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三月初一,王舉在西努阿河以北百里,主動迎擊南下匈奴部族七萬人,震北軍東西兩路各五萬輕騎,趁匈奴立足未穩之際,兩翼夾擊,殺得敵眾措手不及,倉忙逃竄。震北軍一路掩殺,斬得敵首五千余級。涼王必隆恐大軍深入,易遭伏擊,追了兩百里,仍收兵回西努阿河南岸的營中。
皇帝自然龍顏大悅,除了犒賞震北軍外,王舉的家人,以至于皇后都有賞賜。至于涼王必隆,因他的王妃——景佳公主的嫡長子誕生,皇帝取“戰勝”之意,親自賜名“多興”。
辟邪收到的密報卻不容皇帝喜樂,必隆與王舉兩人在撤兵一事上有絕大的分歧,甚至在軍前口角,最后涼王搬出皇帝的旨意,才把王舉攔了回去。
皇帝聽了他的稟奏,嘆道:“必隆卻比王舉更明白朝廷的意思,但要朕支持了他,便是削了王舉的權,我們借機遏制涼州勢力的目的自然更不要談了。”
“震北軍是進是退,要請兵部諸將再議決策,但是目前西努阿河以南的草原決不容有失。皇上若擔心必隆,不如給王舉密諭要他固守。”
皇帝點點頭,“現在不能挫了震北軍銳氣,這是最穩妥的法子。”他親筆書寫了諭書,從腰上摘下一枚小小的金印,用于密諭最后,乃是鮮紅的“靖仁”二字。辟邪小心封了,命人加急送出。
次日翁直領著兵部重臣趕到上江,就震北軍進退爭論不休,皇帝聽了一下午,也是未得要領。命眾人跪安擇地休息,然后問辟邪道:“你看翁直很少說話,什么緣故。”
“翁直很學會了一套揣摩圣意的法子,奴婢聽他言語里似乎是猜錯了皇上的意思,以為皇上氣惱必隆退兵,心中卻又覺得貿然進軍極不穩妥,一時思量不下。”
“原來如此。”皇帝惱道,“事關重大,他還藏著什么私心。請他來陪朕晚膳,朕有話說。”
不刻翁直戰戰兢兢到了,渾身不自在地坐在皇帝下手。內臣川流不息地捧上菜肴,啪地打開蓋子,吉祥每樣嘗了些,恭請進膳。
“用吧。”皇帝對翁直微笑道。
“是。”翁直抖索著拿起筷子,等皇帝先動了,才小心翼翼吃了兩口。
一時寂肅無聲地用畢,皇帝坐回榻前,賜了椅子給翁直坐,賞茶。皇帝歇了一會兒才道:“翁卿,你自先帝時便在兵部任職,當年主理震北軍兵馬糧餉,上元年間多次對匈奴用兵,大捷還軍,卿功不可沒,先帝駕崩前向太后指了多位才能杰出的大臣今后重用輔佐朕,翁卿也是其中的一位。”
“是,先帝對臣的浩大皇恩,臣沒齒難忘。”
“朕年輕,”皇帝嘆道,“不如先帝目光如炬,多年來除了對各位老臣客氣些,卻全沒有給你們如魚得水施展抱負才華的機會。這么說來,賢才不得盡其才,良將不得將其兵,也是一種虧待,朕有錯。”
“皇上!”翁直大驚,“臣等何德何能,皇上請勿出此言。”
皇帝搖頭,懇切道:“不。朝中并無庸才,為君者不使臣者各盡其才,對朝廷對祖宗都是大罪。朕剛才還想起十多年前翁卿在先帝御前是如何的擅斷好諫,如今卻憂慮重重,少有直言。如果是朕什么地方讓你們有所顧慮,今天不妨都說出來,朕好好的改。”
“皇上。”翁直跪倒在地,汗淚交加,不住叩頭,“臣沒有全心全意地侍奉皇上,臣罪該萬死。”
“快起來,快起來。朕沒有怪你的意思。”皇帝忙站起來攙起他,語聲不禁顫抖,“翁卿,這江山不是朕一個人的,天下百姓的錢糧養著朕,也養著朝中的大臣,朕和翁卿,和幾千朝廷臣工,不為了他們,就算為了自己良心安寧,不也應該盡心盡力么?”他沉默了片刻,在翁直微微的嗚咽聲中強令心情平復,“朕有多少能指望的人,如果翁卿都不肯說句實話,朕還有什么盼頭?今天我們君臣好好的說開,不行么?”
“是。皇上既然這么說了,臣冒死直言。”翁直只覺多少年的委屈悉數涌上心頭,料想皇帝這些年也是一樣,掏出手帕,擦拭臉上的淚水,沖口而出道,“皇上登基伊始,太后下詔先誅殺了叛逆的顏王,當時連坐的十幾員大臣雖然死有余辜,但其中也不乏平日的直臣。逆王勢大,又兼統領震北軍多年,朝中的官員多少都與逆王有千絲萬縷的干系,尤其是兵部的大將,幾乎都由逆王提拔,如何不人人自危?再者……”翁直說到一半,連自己也吃了一驚,猶豫半晌。
“再者,當年勤王的四家藩王已成朝廷心腹之患,大臣們無論往哪邊靠,今后都是莫大的后患。為藩王說句話,就怕惹惱了皇帝;站在皇帝這邊,只怕被藩王翻出些陳年舊事,難以自保。”皇帝嘆氣,“對不對?”
