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林自與成親王船中密談之后,成親王府卻再沒有聯系。按理說祝純應透出消息來,馬林等了兩天,卻音信全無。
其時杜閔已悄悄回到離都,詢問他密談的結果,馬林無據可稟,被杜閔申斥一頓,已然坐臥難安,再派人去成親王府打探祝純的消息,王府里竟說從無這樣一個人出入,祝純如同石沉大海,連這根布在成親王枕邊的線也斷了。
“于步之不是在京城么?”杜閔道,“你去驛館找他。”
“著啊。”馬林笑道,“世子爺說得對,臣竟將這個人忘了。”
他自去驛館尋于步之疏通王府,留杜閔在天刑大道的宅子里歇息,到傍晚心驚膽戰地回來,顫聲稟告:“世子爺,于步之兩日前便離開京城了。”
“走了?”杜閔扔下手中的書信,騰地坐起身來,“小成王要做什么?”
“臣失察,罪該萬死。”馬林見他臉色發黑,忙跪在地上搗蒜般叩頭。
杜閔冷笑道:“起來吧,景儀和我們耍心眼,是他自己做死,不怪你。”
“世子爺……”馬林訝異地抬起頭來,忽然發現杜閔的心情實在不錯,“世子爺這邊難道有好消息?”
“怎么不是好消息?”杜閔大笑,“你不知道,匈奴已然在二十日渡過努西阿河了。”
天險被匈奴攻破,對中原來說幾是滅頂之災,馬林骨子里實在不好意思隨著杜閔高興,只得結結巴巴地道:“當真是好、好消息……”
杜閔道:“景儀還指望順理成章地登基,卻不知他們兄弟的江山會被誰吃得一干二凈。撂我們的場子?哼哼。他現在不知怎么后悔呢。”
馬林笑道:“世子爺說得是。”
“你去辦兩件事。”杜閔道,“第一,朝廷必會想方設法將這場大敗遮掩過去,咱們可不能一聲不吭。”
“是。”馬林道,“王府里好多人現都在離都,這就將消息傳播出去。”
“知道怎么說嗎?”
“臣愚鈍,世子爺指教一二。”
“皇帝不聽勸諫,一意孤行任用愚將,貽誤戰機才導致渡口被奪。”
“是。”馬林道,“就是如此。”
“第二件,”杜閔咬牙冷笑,“去把景儀給我揪出來,我就不信他此刻還不動心。”
馬林大喜道:“極是。臣倒要看看小成王現在是如何一付嘴臉。”
不過成親王早出晚歸,就是宮里府里兩處,不說皇宮,成親王府卻也不是那么好進的,馬林仔細看了兩天,著實無法和成親王說上話,著急之下卻有了別的計較。
趙師爺在離都的宅子是成親王所賜,也在秉環路附近,離成親王府不過兩條街,他雖在宅中買了一個小妾兩個丫頭,卻因公事繁忙,常住王府,很少回家,只有每月的月銀發下來,才會帶些銀兩回去,命小妾打點了,送往瞿州老家。閏六月初二,他照樣揣著銀子敲門,里面卻不是家人殷勤的腳步聲,門吱呀一聲洞開,面前是馬林沖著自己笑。
“趙師爺,別來無恙?”馬林收起扇子拱了拱手。
趙師爺轉瞬便是滿臉堆笑,“馬長史,安好?”
“極好,極好。”馬林笑道,“請進,請進。”
似乎這宅子從來都是馬林的住所,趙師爺攜著他的手,客客氣氣入內。廳堂之上已布了酒席,兩人對座,趙師爺搶著道:“馬長史怎么還未離開京城?”
馬林道:“差事沒辦妥,有何面目回去見江東父老?”
“哦……”趙師爺仰起頭來細想,“馬長史什么差事如此棘手?學生不才,不知能不能幫上長史的忙?”
“解鈴還須系鈴人,除了先生,真是無人可假我援手。”
“言重了,言重了。”趙師爺打哈哈笑起來。
馬林道:“我們王府上的侍衛祝純前兩天在離都走失,在下最后瞧見他的時候,他可是和成親王爺在一處,我家王爺也甚愛他,這就叫我來要人。可惜貴王府的門檻太高,在下進不去,有勞先生周旋,容我見了王爺當面分說。”
趙師爺嘆了口氣,“馬兄說笑,別說我們王府上沒有祝純這個人,只怕這世上也再無祝純這個人了。”
“死了?”馬林大吃一驚。
“可惜年紀輕輕。”趙師爺抿了一口酒,搖頭嘆息。
馬林忙問:“成王為什么要殺他?”話一出口,才覺自己這兩日也是身處險地,頓時惶惶不住出冷汗。
趙師爺卻道:“馬兄,我家王爺愛祝純如同心肝,怎會加害于他,是他自己時運不濟,撞到皇帝座下高手,枉送了一條性命。”
馬林越聽越驚,道:“如此說來,皇帝也知道了?”
