇帝笑道,“你別和朕打啞迷,他的武功到底有多高。”

辟邪想了一想道:“就以大內侍衛(wèi)而言,多半不等發(fā)現(xiàn)他近身,便會給他摘去頭顱?!?

皇帝不由打了個寒顫,道:“東王勢力極大,世子上京朝見少不得要帶千八百人,還會用這樣的高手保護?”

辟邪道:“雷奇峰是個殺手,自然不是為了保護東王世子,而是為了來殺人?!?

皇帝突然憂心忡忡地道:“如果他想對朕不利——”

“東王就算跋扈,還不至于如此大逆不道。”辟邪的臉色幾乎是在強自忍笑,“即便雷奇峰狗膽包天進宮行刺,侍衛(wèi)當中能擋得住他一招半式的人還是有兩個?!?

“一招半式之后呢?難道宮中這么多侍衛(wèi)沒有一個是他的對手?”

“侍衛(wèi)中恐怕沒有?!北傩罢f這句話時已經(jīng)忍不住笑了,“但皇上無需過慮,任憑怎樣的高手來犯,皇上身邊有個人定能護駕?!?

皇帝仔細想了想,不得其解,問道:“誰?”

“奴婢的大師哥?!?

“吉祥?”皇帝十分訝然,“吉祥?”

“正是?!北傩暗吐曅Φ?,“奴婢大師哥的劍法出眾,皇上想必不知?!?

皇帝的神色已變得十分興奮好奇,向園子外張望了一下,低聲問道:“他的武功很高?”

“極高?!北傩耙粯拥馗`竊私語道。

“不如讓他進來演示一番?!?

辟邪忙道:“萬萬不可。大師哥知道奴婢漏了口風,現(xiàn)在不會說什么,只怕到了晚上,就會來要奴婢的項上人頭?!?

皇帝不由大笑了幾聲,隨后一臉遺憾道:“可惜朕不能親見。”

辟邪笑道:“這倒不妨,奴婢雖只懂一招半式,卻可學給皇上看。”

“好,”皇帝撫掌道,“拿個什么事物比劃一下也好?!?

辟邪走到一邊的柳樹下,折了一根纖細柔軟的嫩枝,“奴婢失禮了,皇上恕罪。”

皇帝點點頭,只見辟邪眼中的笑意消散,雙眸中金光一盛,手腕輕輕一抖,柔軟的柳枝突然挺得筆直,枝條上的葉子被激得飛散,在空中慢慢飄落,辟邪舉起右臂,在空中疾刺了一記,隱約挾驚雷破空之聲,刺得皇帝耳膜微微發(fā)痛。辟邪婉轉一笑,柳枝才慢慢垂了下來。辟邪不顧皇帝一臉驚異,將柳枝呈到他面前道:“奴婢學的是大師哥的內家劍法,不似侍衛(wèi)們舞的好看,皇上請勿見笑。”

皇帝記得辟邪只凌空刺了一下,卻見細嫩的柳梢上竟穿了三片柳葉,驚駭之余不禁笑道:“你把朕搞糊涂了,這是什么法術?”

辟邪道:“奴婢只是學大師哥平時練劍,雖說奴婢和大師哥發(fā)力的手法不同,但終究還有幾分形似?!?

“這不過是柳枝,如果是真劍呢?”

“這奴婢倒不知道,宮里除了侍衛(wèi),還會有誰耍刀弄槍的。”

傍午的涼風悠悠吹入花園中,一整日的暑意漸漸消散,連夏蟬也恬靜地享受著遲來的清涼,忘了聲嘶力竭地鳴叫。吉祥和如意正覺得清風拂體,精神大振時,卻見辟邪微笑著走出來。

“皇上傳二位師哥伺候?!?

兩人進到花園里面,看見皇帝更是神采奕奕地站在柳蔭下,手里還持了根柳枝,不斷嗤嗤有聲地凌空虛刺。

※※※※※

六月初十,各地藩王已陸續(xù)到京,根據(jù)皇帝旨意,只攜從官和侍衛(wèi)百人入京,其他護衛(wèi)兵士均在朱雀門外十里扎營,不得入城。

督導朱雀門外的藩地軍隊原應是離都戍京大營的差事,但因慶熹元年,離都京營受人煽動作亂,由太后外戚的四位親王鎮(zhèn)壓后,及告解散,所以如今這個棘手的差事就交給了九門提督衙門。九門提督袁迅自從接了這個兩頭受氣的差事,就整天唉聲嘆氣,藩王都是皇親國戚,一個也不能得罪,但如藩王手下那些囂張跋扈的鷹犬惹出事來,朝廷又不免問自己一個戍備不力的罪名。不得已派了衙門里的一名督統(tǒng)點了五千人在朱雀門外扎營,分派朝廷撥下的犒賞事物,并戍守關防。

六月十二,洪王世子洪定國到京,入住白虎大道的驛館,他所帶的兩千人如今只有三個中軍官統(tǒng)領,這天傍晚就有一百多個士卒結群離開大營要往進京的驛道上走,九門提督的坐探立即飛報城外的督統(tǒng)楊力和得知。

楊力和不由慌道:“快點齊兩千人馬,在他們上官道之前截住他們?!?