“皇上……圣明。”翁直低下頭。
“朕給你打個保票。”皇帝道,“這么些年了,都不見顏王的舊人作亂,難道還不足說明你們的清白?以后誰要是敢拿這件事挑撥離間,朕決不輕饒。”
“謝主隆恩。”翁直撲通跪倒,“吾皇仁慈圣明。”
皇帝安撫了一番,漸漸說到正題上,“今天的議論,翁卿什么主張?”
翁直道:“以臣看,大軍還是固守西努阿河為妥。”
“為什么?”皇帝追著問。
翁直道:“現在的震北軍,與先帝時的震北軍不可同日而語。上元六年、九年,兩出雁門,三十萬大軍都是精騎輕甲,糧草充足,可做長途奔襲。自逆王伏罪之后,震北軍四分五裂,多數精兵馬匹被藩王瓜分,留下的騎兵只得十二萬。朝廷征收的糧餉,雖足夠三十萬大軍一年的軍備,但是馬匹尚缺,就算是調至樂州的征勇悉數開至前線,仍有多數是步兵。較之匈奴的輕騎,恐怕追之不及,一旦前鋒遇伏,更是遠水不解近渴。皇上讓震北大將軍王舉固守,截斷匈奴南下必經之路,封鎖肥沃草原,不予其修養生息的機會,是上上之策,臣開始便贊同得很,沒有異議。中原和匈奴糾纏了百年,皇上不可心存一戰而破的僥幸,要有長期苦戰的決心。”
“你說得對。”皇帝大喜,不住點頭激勵,“現今王舉和必隆分歧甚大,你看有何良策?”
“必隆是親王的身份,王舉又是擎節鉞的授命大將,自然僵持不下。以臣所見,應當遣一名德高望重的皇室貴胄,領皇上的嚴旨監軍才好。”
“德高望重的皇室貴胄?”皇帝思量,“朕的皇兄景佑親王如何?”
翁直道:“皇上信任景佑親王,自然是好的。臣想的卻是巢州王良涌。”
“哦?”皇帝微微一笑,“翁卿直言不妨。”
“是。景佑親王才干雖佳,當年不免有奪嫡的念頭,將他派至軍前,會有些議論紛爭。親王多了顧慮,如何領兵?巢州王是皇上的叔輩,論身份更重;論才干……”翁直笑,“監軍一職,只要一貫了皇上的旨意,才干么……”
皇帝點頭,君臣二人都心照不宣,閉口不談成親王景儀,當即敲定了良涌。此時夜深,翁直告退,皇帝向屏風后招手,“你看如何?”
辟邪踱出來笑道:“萬歲爺圣明,奴婢無話可說。”
他的身子還在微微地發抖,皇帝問道:“你累了么?”
“是有些累了。”
從倚海閣退出,腳下林海洶涌咆哮,從海底的深淵里只傳來一句垂死的尖叫,模模糊糊象是那有些忘卻的聲音。的確是很久沒有人提及了,顏王二字就像是點燃的引線,仍然可以隨時隨地將辟邪的心炸得粉碎,好讓血液中流動的利劍脫鞘而出。他覺得自己的雙手在殺氣騰騰地顫抖,空曠夜中血霧飄浮,身只影孤無處可去。
“怎么還在這里?”皇帝站在廊下問。
“今天歇得早,奴婢在想去哪里。”
“沒地方去,就陪朕呆一會兒。”
辟邪笑道:“還聊政務么?奴婢不行了。”
“那就不說話,下棋也好。”
“啊……好。”辟邪怔了怔,“遵旨。”
斷斷續續下了小半個月的雨,等終于放晴的時候,傳來了好消息。景優公主與大理皇子段秉終于圓滿成婚,而良涌也欣然奉旨,擇日上京面圣。北方雖然并未大勝,但仍捷報頻傳。
據如意的密折,段秉不但在官面上與如意甚是融洽,還遣了心腹常常往來。辟邪看后,總覺那所謂的心腹正是宋別無疑,但自己并不喜宋別與如意往來,多生枝節。隔日宋別的諜報也到了,原來是段秉授意所為,料想這位太子也是蠢蠢欲動。事已至此,辟邪只得回復請宋別對如意多加照顧,小心他落入段秉彀中。
他打發小順子將京營的公文和密信帶給李師,眼看是皇帝起身的時候,整理宮服至倚海閣前,只見小合子一人在外。
“我來得遲了?”