趙師爺道:“倒也未必。不過想必馬兄已聽說了,努西阿渡口生變,真真應了馬兄所言,我家王爺如何不知其中的利害?只是皇帝在京的坐探太多,王爺現在不能輕舉妄動。若我是馬兄,應當速速回黑州去,容我家王爺看看風向,再緩做安排。”
馬林沉吟道:“皇帝北邊新敗,與兩家王爺來說都是極好的機會,成親王可要抓緊了。”
“我家王爺怎么不著急?不過……”趙師爺靠在椅子里微笑,“留在離都坐纛的是成親王,真正把握中原屯兵的另有其人啊。”
“這話怎么說?”
趙師爺垂下眼把弄筷子,極低的聲音道:“太后已然回鑾離都,六月二十八日,懿旨秘遣御使下寒州撤察于步之貪污受賄一案。”
馬林怔住了,酒從杯中傾出來,滴滴嗒嗒灑在衣袍上。
“馬兄?”
“哦。”馬林緩過神來一笑,“見笑,見笑。”他撣去酒水,抱拳道,“多謝先生指點迷津。”
“哪里哪里。”趙師爺笑道,“也請馬兄轉告杜老王爺,時局艱難,我家王爺不得不小心行事。”
“好。那便告辭了。”馬林向兩邊招了招手,兩條人影從山墻后的陰暗里躍出,幾個起落消失在夜色中。
趙師爺再也忍不住渾身的顫抖,手中的筷子跟著狠命顫起來,最后叮地落在桌面上,他虛脫似的透了口氣,冷汗將衣裳粘糊糊地貼在后背,說不出的難受。
杜閔聽完馬林的回稟勃然大怒,他將茶盞拂在地下,連連咒罵:“妖婦!”
馬林勸道:“世子爺,現在不是動怒的時候,下面該如何是好?”
杜閔好不容易定下心來想了想,“先下手為強,”他道,“京城不是我們的久留之地,這便回去急告父王,不管那御使奉的是什么懿旨,先在寒江以東布兵為上。”
“是。”
這時杜閔貼身的小廝進來,俯在他耳邊低聲稟道:“雷奇峰到了。”
“叫他進來。”杜閔又向馬林頷首,示意他屏退。
門無聲打開,雷奇峰靜靜走來,有點恍惚地掃視過整間屋子,最后才將朦朦朧朧的目光停在杜閔臉上,“世子爺。”
“要你辦的事……”
雷奇峰搖了搖頭,“我在上江看過了,找不到太后的影子。”
“那是自然的。”杜閔笑道,“太后已然從陸路回京了。”
雷奇峰又是搖頭,“就算知道她在哪里,我也不能殺她。”
“為什么?”杜閔對他這種執著十分不解,“她一樣是人,為什么不能殺?”
雷奇峰忽然笑了,慢吞吞地道:“天下這么多人,世子爺為什么一定要殺她?”
笑容給他的面龐上增添了些犀利的神情,令杜閔緊緊閉上了嘴。
雷奇峰接著道:“這些年世子爺要我做的買賣,我都沒有拒絕過。這次讓世子爺不快,我心里也過意不去。”
“哦?”杜閔對他這一番話反倒覺得出乎意料,抬起頭來盯著他看,“你這么想?”