一旁正陪著他在涼棚底下乘涼的游擊將軍陸巡卻道:“大人且慢,這萬萬不可?!?

“為什么?”

“兩千兵馬攔截區(qū)區(qū)一百人,被上面知道不免會怪罪我等丟了朝廷的臉面?!?

“是是是,言之有理。”

“以末將之見,只需派個二三百人在官道上設了關卡,待他們到來,將他們勸回去也就是了。這里叫人報與袁大人得知,京里自有袁大人調度,我等再奉命行事,不致有差池?!?

“待他們上了官道,不免遲了?!?

“上了官道自然離他們的營地也遠了,就算勸他們回去不成,要強加扣留,也不至于讓他們通風報信,挑撥是非,激起嘩變?!?

嘩變兩個字驚得楊力和一身冷汗,道:“有理,雖說只有一百多人,卻事關重大,不知派誰攔截他們好?”

陸巡已知這個燙手的山芋又被楊力和拋了回來,笑道:“主意是末將出的,自然由末將走一趟。大人這時就派人快馬傳了洪王世子手下的中軍官,嚴厲申斥,一會兒讓他領人回去。”

洪王世子營中出來的這一百多個人大多是老兵油子,難得來京城一趟,只盼好好享樂一番,這才脫隊出來,一上了官道不禁歡呼雀躍,大呼小叫。才行了一里,前面有座茶棚,天氣炎熱,眾人歡呼一聲,就想去搶茶吃。

“站??!”突然有個年輕的軍士仗劍攔在路中央,“爾等是藩王的士卒,為何不奉圣命在郊外駐軍,反爾要往京城去?”

這伙人中為首者姓李,是個伍長,被人擁出來道:“咱們藩地來的人,不過想去京城里見識見識一下花花世界,有何不可?”

那軍士冷笑道:“我不和你爭辯,既然你是這伙人的頭目,你跟我去我們陸將軍面前回話?!?

“去就去,難道我還怕了你們京城的官差了么?”余人都在起哄,李伍長有人前呼后擁,趾高氣昂地跟著他往茶棚那里走。

茶棚里坐著一個穿藍色戰(zhàn)袍的將軍,腰間掛刀,見李伍長踞傲無禮,也不發(fā)作,只是繼續(xù)喝了兩口茶,低著頭道:“想著見世面,開眼界是人之常情,我也不怪你們,只是圣上既然有旨意你們不得入城,又頒了諸多犒賞,你們就該本本分分呆在營中,不應出來鬧事。”

“別提什么犒賞,”李伍長叉著腰大笑,“朝廷欺負我們是鄉(xiāng)下來的么,給點殘羹剩飯就能打發(fā)我們了?我們可是洪親王的親兵,平時就是大魚大肉,稀罕這點破爛!”

“對對,”旁邊還有人幫腔,“我們跋涉幾千里來的,朝廷不招待我們,我們自己去城里尋樂子。”

“就算是陳糠爛谷,圣命就是圣命?!蹦莻€軍士見他們氣焰囂張,已忍不住道。

“我們是洪親王座下的親兵,只要親王、世子爺一句話下來,吃屎也是肯的,你跟咱們世子爺說去?!?

陸巡輕笑一聲,這才抬頭看著李伍長道:“僅這一句話你們就犯了大罪,連皇上也不放在眼里,這是想作死了,你們世子小主子現(xiàn)在正在京里,你們這是想連累世子么?我勸你們這就回去,大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就算了?!?

李伍長見他三十多歲,面龐安詳,氣質文雅,本來沒將他當一回事,此刻卻見他濃眉之下雙目中殺氣凝聚,不怒而威,心里一驚,但見這里只有陸巡和那軍士兩人,茶棚里也只有兩個其他客人,此刻又是騎虎難下,硬著頭皮道:“你管不著我們。咱們走!”

陸巡目中殺氣一盛,喝道:“拿下!”