“不遲、不遲。”小合子上前給辟邪行禮,道,“萬歲爺去河邊釣魚了,叫師叔也過去。”
辟邪笑道:“皇上還釣魚?屢戰屢敗也不覺得膩。”
“可不是。”小合子也笑。
河邊果見皇帝便衣坐在椅子里,四周一片肅穆,眾人大氣也不敢出一個。辟邪只得悄悄走近,輕輕道:“皇上萬福金安。”
“嗯。”皇帝回頭,“坐那邊吧,折子都拿到這兒來了。整天在屋里,白糟蹋了這么好的春日。”
東方曲折的河面上是明亮的緋紅,林中的青鳥感受著春光恬靜的溫暖婉轉歌唱,漸升漸高的陽光投在辟邪身周,蒸騰著他清晨的寒意,奏折上明亮的陽光漸漸灼痛了他的眼睛,抬頭看時,皇帝仍平心靜氣、目不斜視地盯著河面。
“還沒有上鉤的?”辟邪悄悄地問吉祥。
“沒有。”吉祥笑道,“等午膳了以后再說吧。”
“午膳以后?”辟邪恍然大悟,和吉祥偷偷地笑。 Wωω¤тTkan¤C O
午膳擺在河邊,皇帝心不在焉抽空問了辟邪幾件事,最后皺眉道:“朕就不信沒有上鉤的。”拂袖又坐回原處。
胡動月持著急報上前,一時不敢打擾,只得遞給了辟邪。
這是王舉的急奏,辟邪忙打開看了,走至皇帝身邊,輕聲道:“皇上,王舉的急報,震北軍又是大捷,殲敵一萬一千人……”
“有了!”皇帝大叫一聲。
此時魚線一動,果然有一條青色鯉魚上鉤,皇帝將上前幫忙的內臣趕開,忙著起桿,鯉魚在地上跳了兩下,皇帝將它從魚鉤上卸下來扔回水中,站起來喝道:“看這魚半死不活的,就知道你們搗鬼,都給朕出來。”
水下鼓出一串氣泡,原是潛在水底給皇帝鉤上掛魚的小太監聞言大驚,竟嗆了幾口水,竄出水面咳嗽的滿臉鼻涕眼淚,還勉強道:“萬歲爺恕罪。”
皇帝笑道:“你們以為朕就是個沒有自知之明的人么?朕什么時候在上江釣得過魚?你們這些馬屁本事怎么早沒想起來?都是些蠢貨。”
“瞞不過萬歲爺,”那小太監被風一吹,凍得發抖,可口齒還很伶俐,“奴婢原說不頂事,萬歲爺想釣的哪里是這幾條魚,萬歲爺是姜太公釣魚,意在沛公。”
皇帝氣得笑起來,身后似乎也傳來辟邪的歡笑聲,此時春日下的藍江,遠嶺上的殘雪,無不鮮明透亮,清澈動人,皇帝心中滿是勃勃欲動的歡暢,扔下魚桿,對辟邪道:“我們騎馬走動走動。”
“是。”辟邪揣著折子緊追上前。
皇帝的馬甚快,沿著江岸狂奔了一陣,才揚鞭大笑,“好!”
“皇上。”辟邪跟上來叫,“皇上,奴婢的話還沒說完。皇上聽了別掃興。”
皇帝扭頭笑道:“什么?”
“王舉折子的后面,是力請進軍……”
“朕看看。”皇帝劈手將折子搶過來,看完大吃一驚,再仔細看了一遍,將折子摔在地下,“老匹夫!打了幾個勝仗就忘乎所以。什么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造反了!”
辟邪跳下馬,拾起折子擦去上面的塵土,見皇帝要下馬,衣裳下擺卻掛在鐙上,連忙上前替皇帝解開。“皇上息怒。”
皇帝余怒未消,將馬鞭狠狠擲在河里,“給王舉加急手諭,只得堅守,不得冒進。”他嘆道,“兄弟姊妹也好、夫妻也好、臣子也好,沒有一個能順從朕心意的。想來似乎只有你們師兄弟三個,還從未讓朕失望過。從前幾代先帝祖宗里也有寵信宦官的,朕從前聽了還要笑他們,現在才知道,那些臣子、妃子、皇親國戚,只要不在眼前,就想方設法地和朕作對,難以把握。”
辟邪卻怕他將怒火扯到自己頭上,忙道:“百官中有很多都能只想著皇上圣意辦差,也不都是皇上說的那樣。”
“算了,這是朕一時的氣話。”皇帝道,“無論如何,王舉大勝,還是要褒獎的。”他回過頭來問,“你聽見了么,遠處那是馬蹄聲么?”
“好像是的。”辟邪往東邊路上眺望,“象是宮里人騎馬過來了。”
“會是什么事?”皇帝奇道,走到路中間。
馬隊前領頭的內臣勒住韁繩,跳下馬,顧不得喘氣,請下安去,“皇上萬福金安。”
“你是哪個宮里的?”皇帝問。
那內臣還來不及回答,馬隊中紅色駿騎便到了眼前。“皇上。”鞍上頭戴帷帽身穿大紅織桃花箭袖的少女跳下馬來,叫道。
“你怎么來了?”皇帝看著慕徐姿摘去帷帽,盈盈叩首,卻十分不悅,“太后準了?”
“回皇上的話,臣妾蒙太后準許,前來上江侍駕。”
“你以為朕在這里玩鬧么?不知你們都在想些什么。”皇帝拂袖而去。
慕徐姿咬住嘴唇,臉色漲得通紅,辟邪看著也不知所措。皇帝已在前面道:“辟邪,你愣著做什么?”
“是。”辟邪回過神來跟上皇帝。
“皇上!”慕徐姿站起來緊走幾步,在皇帝身后呼道,“見不到皇上,臣妾的心就是那樣絞著疼。臣妾就住在上江,遠遠地看皇上一眼,知道皇上吃得怎么樣,睡得怎么樣,也不行嗎?臣妾只是不知道要怎么樣說,皇上才明白臣妾的思念?”