“是。”雷奇峰道。
杜閔搖了搖頭,“你雖是殺人,卻一樣在做買賣,講究的便是一個愿買,一個愿賣。縱使我將天下的金銀放在你眼前,你不愿出手,我亦無可奈何,談不上不快,也談不上過意不去。”
“世子爺是明理的人,在我主顧里算是不錯的了。”雷奇峰怔了怔,才道,“我接了另一票買賣,后面一個月,只怕不能聽世子爺差遣了,今晚也當辭行。”
“哦,那好。”杜閔拉開書桌的抽屜,“就把前些日子的帳都結了吧。”
他拿出一疊銀票,舉在雷奇峰面前。
雷奇峰飛快地看了一眼,接過銀票收在懷里。
“不過,”杜閔慢慢抽回手來,笑道,“你從來不是一個急著收錢的人。”
雷奇峰抿著嘴唇,卻不想忙于表白說話。
“奇怪的是,雖然你收的是買命錢,卻又不怎么把金銀放在眼里;雖然你打交道的都是權貴,卻又骨子里懶得和他們多羅嗦。”杜閔接著微笑道,“主顧自以為拿錢支使著你,卻不知道坐在一起談買賣的,哪有什么高低之分。”
雷奇峰迷蒙的神情正不著痕跡地退去,一直糾纏他左右的殺氣漸漸消散時,他看起來清醒而普通。
杜閔看著他輕悄轉身走出去,站起身來跟到門前,叫道:“雷奇峰,今后如何尋你?”
“只當是一段了解罷。”雷奇峰停住腳步,回過眼神來向他微微頷首,笑道:“世子爺今后用不到我,只怕也是件好事。”
“如果有人花錢要我的命呢?”杜閔脫口而出,大聲問道。
“還沒有人出價。”雷奇峰只是黯然一笑。
杜閔望著兩扇門又無聲地悄悄合上,冷不丁一個寒噤,他搖了搖手邊的鈴,小廝進來問:“世子爺什么吩咐?”
“把京城里的人都叫到這左近來,”杜閔道,“雷奇峰不去,我們的人就不能去了么?”
初三清晨,西風大了起來,杜閔帶著馬林,在慕冬橋碼頭上船,疾疾揚帆出京。坐探飛報成親王得知,景儀終于松了口氣。
“總算把這個瘟神送走了。”成親王道,“他若再滯留離都,少不得惹出大麻煩,屆時只好我親自動手要他的命。”
趙師爺笑道:“馬林走了就好,王爺與東王那邊還不至于立時就撕破臉。王爺忙了這些天,今日不妨歇一歇吧。”
“說得有理。”成親王道,“叫人去內閣說一聲,下午我就不去了。”
想歇一歇卻要有個去處,成親王想了想,道:“進香去。”
“是。”趙師爺點頭,“東西弘愿寺,哪個好?”
“末明寺。”成親王解開衣扣,要換衣裳。
趙師爺上前道:“王爺,那里太熱,還是算了吧。”
“算了?”成親王看著他。
趙師爺忙道:“學生的意思是,叫他們把法事做到府里來。”
“嗯……”成親王笑道,“就是王妃的佛堂吧。”
“那是自然的。”趙師爺道。
“交給你辦。”成親王甩掉長衣,換了便裝,不許人跟,獨自拿著佛經在佛堂里讀,只覺外面的陽光越來越耀眼,想必是日頭最毒的時候。佛堂的門吱呀開了,紫眸輕衫婆娑地走了進來,因為里面暗,她一時辨不清方向,茫然四顧,慢慢朝里走,無所適從。
成親王放下佛經,悄悄繞到她身后,往她脖子里吹氣。
“王妃萬福。”紫眸輕輕地笑,轉過身來。
成親王不說話,加緊撕扯她的衣裳,紫眸攔住他的手,道:“別鬧。佛爺看著呢。”
“到哪里佛爺都看著。”成親王的心因這個念頭跳得更厲害了,忙將紫眸按倒在冰涼的地上。
“王爺、王爺!”門外內監拼了命地打門。
“找死!”成親王大怒,將解下來的玉帶摔在門上。
那內臣“噔噔”地踉蹌退了幾步,遠遠地大聲道:“王爺,太后召見。”
成親王猛地跳起身來,披上衣服就走。
“王爺,改天?”紫眸仰起身問。
“改天。”成親王點了點頭。
王府長史已讓人備了轎,趙師爺跟在成親王身后一溜小跑,道:“王爺看太后會是什么打算?”