官道兩旁突然涌出三百多九門提督衙門的兵勇,各持兵刃將他們團團圍住。

“這個陸巡是個將才啊。”茶棚里兩個客人見了這種場面也不驚懼,兩個人都將草帽壓得低低的,其中一個身量瘦小的對一邊大漢道。

“是,主子爺大概不知道,他十年前還是京營中的,后來調往九門提督衙門,說起來也算是老王爺?shù)呐f部。主子爺現(xiàn)在想結識他么?”

“不急,我們用兵想必還是幾年以后的事,現(xiàn)在就將他提攜出來,反爾招人耳目?!?

※※※※※

六月十五,皇帝御清和殿,百官朝服,序立丹墀,樂聲中一拜三叩頭,劉遠領百官山呼萬歲,“圣躬萬福?!眲⑦h的聲音象憋了一股氣似的格外響亮。

皇帝微笑著點點頭,吉祥朗聲宣道:“皇上宣各地藩王覲見——”

鼓樂大作,十二位藩王均著袞冕,從東門依次走出,紫煙中明晃晃的一片,由內贊太監(jiān)導至御前,從官一百多人跟著出來,行八拜禮。領頭的是皇帝的叔父巢州藩王,五十多歲了,花白的胡子跟著嘴唇顫抖著,道:“臣巢州藩王良涌,茲遇慶熹十年六月十五日入覲,欽詣皇帝陛下朝拜?!?

“萬歲!”整個大殿跟著發(fā)出低沉的回音。

皇帝欠欠身:“皇叔遠來辛苦了,平身。”皇帝靜靜將目光投在立在皇室藩王身后的外戚藩王身上,大殿上的銅香爐中散發(fā)的裊裊紫煙縈繞在皇帝四周,使得他覺得那四個年輕人的面龐正沉浸在無盡的黑暗中,看不真切,只有他們袞服上金色的團龍散發(fā)著奪目的光輝。

“戒急用忍?!被实鄯磸退剂恐傩暗脑?,連巢州王良涌那篇前駢后驪,詞藻華麗的頌詞也未聽見。直到群臣轟然一聲“萬歲”,才回過神。

“辛苦了,”皇帝道,“今晚光祿寺賜宴?!彪S后便退至乾清宮休息,一會兒由吉祥傳出旨意,召見洪、涼、東、西四位親王和世子。

涼王必隆雖然年輕,卻是正經(jīng)的親王,與世子身份不同,所以領頭進來,后面三個世子一字排開,一同行禮。

皇帝一迭聲地叫平身,笑道:“涼王辛苦了,路上還好么?太后太妃臨去避暑之前還一直問起你,景佳公主也是一百個不放心,要朕多照顧你,現(xiàn)在看來涼王年少英俊,英武有為,朕是放心了,景佳公主也是有福了?!?

“臣必隆不才,得蒙公主垂青下嫁,深感皇恩浩蕩,感激涕零,臣愿粉身碎骨,肝腦涂地,以報我主隆恩?!?

涼王這串話說的流暢自如,聲淚俱下,皇帝不由打了個冷戰(zhàn),笑道:“你有這份心是朝廷之福,過幾天你隨朕去上江向太后太妃請安提親,說不定還能見公主一面?!?

“是,謝主隆恩。”

皇帝喝了口茶,喘了口氣,這才問三個世子:“三位親王安泰?三位親王戍守邊戎,殫精竭慮,著實辛苦,這次沒有親自來,朕很掛念他們,親王們身體還好?”

洪王世子搶先跪倒道:“家父年事已高,百恙纏身,是臣不忍見家父跋涉辛苦,搶著代替朝拜。這是家父的請安折子?!?

吉祥將折子奉到皇帝手里。皇帝看了看跪著的洪定國——到底是太后的親外甥,面貌與母后有幾分相似,正如見過的洪家的人一樣,白皙清秀,只有薄薄的嘴唇抿著,顯得頗善決斷——打開折子,讀了兩行,見洪親王的措辭凄婉,仿佛不久就要死了似的,心中不由冷笑,待看到“臣犬子洪定國,庸碌無為,代替朝覲,愿得圣上眷顧,提攜成材,早日為國分憂”這段話,就十分驚異了——這倒和辟邪說的一模一樣。

“洪王世子這次帶了兩千兵馬進京,路過多峰時可有流寇騷擾?”