皇帝駐足,回頭道:“你騎馬來的?”
“是。”
“倒是挺快的,”皇帝笑道,“過來吧。”
“是。”慕徐姿挽住皇帝的臂膀,“皇上嚇壞臣妾了。”
“你才嚇壞了朕。”皇帝道,“有哪個嬪妃自己騎馬跑這么遠的路,出了事怎么得了?”
慕徐姿笑容驕傲,浸透了粼粼春江的耀目,聲音里是掩不住的小小的得意,“那么一堆人圍著呢,沒什么要緊。”
皇帝揮了揮手,內臣們都慌慌張張地退出老遠。辟邪嘆息不迭,就那么一會兒的功夫,眼前清靜的日子頓時亂得象一鍋粥似的。
給王舉的諭書當日送出,一時還得不到回奏,過了六七日的功夫,辟邪卻先收到了埋伏在匈奴朝中細作的密報,言及均成傷勢剛復,尚在整頓人馬,自二月里陸續南下的,并非主力,只是誘敵之兵。密報里特別提醒,中原大軍切勿隨便深入,以免中伏。辟邪知道此人在均成身邊也是深得器重,估計消息不假,轉而想到王舉的驕傲脾氣,更是憂心如焚,徑直去倚海閣向皇帝稟奏。
“以奴婢看,現在已等不得巢州王進京了,先要派一員欽差敦勸王舉固守。”
皇帝道:“此時容不得細想,就是翁直。著人速速拿著朕的旨意,叫他明日啟程。”
“是。”
辟邪剛接上話,吉祥便匆匆拿著軍報進來,呈到皇帝手里,“萬歲爺,八百里加急。”
皇帝看了吉祥青白臉色一眼,低頭展開折子,一聲不吭地看了兩遍,慢慢遞到辟邪手里。“翁直先不用動了。”皇帝的聲音沒有什么波瀾,“即日召王舉進京,朕要給他慶功,必隆不能理事,震北軍由王舉長子,護國將軍王驕十暫領。”
辟邪忙打開看,便只“死傷四萬,退守雁門以北三百里”一句,就足夠觸目驚心了,更不要說“涼王必隆重傷”等等的小事。
“朕揮師北上的決心雖然沒有動搖,但這樣的消息傳遍天下,有損中原的士氣。”皇帝站來道,“你明白么?”
“奴婢明白了。”辟邪道,“王舉雖敗,一樣要凱旋歸來,一樣要加封授爵,特別是要熱鬧。”
“就是這個話。”皇帝道,“朕明日回京,你們早做準備。”
三月二十五日,皇帝回鑾離都。姜放奉命至乾清宮議事,先碰到了辟邪,問道:“震北軍到底怎么回事?消息都讓內閣扣下了。”
“王舉追擊匈奴誘兵,令八萬人馬落入埋伏,匈奴合圍,苦戰不脫。倒是涼王必隆引軍來救,王舉毫發無傷,必隆卻背上中了一刀,搶回雁門救治去了。此戰死傷四萬人,震北軍元氣大傷。匈奴已在西努阿河以北,搶著渡河。必隆頗受涼州騎兵愛戴,此番受傷,涼州軍大有嗔怪王舉的意思,軍心動搖,何以為戰,只得先退到雁門以北三百里的舊壕營內,再做打算。”
姜放臉色很不好看,嘆道:“爺怎么想?”
“這種局面只能稱勝,不能言敗,王舉替換不得,只能先召他回來,然后選一員大將,充作他的副手,再讓巢州王良涌監軍,調停涼州兵馬。”
“朝中大將多年未經戰事,還不如王舉呢。”姜放愁眉不展。
此時皇帝已在乾清宮叫人,兵部再加閣臣,個個面如土色,魚貫而入,說的大體也是這個意思。爭執只在遣將一事上,有的說王舉領震北軍多年,不應一敗而撤換;有的說王驕十子繼父職也很好,種種說法,不一而足。
皇帝靜靜聽完,眾人退去,只獨留下姜放。皇帝默默喝了幾口茶,一時也不說話,姜放在寂靜中等了半晌,渾身不自在起來。不料皇帝最后笑了笑,“跪安吧,沒什么事。”
姜放摸不著頭腦,出來看了看辟邪,極低的聲音問:“難道皇帝是要我……”
辟邪點了點頭,“好像還沒拿定主意。”
姜放領震北軍,對辟邪來說無疑是最好的結果,只是皇帝還在猶豫不決。但北邊飛傳來的諜報卻是火上澆油,不容辟邪喘息。均成和長子阿納似乎等不及秋季南侵中原,已有十萬匈奴鐵騎先行出發,為均成大駕南下搶奪西努阿河渡口。必隆也得細作稟報,帶傷與王驕十督戰,雙方只隔了百里,虎視眈眈對峙。兵部奉皇帝諭旨,自洪州另調騎兵兩萬,會同樂州十萬新兵,嚴陣以待,只要一聲令下,即刻開拔雁門。
四月初八王舉到京,百官俱往離都正北攘狄門迎其凱旋,鼓樂吹打加之繁文縟節,十分熱鬧。辟邪料定王舉見了皇帝,日子決不好過,不愿看著他們君臣吵鬧,請了旨意,由小順子捧著素衣隨侍出宮。
今日是賀冶年七七,正是發引出殯的日子,趕上王舉進京全城歡騰之際,不免減了很多排場,送殯的世交之家的車馬也少了許多。賀天慶與賀冶年三個兒子扶柩,清冷街頭嘈雜喪樂中,白花花漸向南去。辟邪和小順子銀白的素衣,繞道迎頭趕上,勒住黑馬,跳下來向靈柩施禮。賀天慶上前寒暄,辟邪道:“前些日子在上江侍駕,未到府上祭拜,禮數有虧。皇上特命我今日來拜一拜,送先賀將軍一程。”