“誰知道呢?”成親王嘆著氣鉆入轎中,“原以為就遮過了,這時候召我,定是要仔細問了。”
趙師爺臉色也不好看,道:“學生還是跟著轎子去吧,宮門前聽消息。”
“不。”成親王道,“你躲在府里,千萬不要出去走動。母后的耳目多,要是拿你,我攔不住。”
“是。”
“自己小心了。”成親王放下轎簾,催人快行,到宮門前出來,已渾身是汗。
他在慈寧宮前請見,康健笑嘻嘻道:“王爺不要跪了,太后娘娘正問呢,趕緊里面請吧。”
“是。”成親王忐忑不安地道,“謹遵懿旨。”
慈寧宮側殿正從里面呼啦啦望外走人,宮女太監見了成親王都不敢做聲,微微蹲了蹲就算請過安。成親王心里更沒了底,卻見最后的麗人飄然而出,忙一把拉住,“明珠姑娘。”
“王爺。”明珠笑道,“我可不是救命的稻草,拉我也沒用。”
“哦,是。”成親王訕訕放開手,“太后心情如何?”
明珠道:“好得很。”
“好得很?”成親王惑然。
“才剛還在說笑話,一會兒定要留王爺晚膳呢。”明珠福了福,一笑而去。
“兄妹兩個在說什么呢?”洪司言走出來笑,“快進去吧。”
太后坐的地方很是明亮,因而臉上的神色被光芒掩蓋著,成親王匆匆一眼沒有看出什么來,只得垂首行了禮。
“于步之什么時候放的寒州知府?”太后開口就問。
成親王賠著笑臉道:“是十一年四月間的事。”
“你覺著這個于步之是不是聽來挺耳熟的?”太后卻轉臉問洪司言。
洪司言道:“是皇上第三科取的狀元。”
“哦。”太后道。
成親王打了個寒噤,“母后。”
“什么?”太后喝著茶,漫不經心地抽空問。
成親王反倒不好說,爽性笑道:“兒子跪得膝蓋疼,母后要問什么,先讓兒子起來再說。”
“哼。”太后道,“你舉薦的知府做下這等大案子,你還好意思在我跟前要凳子坐?”
洪司言打圓場道:“先讓小親王起來吧,地上返潮氣,仔細以后骨頭疼。”
成親王心中念了一聲佛,向著洪司言直使眼色。
“一邊站著。”太后終于道。
“是。兒子謝恩。”成親王今日把那點撒嬌的手段盡數抖露出來,畢恭畢敬立在一邊,道,“兒子知錯了。于步之辜負朝廷恩典,辜負兒子對他的信任,定是死罪了。母后可不要為了這樣沒良心的臣子氣著了。”
太后清澈的眼神細細打量著成親王,慢慢道:“你確是長大了。”
成親王心中一凜,道:“是母親教導得好。”
太后似乎在苦笑,“我只怕教你的太多……”
洪司言怕他們母子尷尬,忙道:“太后,小親王進來不容易,還是問正事吧。”
太后點了點,問:“那是要抄家了?”
“是。”成親王想了想,很覺為難。
“聽說于步之畏罪潛逃,多日不在公署了?”
成親王心里一痛,勉強道:“是。”
“他的家眷呢?”太后灼灼問。
“這……”成親王吃了一驚。
“怎么家眷也不顧,就一個人跑了?”太后問,“果然是個沒良心的。”
成親王撲通跪在太后面前,顫聲道:“母后!難道……”
“難道什么?”太后冷笑,“你和他相好一場,難道不準備‘照顧’好他的家人?”
成親王抬起頭,渾身打著顫,咬牙笑道:“母后,兒子可又學著了一手。”
太后不是滋味地挪開目光,靜靜道:“那就好。”
洪司言將成親王挽起來,“好了好了,要問的都問了。天色不早,小親王就在此用膳吧。”
“把明珠也叫來。”太后例行公事般地展顏道,“兒子女兒都在,看著也高興。”
太后的家宴,傳的都是精致的小菜,一時明珠帶著人挑著食盒也來了,孝敬太后的都是大理的小點心。成親王席上魂不所屬,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笑話。
太后笑道:“好啦,你說的這些都舊了。這里的小太監的笑話都比你精致些。我倒愿意聽明珠講講寒州的風情。”
成親王道:“母后可不要疼了女兒就忘了兒子。”
“怎么會呢?”太后道,“只要是我的兒女,都是一樣看待,”
他們母子話里有話,明珠微笑傾聽,成親王在她秋波般清澈地雙眸下低著頭。這頓飯險澀無比地吃完,成親王找了個機會,連忙告退。
側殿里一陣沉默,明珠站起來道:“女兒廚房里忙了半天,也累了。”
“嗯,也是。”太后點頭,“回去早歇吧。”
明珠出來,如往常一樣去慈寧花園乘涼,她總是稍駐假山上的小亭,然后登于亂石頂端而坐,仰望夜空,拂拭露水之際,明珠忽而想到,自大軍北上之后,這明月的陰晴圓缺已然悄悄周行了兩輪,又到了繁星如織,彎月如鉤的時候,螢火因而顯得很明亮,在她青絲間、紅袖下靜靜飄搖。明珠停下扇子,看著那小小的燈火駐在寒絹晶瑩的扇面上。
“呼。”她吹氣如蘭,輕送蟲兒重新撲入夜色里,轉眸隨那星火望下假山去,卻見林間陰影濃了又淡,似乎什么妖怪駕著黑風倏然穿過。
明珠想了想,最終還是嘆了口氣,飄身而下,從假山的曲折中繞到樹林以南,在袖中扣住銀針,截到林中人的側面,將十二枚鋒芒一揮而出。
那人聽到風聲,慌忙回過頭來,星光照在他臉上,明珠不禁輕呼道:“你?”