洪定國有些尷尬,這原本是自己的說詞,現(xiàn)在讓皇帝先問了出來,若回道沒有流寇騷擾,皇帝必定問自己為何還帶這么多兵馬進京;若說有流寇,皇帝又要問自己戰(zhàn)況如何,猶豫了一下回道:“臣領大軍過境,一路上還算太平,只有前鋒捉住了兩三撥賊寇的探子,現(xiàn)在押在當?shù)乜h衙里?!毙南攵喾逡粠У目h衙哪個不關著幾個強盜,這個謊扯的不算不圓。

皇帝道:“世子神勇,賊寇自然望風而逃,多峰流寇一直是朝廷心腹大患,世子既然回去時還要路過,就在多峰一帶駐軍,替朕蕩寇分憂?!?

洪定國萬沒料到皇帝會派自己去平寇,不由一怔,還沒想到如何回話,皇帝已經(jīng)叫吉祥寫下詔書:“勛洪親王世子洪定國為上輕車都尉,領藩兵五千,著于多峰一帶蕩寇?!?

洪定國立即鎮(zhèn)定下來,嘴角又恢復了一貫的堅毅表情。“謝主隆恩,臣自當勉力為之,報效朝廷?!?

東王世子杜閔和西王世子白望疆兩人也跟著呈上請安折子,皇帝知道必然大同小異,只是放在一邊,也沒有看,對他們道:“太后是你們的姨母,十分想念你們,六月二十,涼王和三位世子就隨朕去向太后請安。跪安吧?!?

※※※※※

光祿寺夜宴之后,洪定國回到驛館,手下的總兵紛紛來抱怨今天世子領了個苦差?!盎实鄣降状虻氖鞘裁粗饕??這不是要我們世子爺在外邊吃苦么?”

洪定國卻笑道:“皇帝要挫我們的銳氣,給我們苦差事,想不到打錯了算盤,我領兵五千,駐守多峰,豈不是離中原更近了一步,父王知道了,一定會說因禍得福。你們在這里抱怨,不過擔心自己出征在外受苦,還會真的心疼你們小主子爺了么?”

“世子爺是想要我們幾個跟著去多峰么?”總兵們聞言大吃一驚。

洪定國冷笑道:“你們是我選出來最得力的人,你們不去,誰去?”喝了口茶又問:“另外,前幾天出營鬧事的人,名字都記下了么?交給你們回去處置。”說著遣散眾人,轉而對伺候自己起居的近侍道:“這個時候,想必他也來了,叫他進來?!苯汤_門,對著廊下輕輕招呼了一聲,一條黑影即刻閃入房內。

“雷先生最近還好么?”洪定國的語氣恭敬,但臉上卻是冷冰冰地不高興。

“雷奇峰給世子爺請安?!?

“雷先生在東王那邊發(fā)財,辦了不少差吧?”

“受人錢財,替人消災,這和主子爺與小人的情分不同?!?

“雷先生別提情分,說出來惹人笑,一兩年了,別說過來洪州給老王爺請安,就是我到了京城三四天,也不見先生的人影一個。”

“小人的行動也不很便利,東王世子的疑心很大,小人今晚是冒險過來的,只想告訴世子爺一個消息?!?

“說吧,”洪定國道,“這回又是要你殺誰?”

雷奇峰在洪定國耳邊細語一陣,洪定國皺眉道:“他怎么也在京城?”

“昨晚進京的?!?

“如此說來,東邊杜家的野心不小啊?!焙槎▏溃岸砰h要你什么時候動手?”

“就是今夜?!?

雷奇峰一身黑衣,兩道清如雨后山岱的秀眉下,雙目流露的是無限的迷惘,仿佛因為總是在夜下穿行,年輕人的面龐感受了月華的靈氣般充盈著凄楚的神情。每當看到他殺人以前這種恍惚自若的氣度,洪定國心里的殺意就會陡然膨脹起來。

“去吧。”洪定國緊緊握著茶盞,煩躁地打發(fā)他。

“是?!崩灼娣迦サ酶欤笠黄屣L掠上屋脊,吹散在夜空里。

勾陳定環(huán)路在京城東北角,此處居住的大多是纖夫、轎夫等賣苦力的窮苦人家,不多幾間客棧也因為價錢便宜,擠滿了想經(jīng)離水過境,在京滯留的小商小販和跑江湖的藝人。此時三更已過,原本街上遍地都是的餛飩、餃子等小吃挑子,現(xiàn)在都收了攤,只有一兩個暗娼仍拖著長長孤獨的影子,在客棧門外徘徊。雷奇峰靜靜伏在“鴻運來”后院東廂房的頂上,這是這條街上最大的客棧,后院里少說也能住個二三十個人,是值夜半,寂靜無聲,卻有兩條疾風般的身形落在他的身后。

“雷奇峰已經(jīng)來了啊?!边@個人的口音濃重,不象是中原人,赤著兩只腳輕捷地走到雷奇峰身邊。

“他們有十個人,雷先生是想一個人動手呢,還是要咱們幫著解決幾個?”