賀天慶向北跪了,叩頭道:“皇恩浩蕩,無以為報。”
“賀兄請起。”辟邪自己上前扶了,“節哀。”
“是。”
辟邪握著他的手,點點頭,重新上馬,默默跟在靈后。一路上都是各家大臣的路祭,行人回避得甚遠,幾個年輕人站在路邊瞧熱鬧,盯著辟邪看了一眼,也匆匆地走了。一個小廝打扮的人悄悄挨到辟邪馬邊,遞了個貼子給他,道:“媽媽說了,爺定會在這里。雖說不是時候,卻是順便,就不打擾宮里了。”
“回去告訴你媽媽,費心了。”辟邪收好了棲霞的貼子,正好賀天慶幾次三番地請回,才又作了揖,撥馬回程。
棲霞只說了三件事:海琳已被成親王府里的人贖了出去;棲霞的義子憂官兒混入洪王府作了一名雜役;而憂官兒傳來的第一個消息是,洪州兵馬正在向東調動,去向不詳。
辟邪命小順子找地方將貼子燒了,才回宮中,對皇帝道:“洪州兵馬正在悄悄調動,只怕也是為了匈奴。”
“洪王那些兵馬是覬覦中原的本錢,豈會與匈奴交戰?”
“匈奴就算在關外得勝,也會傷了元氣,打進來正碰上洪王在樂州以北的兵馬,洪王乘機大敗匈奴,揀個便宜。”
“除了震北軍,朕手里并非無兵可用。”皇帝不解,“他做這樣兩敗俱傷的事,不怕朕從中取利么?”
“奴婢也不明白。”辟邪道。但無論如何,倘若皇帝的震北軍敗,洪王的洪州兵勝,對洪王洪失晝的聲望來說,總是了不得的好事。“除非洪王防的,既不是皇上,也不是匈奴。”
“難道是東王?那也太遠了些。”皇帝蹙眉,“中間差著幾千里路,如何遏制東王異動?”
辟邪笑道:“奴婢也糊涂了。”他細細思索了半天,等見到姜放傳遞進來的諜報,洪王調兵的事果然確實。
姜放也道:“看二先生的口氣,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調動了多少兵馬他確實不知,只知道去向的確是樂州、洪州的邊界。”
“知道了。”辟邪點點頭,“東王杜桓那邊什么動向?”
“近幾個月不斷宴請蔡思齊、于步之與楊立和,來往頻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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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邪笑了笑,“這三個人還干凈么?”
“屬下著吳十六去查。”
“雷奇峰呢?”辟邪突然問道。
“這個……”姜放遲疑道,“果然從去年夏天以后,就再沒有他的消息了。”
“速速查明。我總覺得洪王調兵之舉和東王有些干系,就怕有什么我們猜不到的事情突如其來,令我們措手不及。”
“是。”
姜放也是極忙的,領命即行,從辟邪值房里出來,撞見成親王也從上書房下來,攬住姜放道:“皇上要我在家里擺宴替王舉和巢州王慶功餞行,你說說什么花樣兒熱鬧?”
姜放笑道:“兩位都是王爺的長輩,胡鬧大概不行吧。”
“說的也是,說的也是。”成親王接著冥思苦想。
姜放道:“卻不知王爺想放在哪一天?”
成親王道:“自然是四月十五,明月當空的時候。”
“不知是不是晚了,王爺府里的牡丹也該過了吧?”
成親王撫掌笑道:“沒過,沒過。他們搭了棚子蔽蔭,好花兒剛開,到十五正是盛時。牡丹夜宴,也是風雅得緊啊。”
姜放忙道:“王爺可別高興得太早,此番宴請的兵部的大將,我這般的粗人多,多半還不領情。”
“這卻不去管他。”成親王道,“我犯不著替他們操這個心,有人領情便好。”
他是個愛熱鬧風流的人,回去命王府長史等極力操辦。至四月十五日傍晚,朝臣多奉命至成親王府助興,王府的長史、內臣忙不迭迎入,在外堂奉茶。及人通報良涌和王舉聯袂而來,成親王才迎了出來,笑盈盈寒暄。
王舉一樣氣宇軒昂,只是面上失了幾分銳氣,很少說話。眾人也不敢揭他的短,敷衍幾句便退在一邊。良涌和成親王歸座,百官先齊齊叩頭問安,才按品級各尋位子座了。
此處是成親王的牡丹院,南北“奪霞”,“剪云”兩座翠亭,盛宴鋪張,席下歌俑無數,擁簇著一園富貴。成親王點頭示意,樂班先奏得勝之歌,百官舉杯遙祝皇帝萬歲,飲盡了才傳席開宴。才剛篩了一遍酒,成親王還不及開口,便有內臣湊過來說了幾句話。
成親王喜不自抑,道:“他果然來了!”