她指尖微觸絲線,將銀針去勢激得飛散,擦著那人身子掠過。她心中訝異未息,早忘了在絲線脫力的瞬間將銀針收回,只聽叮叮零零鋒芒落于青石之上的樂聲,五色絲線也罩在了那人頭上。
“明珠姑娘。”那人喜極,眉間揚了揚,道,“找得我好苦!”
明珠見了他的狼狽樣,也是嫣然一笑,“沈公子從來逍遙,自己找苦吃,卻怨不得別人。”
“當然當然,怨不得姑娘。”沈飛飛拂開頭上的絲線,笑著走過來,“姑娘近來可好?小生許久不見姑娘,茶飯不思……”
明珠啐了一口,“再這么胡說八道,我可惱了。”
“是是是。”沈飛飛忙道,又作揖不迭。
明珠卻上下打量沈飛飛一身精干打扮,見他身后更背著短刀,不由笑道:“這是做什么?往宮里溜達還須沈大公子如此大動干戈?”
沈飛飛紅著臉道:“宮里沒來過,就怕著了侍衛的道兒,連累了姑娘,故而鄭重其事,讓姑娘見笑了。”
明珠淡淡道:“連累說不上吧,你我一不沾親,二不帶故,憑什么你犯下殺頭案子卻要連累到我身上?”
沈飛飛依舊賠不是,“是是是,姑娘說的是。”
明珠見他執意委屈,也不忍再逼他,只是道:“宮中不是沈大公子久留之所,請回吧。”
“我這就走,不過,”沈飛飛追上前,在明珠背影后低低地問,“姑娘最近過得怎么樣?我知道了才放心。”
明珠停下腳步,回眸一瞬朦朧地看了看他,“還好。”
“姑娘清減許多了……”
明珠搖頭道:“也沒有。”
沈飛飛慢慢道:“小生最近一陣子會離開京城,一個人在外,生死無人知道,不知姑娘會不會有片刻功夫想到我,就象……”
“就象什么?”明珠冷冷截斷他的話,反問道。
沈飛飛苦笑道:“辟邪可有消息來往?姑娘一定惦念著。”
“為什么要提他?”明珠反詰。
星光照出她眼中淡淡的傷感,沈飛飛望進那漆黑的眼眸深處,忽然嘆了口氣。
明珠仰頭見彎月掛在宮闕飛檐之上,笑道:“夜色已深,我回去了。沈大公子好自為之。”
“是。”沈飛飛魂不守舍,隨口答應。
明珠走出花園大門,在陰影中回頭相望,卻只剩古木寂寞,沈飛飛已然不見蹤跡。她側首想了想,也覺無趣,一人身只影孤地往回走。彩裙覆蓋著腳面,行動時本是婆娑的柔聲,卻聽周遭一兩記沙沙的急響,令她頓生警覺。
聽起來輕功不過平平,絕非號稱“沉魚飛燕”的大盜沈飛飛。明珠看著背后人投在自己腳前的黑影慢慢展開雙臂,忙衣袖輕拂,飄身閃在一側,一蓬銀針也從袖底發出,聽得那人慘叫了一聲,已是扎得滿臉,捧著眼睛在地上翻滾。
明珠任那人呼痛,徑直掠上房頂,向慈寧宮遙望,只見四條黑影正向太后寢宮撲去,她輕點屋脊,飛掠而下,口中喃喃笑道:“這人還要留給他,卻不是你們能殺的。”
不料未至慈寧宮前,又有一人從側殿屋脊后面持刀躍出,奔襲之間已連傷三人。
“沈飛飛?”明珠蹙眉。
那刺客中為首者武功甚高,不過與沈飛飛糾纏了片刻,便占了上風,連著三幾刀都取沈飛飛的要害,明珠見沈飛飛實有性命之危,不得已在圈外施針法相助,她扯斷針上絲線,拈在指間,在沈飛飛危急一刻,彈出銀針,鉆透兩人密集的刀風,“叮”的撞在刺客的刀尖,猛地將刺客鋼刀蕩開。