雷奇峰看著兩個皮膚黝黑、漢人服色、卻卷著褲腿光著兩只腳的大漢,冷冷道:“我收了人家的錢,就要辦到人家的事,你們想怎么樣我不在乎,但是正房里的大理皇子是我的,你們要是敢動他,我就先要你們的命?!?

“好說,”其中一個道,“咱們不過想湊個手幫個忙,雷先生既然不喜歡,咱們兄弟就在這里看熱鬧,何樂而不為?!?

雷奇峰根本沒有聽他們說話,突然身體平平向前疾飛,“奪”的一聲,一支修長的白翎箭釘在他原來潛伏的屋脊,將瓦片擊得粉碎,碎屑濺得兩個大漢的面頰生疼,雷奇峰已掠過院子的天井,落在西廂房頂上。

正房里有人悠閑地走出來,一個身著白衣、腰間懸劍的大漢向著房頂上兩個大漢招招手,道:“光看熱鬧太過失禮,兩位苗使也活動活動吧?!?

“失手了。”兩個苗人對視一眼,飛身疾退。

白衣大漢的來勢更快,擎劍截住他們的去路,劍如蛟龍,直取二人面門。

雷奇峰對兩個苗人的險情渾不在意,雙眸清澈得猶如秋水中的明月,緊緊盯著正房屋頂上挽弓欲射的少年。少年白衣銅面,手中的巨弓幾乎與他纖瘦的身長相仿,滿如今夜的圓月,弦上的白羽銀矢反射著安詳?shù)墓饷?,蛇信般鎖住雷奇峰的咽喉,一望而知少年人的雙手雖然秀美卻異常堅定,雷奇峰更在意的卻是銅面少年刺出的目光,寒意浸膚,隱隱侵入他的脊髓百骸,令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他竟生出不敢平視的恐懼。

挽這樣一柄巨弓,終有力竭的時候,雷奇峰就在等待這個稍縱即逝的時機。可是東邊的兩個苗人卻敵不過白衣大漢的劍勢,其中一個抽身退出圈外,從袖中打出一片白霧,向白衣大漢罩來。

“放毒么?”白衣大漢一聲長笑,凌空躍起,長劍嘯聲大作,出人意料地連人帶劍向雷奇峰沖去。

雷奇峰遇變不驚,不退反進,身形陡然一沉,迅如流星,空中揮出利劍,徑取正房。銅面少年巨弓微沉,白翎長箭破空疾射,透雷奇峰右肩而出。雷奇峰只在空中微微一顫,去勢不阻,殺入房中,向躲在墻角的大理皇子一劍刺出,頭頂上卻轟然一聲巨響,一道白影在泥瓦的灰塵中破頂而入,攔住他的去勢,雷奇峰的劍風更急,劍尖蕩起的寒風撩動銅面少年胸前的衣衫時,一聲尖嘯才刺入人們的耳膜,“?!钡赝鹑缃饘傧鄵簦~面少年以雙指挾住劍尖,劍身在兩人手中銀蛇亂舞,龍吟之聲震得房中的人掩耳相避,搖搖欲墜。銅面少年目中寒光更盛,內力急催雷奇峰握劍的右臂,鮮血從雷奇峰右肩滾滾涌出沿著劍身流下,卻在銅面少年雙指三寸之前象為疾風所阻,滴滴嗒嗒向地上淌去。雷奇峰的眼神涌起一片迷惘,勉力振作,大喝一聲,拔地而起,從頭頂上的大洞逃逸而去。

“不要追。”銅面少年喝住躍進屋來,就想乘勝追擊的白衣大漢,“讓他去?!?

“是?!?

少年人的聲音流水般清澈,“他現(xiàn)在身負重傷,不是你的對手,你可以放心安置大理皇子到劉遠的府上?!?