話音剛落,辟邪便領著小順子悠然步入,向兩位親王磕了頭,被成親王攙起來。
“皇上肯放你出宮?”
辟邪笑道:“奴婢是替皇上來湊個趣兒。萬歲爺原本預備下給巢州老王爺和大將軍的賞賜,想到好端端的宴會,又是磕頭又是謝恩的,怕掃了大家的興致,就作罷了。老王爺和大將軍明兒請宮里來,萬歲爺還要和兩位多親近。”
“是。”良涌和王舉垂著手聽了。
辟邪忙上前要給眾人行禮,卻被百官閃在一邊,將他按在成親王一席上。眾人因他是皇帝最寵信的人,平時待人也和氣,又加之受了他不少好處,都上前敬酒,鬧哄哄圍了一堆人。
小順子見了道:“各位大人,奴婢的師傅病剛好,太醫說了戒酒,各位大人包涵則個。”
辟邪皺眉道:“多嘴。”
成親王笑盈盈將面前的酒杯授與辟邪,道:“既如此,小王代大伙兒敬一杯。”
“恭敬不如從命。這杯也祝太后、萬歲爺福壽綿長,江山永享。”辟邪接過來飲了,夕陽似火,正照得他雙唇啖血般鮮紅,眸子里流轉的,也是玫瑰色的目光,似有妖邪附身,麗色異常。成親王一邊靜靜看著,冷不丁一記寒戰,總算眾人轟然共祝,才轉過神來,連連擊掌。樂聲再起,頓時仆人內臣川流不息,一片觥籌交錯。
成親王和良涌都是作樂慣的人,此時聽席下文臣以牡丹聯詩作對,少不了湊趣,反倒冷落了王舉。辟邪因笑道:“大將軍啟程吉日可定了?”
王舉自重身份,為人清古,不屑與內臣結交,故而板著臉,道:“只要皇上一聲令下,為臣的即刻趕赴前線。小公公總在皇上身邊伺候,應該知道得比我清楚。”
“這倒也是。”辟邪也不生氣,“大將軍此次又多領樂州新軍十萬,軍務勞頓,皇上言及此事,也十分牽掛,言道:傾朝廷所有,助將軍功成。看來這滿朝的大將,只要是大將軍看得上眼的,皇上都準大將軍攜其北行。不知大將軍看這朝中,哪位才能為大將軍分憂一二?”
皇帝為遣副將,一直拿不定主意,先前王舉面圣,皇帝除了寬慰一番,實在懶得和他多言,現在想起來,才叫辟邪問問王舉的意思。
不料王舉道:“老臣一把歲數,披肝瀝膽,軍中獨斷慣了,這些皇上身邊的京官只怕受不了老臣的脾氣。小公公回稟皇上知道,老臣只管將一腔熱血灑在關外,不叫匈奴掠得寸土,以報皇恩。”
辟邪笑道:“保存疆土是一件,保存三十萬將士也是一件……”正說到這里,一朵銀粉牡丹撲地落在他的懷中。
眾人大笑道:“原來這個酒令行到辟邪公公。”
隔席一位頭簪紅牡丹的文臣當即吟道:“瓊葩到底羞色艷,國色原來不染塵。昨夜月明渾似水,只疑瑤島集仙真。”又嘆道:“辟邪公公人清似冰雪,恰如這白牡丹的精神。”
席上禮部郎中杜豫笑道:“此比有錯。你道小公公似這白牡丹,其實不然。”
眾人奇道:“你說呢?”