“是。”

大理皇子過來深深一揖,少年人攔住他的話頭,輕嗽一聲才道:“皇子此來的用意我已知道,你只消向劉太傅說明,他自會幫你向皇帝稟告。”說完轉身欲行,卻被大理皇子一把抓住潔白的手腕。

“姑娘,還未請教——”

銅面少年眼中射出奪目的惱怒之意,冷哼一聲,摔開他的手。大理皇子追出門外,只見白衣勝雪,溶在月華之中,頃刻消散。

※※※※※

六月二十,皇帝帶了七位藩王和世子同行,前往上江行宮避暑行獵。除了皇帝同父異母的三個兄弟要向太妃請安以外,還有太后娘家的洪、涼、東、西四位親王和世子。隨駕的內臣是皇帝親信的吉祥和如意等六人。涼王為向景佳公主提親,此次進貢,不但奇珍異寶不計其數(shù),還有涼州絲綢兩百匹。涼州產(chǎn)有冰蠶,提出的冰絲晶瑩沉重,極易著色,所以涼州絲綢富麗堂皇,沉重高貴,一直是朝廷里指名進貢的極品。太后對衣著素來講究,猶愛涼緞,皇帝特地命針工局、內織染局選了五匹,帶去給太后甄選。針工局采辦辟邪因為有點中暑,正臥床休息,所以六月二十日沒有跟皇帝同行,只是回奏道過兩天身子好了,即刻趕到上江聽差。針工局另派了得力的太監(jiān)驅惡,監(jiān)運涼緞,隨駕同行。

皇帝一早騎馬出發(fā),一路上同行的親王和世子都年輕,除了西王世子從來體弱多病,落在后面之外,其他人不由快馬加鞭,縱馬疾馳,尤其是東王世子杜閔,精力無窮,一直領先于眾人,緊跟皇帝左右。杜閔三十多歲,身材修長,體格魁梧,一張粗獷英俊的面龐因為常在海上領軍,曬得黝黑,連皇帝見了也不免要贊他一聲英武驍勇。如此沿離水搏命狂奔,果然在正午就到了上江行宮。一進上江地界,就覺地勢開闊,叢林無垠,涼風撲面,令人心曠神怡。

洪定國笑道:“畢竟是避暑的行宮,果然是皇家勝地?!?

皇帝笑著對自己三個兄弟道:“你們幾個以前每年都來,這回要盡地主之宜,替朕招待涼王和三位世子?!?

上江行宮不同大內,濃蔭蔽日,花香沁人,建筑小巧別致,玲瓏雅致,眾人隨皇帝曲曲折折走了好長一段路,才到先帝常駐的倚海閣,行完禮,這才去望野別墅向太后請安。

太后正在歇午覺,洪司言傳出話來道:“皇帝和眾位藩王想必累了,今天都先休息,不必來請安了,明天各自請見?!庇謱θ齻€先帝的皇子道:“兩位太妃那邊一定等的急了,三位王爺換了衣服快去磕頭。”說著向東王世子瞥了一眼。

杜閔匆匆洗沐已畢,只領了一個人跟著,往行宮的東邊行去,正值午后,人人都在屋內休息,靜悄悄私下無人,杜閔駕輕就熟地轉了幾個彎,穿過一片林子,前邊就是望野別墅。宮門外只有洪司言一個人在樹陰下?lián)u著團扇乘涼,見到杜閔從林子里走出來,只是向宮里邊努了努嘴。

“你在這里等我?!倍砰h對緊跟著自己的侍從道,提起袍角,輕快地躍進門去。年輕的侍從一臉迷蒙的神色,選了個涼快的地方倚著大樹養(yǎng)神,洪司言視若無睹般地繼續(xù)搖著自己的扇子。

杜閔輕輕推開正殿的門,寂靜中吱呀的一聲,殿內清冷的空氣讓他微微打了個冷戰(zhàn)。當中的正座上并沒有人,聽得右手珠簾之后有人輕笑一聲,道:“這邊?!?

杜閔掀起簾子,太后正側臥在涼榻上,穿了件白色染牡丹的輕衣,黑發(fā)只用一根金簪別著,素白的右手執(zhí)著一柄繡金團扇,懶洋洋低垂在胸前。

“太后萬福金安?!倍砰h跪倒叩頭,這個禮行得瀟灑自如,結實的肌肉將夏日輕薄的絲袍撐得鼓漲。

太后笑道:“一年不見,世子還是這般威武英俊,哀家很是放心?!?

“太后一樣容顏不減,安泰吉祥,實是社稷之富?!?

“你好的不學,變得油嘴滑舌,”太后微微一笑,“外邊很熱吧?!?

“是有些熱,”杜閔站直身體,松了松領口,“這屋里也不涼快。”

太后嗤地一笑,斜著眼看著他。杜閔解開袍子,甩在地上,慢慢向太后走來,太后牽著他的手,引他坐在涼榻上,“你還想得到來看我?”

“我一路狂奔就盼著早點見到太后。”杜閔的嗓音低低顫動,深沉動人,低頭俯視太后柔媚如絲的雙目,太后的面龐在明亮清澈的空氣中異常晶瑩,飽滿的雙唇透出一聲悠長的感嘆,杜閔情不自禁深深吻了下去。

太后白皙的雙臂搭在他閃著金子般光芒的黝黑肌膚上,“你明年還來么?”

“一定?!?

皇帝歇了兩個時辰,起來第一件事就想到那五匹涼緞,命人即刻取來,自己又看了一遍,見吉祥和如意仍滿頭大汗地忙著安置御用事物,便道:“朕要去太后宮里請安,你們接著在這里忙,這個叫驅惡的是你們的師弟,由他跟著去就是了。”

吉祥臉色一變道:“驅惡沒在主子身邊伺候過,還是奴婢去。”

“一樣是七寶太監(jiān)的弟子,只要朕提攜,一定會有出息?!?

“謝萬歲爺恩典?!彬寪杭泵虻箍念^,也看不清他臉上是什么表情。

當下有兩個小太監(jiān)跟著驅惡捧了緞子,隨駕往望野別墅。遠遠就看見洪司言在宮外坐著,一抬頭看到皇帝一行,扭身就往宮里走。

“洪姑姑!”皇帝高聲叫道。

洪司言這才在宮門邊停住腳,跪下笑道:“奴婢沒見到皇上,罪該萬死,萬歲爺恕奴婢失禮。”

她是太后娘家?guī)нM宮來的舊人,十歲上就服侍太后,皇帝對她十分客氣尊重,笑道:“洪姑姑起來,太后做什么呢?午覺起來了么?”一眼瞥到一邊匍匐在地的年輕人,問:“這又是誰的小廝?抬起頭朕瞧瞧?!?

“皇上萬福金安。”年輕人眉目濃郁清澈,神情卻迷迷蒙蒙,似乎在忍受著什么痛楚。

“長得到不錯?!?

洪司言干笑一聲道:“這是跟東王世子的人。杜閔正在給太后請安?!?

“正好,朕也進去請安?!?

“且容奴婢通稟一聲?!?

“里面是朕的親生母后,有什么打緊?”皇帝見洪司言神情閃爍,更不和她多說,領著人徑直進去。

“萬歲爺且慢?!焙樗狙愿诤竺嬉坏暤亟?。

皇帝一把推開門,就聽見太后的聲音道:“外面吵什么?”

皇帝匆匆行了個禮,“母后吉祥?!绷瞄_簾子進了側殿。

太后理了理鬢角從涼榻上坐起來,“什么事這么急?奔波了半天,也不知好好休息。瞧著曬黑了不少?!?

皇帝四下打量,不見有其他人。“兒臣聽說杜閔在這里請安,現(xiàn)在怎么沒瞧見人,太后身邊怎么也沒個人伺候?”

“他說了會兒話,就走了,我有些乏,睡著怕人吵,伺候的人都屏退了。”

皇帝盯著側殿北邊洞開的窗戶,低頭掩飾正在抽搐的眼角,道:“是?!?

“皇帝來有什么別的事?”太后冷峻的目光仔細掃在皇帝身后的三個太監(jiān)臉上。

“啊,涼王進貢了兩百匹上好的緞子,兒子帶了些過來,母后先看看?!?

三個太監(jiān)將緞子奉到太后面前,太后漫不經(jīng)心地翻了翻,“難得皇帝費心。”

一陣尷尬的沉默。

“母后既然乏了,兒子這就跪安?!被实坌牟辉谘傻氐馈?

太后言不由衷地笑笑:“這就快到晚膳的時候,皇帝就在這里吃了飯再走。”

“兒子還帶了幾件政務過來,要和景儀商量,不打擾母后休息了?!?

太后微笑道:“皇帝忙吧?!?

皇帝自從那天下午回來,就整天陰著臉,動不動大發(fā)脾氣,不但吉祥如意等人都噤若寒蟬,連一早陪太后先到上江的成親王過來請安,也沒見皇帝有個好臉色。

“要你這個蠢才何用!”皇帝一掌把小合子奉來的筆拍在地上,“有這么沾墨的么?”

“皇上息怒?!背捎H王忙道,“何必和這小奴才置氣。”

“你不要多嘴!”

成親王愣住了,無言以對。整個屋里只有小合子咚咚叩頭的聲音。

“這是奴婢沒有教導好,皇上息怒。”吉祥是小合子的師傅,跪下平心靜氣地道。

皇帝嘆了口氣,把眾人晾在外面,在窗下輕撫棋盤默然不語,清風也不能少減他心中的煩厭,一股從未有過的凜然冰冷的決斷之意從他心中涌出——“殺!”