杜豫道:“只是這牡丹似公公耳。”
辟邪怔了一怔,忽而放聲大笑,“多承美言。”
成親王道:“這個酒令要簪花于帽上,然后或詩、或賦、或歌、或舞,再見那牡丹擲到誰身上,將那人與這花一比,才算完了。”說著拿起花要插在辟邪帽上。
辟邪忙接過花來,笑道:“這酒令著實風雅。但奴婢不比各位大人,沒念過幾年書,詩賦歌舞都不會,不如變個戲法,各位大人看了笑一笑就饒了我吧。”他拈住花莖,內力暗透,才在花上輕吹了一口氣。便見白牡丹的重重疊疊百多枚花瓣片片飛落,飄飄灑灑飛向席間,沾人襟前,拂拭留香。
眾人目瞪口呆了一會兒,才想起叫好來。成親王見此輝煌火燭之下,素白的落英美景,也是感慨,卻聽王舉對良涌低聲道:“此乃妖邪,皇上寵信這樣的人,并非吉兆。”
成親王不由大怒,口中卻笑道:“這個不算,這個不算。”
辟邪為難道:“奴婢再也不會了。”
“你師傅七寶太監歌舞皆精,我還記得七寶太監多年前持劍起舞,灑脫絕世。你定會上一手。”
辟邪笑道:“王爺既然這么說,奴婢倒想起來了。這舞奴婢是不會的,曲子倒還記得。請王爺賜琵琶一柄。”
眾人見他持了琵琶端坐園中,都停下手中杯箸,屏氣凝神看過來。
辟邪調定琴弦,道:“說起來此乃武曲,正應了景兒,奴婢獻丑,為老王爺和大將軍一壯軍威。不過奴婢指法生疏,但求哪位擊鼓相和。”
霍炎風流不羈,好為人前,當即從席中出來,道:“我來。”
辟邪見是他,道聲“好”,輕擊琴首,潑雨般長輪琴弦,鼓聲輕細相和,似乎遠山盡頭的金鼓騎師奔涌,隱隱引人憂慮,此時琵琶轉調放肆大作,百萬鐵騎撲面而來,鼓聲摧殘,萬眾奔走呼號,妻離子散的哀傷,國破家亡的憤恨,令人血脈賁張,雙拳緊握,只想奮身殺伐。俄而無聲,漸漸似有妃子離別的婉轉悲泣,湘水飄雨般泣泣噎噎,繞指尤柔。
眾人皆有悲色,只覺肝腸寸斷,去意留連。霍炎強忍悲戚,卻聽辟邪連煞三聲,割袍而去般的決斷振奮,霍炎一嚇之下咬破下唇,猶如剜出心肝的疼痛,頓時精神凜肅,鼓聲又起。琵琶與鼓聲磅礴飛墜,轟然聲動天地,金鼓亂作、刀劍相擊、人馬縱橫,如雷如霆。辟邪神情不動,只在唇邊透出一抹鋒利冷笑,霍炎卻已覺身周殺意陡升,氣勢冷洌,不由悚然心驚,操鼓顫栗,漸漸落在下風,只有琵琶肆虐妄為,穿云而出的長輪高到顛峰,擬作凄涼胡笳,又頓時被金騎踐踏無聲。
所謂“單于蹂踐死,胡騎潰泄崩”。單于伊次厥脫逃被殺,匈奴父子沙場上相抱而死,中原蹄下血肉翻飛,十七年前塞外漫天煙塵猶在眼前。王舉瞠目欲裂,豁然而起,衣袍撕裂尚不自知。
此時突然琴弦崢嶸崩斷,仿佛長劍在空中揮過,不知是否斬得敵首,便嘎然而止。滿座失色,肝膽俱裂,相顧涕淚無從。滿園花雨瀟瀟而下,摧盡繁華顏色。霍炎棄下鼓槌,掩面歸席。
辟邪起身笑道:“王爺,對不住,弄斷了琴弦。可這花兒凋零卻與奴婢不相干。”
成親王半晌才道:“與你不相干。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果真是好曲。”
百官皆撫掌稱妙,這方彩聲大作。辟邪將仆人奉來的牡丹隨便擲了,敷衍了幾句才算作罷。
王舉道:“若非經歷戰事,如何知道此曲的慷慨激昂?小公公奏得好啊。”
辟邪笑道:“奴婢和師傅學來的,不過覺得好聽罷了,哪里知道其中寓意。”
“也罷了。”王舉點頭,“十幾年前大戰時,你卻還不知在什么地方。”
“是,大將軍說得是。”辟邪恭恭敬敬地道。
夜色已深,通臂大燭燃去大半,百官又敬了兩位親王和王舉一杯,漸漸散去。辟邪告辭出來,小順子道:“師傅今天可嚇死我了。師傅彈那琵琶時,我還以為師傅要殺人了呢。”
辟邪冷笑道:“我今夜確實想殺人。你可不要惹我生氣。”
小順子閉緊嘴不住點頭。
“辟邪公公留步。”王府里奔出來一個內臣道,“王爺請公公稍留片刻。”
辟邪道:“是。不知什么要緊事?”
“王爺問,宮門已經關了,公公宮外可有住處?”
“奴婢大師哥今日不當值,在家住,奴婢正要去叨擾他。”
“這便不必了。”兩人身后輕車停駐,伴當打起簾子,成親王在內端坐,笑道,“上來,我帶你去個地方。”
辟邪道:“王爺操勞了一天,勿以奴婢為意,早些休息才好。”
“上來吧。”成親王道,“我不累,就是今晚要去。”
辟邪無奈,在他身邊坐了,小順子隨侍車后。外面放下簾子,車內只有成親王與他兩人,辟邪垂下雙目,端正神色肅然正坐。成親王看了看他,欲言又止,車內似乎漸漸熱起來,成親王掀開旁邊的車簾,向外打量著夜色。“今兒還高興么?”成親王漫聲問道。
“王爺府上肴饌俱美,歌舞皆佳,自然高興。”
“那就好。你道我這么操持,是為了讓誰盡興?”
辟邪道:“老王爺和大將軍盡興而歸,王爺沒白辛苦。”
“我看王舉就板著臉惹人厭,若不是你一曲琵琶,他連眼皮也不會動一下。”
“王爺,到了。”伴當停了車,過來道。
成親王面上微有失望之色,“這么快?”