——“奪!”

一粒黑子清脆地落在棋盤里,一只白得透明的手稍縱即逝地縮了回去。

“皇上萬福?!北傩扒妍惖穆曇粼诙呿懫?。

“你來的這么快?”皇帝嚇了一跳,炙熱的額頭似有冷風拂過,轉眼望著眾人,都是一臉如釋重負的表情。

“奴婢想著皇上太后會有所差遣,就在今天一早趕過來了?!北傩奥曇羟宄簠s顯得有些疲倦。

“中暑好些了?”

“有皇上眷顧,自然已經(jīng)好了。皇上這是在生誰的氣?”

皇帝笑道:“沒有,只是天氣熱了,有點煩?!?

“奴婢這是第一次到上江行宮,沒想到行宮后面群山連綿,林子也多,皇上素諳弓馬,這兩天定是大有收獲。”

皇帝已經(jīng)精神大振,道:“說得不錯,來了一天,也沒有找什么樂子,咱們這就行獵去?!?

成親王連忙賠笑:“是,臣也想著去呢,這回來的人多,不如叫侍衛(wèi)先把圍場凈一凈,省得有人沖撞圣駕?!?

皇帝開始摩拳擦掌,“好!你們取朕的弓箭來。辟邪,你也跟著去?!?

“奴婢也去?”辟邪笑道,“奴婢的馬上功夫可不行。”

一時圍場中的號角響起,悠長凄厲,是圍場肅靜的意思?;实圩〉木勐洱S門前已經(jīng)備了十來匹坐騎,一行人翻身上馬,成親王領了王府里的伴當在前開道,大內侍衛(wèi)飛騎傳令,出征號角齊鳴。早有行宮的侍衛(wèi)從四處將獸禽攆入圍場,皇帝領著百十騎戰(zhàn)馬躍入?yún)擦?,頓時百獸亂奔,萬矢起飛,殺聲撼天。

皇帝年輕,兩個時辰之后才覺累了,勒馬笑著命人清點各人所獲。

皇帝自然獵的最多,除了小獸二十多匹,還射著了兩頭大鹿;成親王也有斬獲,不過是些獐狍狐兔,內臣里除了如意射了一只山雞外,別人都一無所獲。

皇帝道:“你們還要再用心些,下回讓你們和成親王府里的人比試弓法。”

眾人都一臉難色,成親王笑道:“皇上這不是在為難他們,是為難臣?!?

皇帝才笑了笑,忽聽前方仍隱約傳來百獸喧嚷和陣陣弓矢之聲,皺眉道:“不是已經(jīng)傳旨停獵了么,是什么人手下的侍衛(wèi)還在多事?”

侍衛(wèi)副統(tǒng)領姜放道:“臣覺著不是侍衛(wèi),他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在御駕前面放箭?!?

不一會兒有人回報道:“不是侍衛(wèi),是東王世子杜閔領著自己王府里的人進了圍場?!?

成親王怒道:“混賬東西,不知道圍場肅清,只有皇上在里面么?”

“原是這么問他,回道是太后恩準他入圍,現(xiàn)在知道皇上在,已經(jīng)領人退出去了?!?

皇帝臉上的肌肉在不自覺地抽搐,英俊的面龐變得異常猙獰,“都不準動!”皇帝冷聲道,奪過吉祥手中的箭壺,大喝一聲,策馬向前飛奔。撲面而來的風刺得他眼睛灼熱發(fā)痛,前面已經(jīng)隱約見到杜閔著明黃戰(zhàn)袍的身影,也不顧林子里的樹枝擦破手臂,從后面擎出三支羽翎,張弓向杜閔就射。

黑翎破風,勢如破竹,卻有三支利箭追得更快,流星般在皇帝面前一閃,前面?zhèn)鱽怼岸!钡那宕嘁宦?,六支長箭絞在一起,落在草地上。杜閔似乎聽見聲響,還回了回頭,一會兒就走得看不見了。

皇帝緊緊握著手中的長弓,盯著前方,渾身都在發(fā)抖。

“奴婢情急之下射落皇上的箭,”辟邪從后面策馬趕來,滾下馬鞍道,“皇上恕奴婢萬死之罪。”

皇帝早已兇神惡煞,低頭用滿是血絲的眼睛盯著辟邪,手背上的青筋隨著顫抖節(jié)節(jié)暴起,突然怒吼一聲,從馬上躍下,將辟邪撲倒在地,雙手緊緊扼住他的咽喉,惡聲吼道:“你竟敢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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