原來馬車已過了慕冬橋,眼前是秉環路內的一帶精致雅舍。成親王搭著辟邪的手下車,順勢攥在手里不放,命人上前叩門。內里一位老仆,顫悠悠迎了眾人進去。辟邪想掙脫成親王的手,不料讓他握得更緊,身上已是一身冷汗。
成親王故作不知,對老仆道:“叫你家姑娘出來。說是老爺家來了。”一面將辟邪拽過二門。
但見眼前庭院清幽,靠墻的翠竹,一地的青草在月光下泛著水色的銀輝。廂房里步出的華衣少婦也水靈靈柔似月色。
“給六爺請安。”海琳福了福。
“怎么搬在這兒了?”辟邪明知故問。
成親王笑道:“小王贖了她出來,連這宅子都送與你。這兒離王府不遠,你什么時候不當值便住這邊,我找你下棋。”
“王爺,這萬萬使不得。”辟邪忙著推辭。
“難道你不喜歡海琳?”成親王問。
辟邪笑道:“不瞞王爺說,奴婢確實是喜歡的。”
“那么你不喜歡我……親自為你挑的宅子?”
“也是喜歡得了不得。”
“那么便收下。”成親王回頭對海琳道,“糊涂的姑娘,現在還叫六爺?快服侍你老爺屋里坐。”
“王爺!”辟邪稍稍提高了聲音,“不是奴婢給臉不要臉,只是侍奉在大內里的人總要多擔小心……”
成親王不悅道:“我并不求你回報,只要你高興,我便高興了。只要能常常……”突覺辟邪瘦細的手掌一緊,仿佛喜從天降,訝然望著辟邪說不出話來。眼前一花,辟邪指間已多了一枚黑綾飛鏢,藍汪汪的利刃還在散發殺氣。
成親王抽了口冷氣,已想不到呼救,辟邪將他和海琳都拉在自己身邊,環視四面墻頭,笑道:“一擊未中,還是全身而退的好。眼看明月照人,良宵苦短,幾位如欲再戰,不如趁早。”
有人咯咯直笑,蹲在墻頭,持劍望下來道:“你一個小太監說什么良宵苦短,笑掉了我的大牙。”
辟邪向他招手道:“不如這里來笑。”
那人不見半點征兆,已閃下墻頭,人劍似一條出水青鯉,猛地彈到三人眼前。成親王見雪亮的劍鋒刺來,更是大驚,未及呼救,卻見辟邪手指拂了拂,手中飛鏢打斷那人的門牙,從后腦洞穿,直透出兩寸才罷。那人被一刀斬斷了似的,咚地拍在地下。辟邪從他手中接過長劍,冷冷道:“還有喜歡笑的么?”
話音未落,四方伏兵突起,六七條彪悍人影一躍而出。辟邪拍了拍成親王,道:“王爺,伏低了。”
成親王立即蹲下身,閉目將瑟瑟發抖的海琳掩在懷中,頭頂上人聲肅寂,劍氣微微作響,寒意浸透身周。片刻便聽辟邪道:“王爺請起。”
成親王扶起海琳來,見辟邪立在遍地尸骸之中,甩落劍上的鮮血,剛剛勃發出的殺氣給他的微笑蒙上一層銳利的光芒,“王爺受驚了,王爺才剛說什么來著?”他回頭問。
“沒什么。”成親王抿上了嘴。
小順子縮在翠竹的墻根底下,現在連滾帶爬出來,恬著臉問辟邪道:“師傅下手是不是太狠了?怎么一個活口不留?”
“同伴先死,卻無一人有半點退縮,分明是死士,帶回去也不會開口的。況且……”辟邪用腳尖轉過死者的面龐來,月光下看得清楚,“這幾個人那天送殯路上就盯上我了,應早知我的底細。”他突然問成親王道,“大將軍和巢州王現住哪里?”
“巢州王在京沒有府邸,現住王舉府中。”
“原來如此。”辟邪切齒一怒。
冰冷的面龐上不似人的雪亮目光令成親王不禁后退幾步,望著他一掠而出,消融不見,象是剜了自己的心去了似的,空落落無限寂寞。
王舉的京邸距此不遠,以辟邪的身法,片刻便到。他遠遠聽得府中喧嘩沖天,燈火通明,便知自己來得晚了。飄身在花園中,石亭那處人擠得水泄不通。
辟邪高叫道:“我是宮里的人,閑雜人等閃開了。”大將軍府中的家人紛紛退避,辟邪走入亭中俯首看去,良涌已氣絕多時,眉心一處薄薄的傷口,幾乎沒有鮮血滲出,正是雷奇峰的手段。王舉胸前劍傷直通后背,尚未就死,家人見傷勢險惡,不敢搬動,正急傳大夫。亭子別處倒斃了三個大將軍的挎刀侍衛,皆由匕首割斷咽喉,不似雷奇峰所為。辟邪暗自詫異,低頭微微思索之際,被人一把抓住腳踝。
王舉雙眥欲裂,月光更照得他滿面猙獰,兇光畢露,他緊扼住辟邪的腳腕不放,決心要帶他同去地府,“那、那曲‘定涼州’……嘿嘿……”他不顧喉中血沫飛濺,執意嘶著嗓子冷笑,“妖孽!我認得你……我認得你……”
辟邪看著他目中殺氣隨瞳孔漸漸散開,不禁想放聲大笑,“遲了。”他慢慢退了一步踢開王舉的手掌,最后還是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