沈飛飛見她凌空而下,施以援手,更是喜不自抑,百忙中抽出空來對明珠點頭微笑。
這三人都有自己的不方便,只在獵獵刀風中一聲不吭,交手十數回合之下,墻外的火光漸漸映了進來。
深宮寂靜的夜里猛然爆發出傷者的嚎叫,早就驚動內廷關防太監,二三十內臣自慈寧門狂奔入內,另有人飛傳侍衛。那刺客被明珠和沈飛飛逼得手忙腳亂,更見不能得手,反有被侍衛圍困的危險,忙閃身躍出戰團,凌空掠去之際,被明珠一針洞穿腳踝,在側殿上跌了一跤,他踹下些瓦片,將明珠和沈飛飛阻了一阻,這才勉強脫身而去。
外面侍衛太監的火把喧嘩之下,太后寢宮更顯得黑沉沉沒有絲毫動靜。明珠原想進去問安,卻讓沈飛飛牽住衣袖,聽他低聲道:“領頭進來的侍衛必是郁知秋,我和他打過照面。”
雜亂的腳步聲就在宮門外,明珠嘆了口氣,“且隨我避一避。”
她領著沈飛飛穿過慈寧花園,繞過大戲臺,在甬道中穿過,望東直行。兩人躍入居養院的天井中,周圍終于又靜得如同墳墓。
“這是哪里?”沈飛飛繞過大樹下的黑影,四處打量。
明珠道:“這地方從前玩的熟了,知道少有人來,宮里怕是只有這里能讓你躲幾個時辰的。”
沈飛飛笑道:“姑娘說這里安靜,就是這里了。”他向西廂房走去,見門未鎖,就想推門入內。
“不是這里。”明珠在他身后艱難地啟唇,慢慢地道。
沈飛飛抽回手來,看著那門怔了怔,“是。”
“東廂請吧。”明珠閃身讓開了路,“沈大公子怎么沒有走,又殺了回來?”
沈飛飛恭恭敬敬地道:“小生以為那些人會對姑娘不利,若知道姑娘不是住那里,小生絕不會貿然出手,給姑娘添這些麻煩。”
明珠搖了搖頭,不做聲。沈飛飛惴惴盯著她,想要猜出她的喜怒,卻見她安安靜靜的面容,仿佛心中的血液也比從前奔流的慢了許多。
“你要出京?去哪里呢?”明珠問。
“夸州。”沈飛飛道,“有個兄弟要小生幫著弄批馬過來,國難當頭之際,不料有些生意卻比從前好做得多了。小生這回發國難財,姑娘定是瞧不上的。”
明珠一笑,“發國難財的,何止你一個?沈公子盜財,那些人竊國,人品上只怕沈公子還高了一籌。”
“姑娘取笑了。”沈飛飛郁郁低下頭去。
“我須回慈寧宮去了。”明珠道,“此時大概是清查各宮各房的時候。若沈公子自己能脫身,就請便。若不得脫身,我明日定會過來看,想法將公子送出宮去。”
“多謝姑娘。”
她彩裙飄飛地遠去,只剩下沈飛飛一人怔怔目送,目光如同蛛絲糾纏,讓明珠不勝難過。待她從侍衛巡邏的縫隙里走回自己院子,彎月已沉得不見,她推開房門,點起燈,卻見子葙坐在角落的地上,抱著肩瑟瑟發抖。
“怎么了?”明珠握著她冰涼的手,“被外面的人嚇著了?”
子葙撲在她懷里抽抽噎噎地哭,“姊姊夜半不見回來,外面又叫有刺客,我道姊姊……”
“真會胡思亂想。”明珠不由笑了起來,“你我是什么人,身份猶如草芥,刺客為什么要來殺我們。”
“姊姊不同的,”子葙哭著道,“不然太后為什么要……”
“不要亂說了。”明珠叫住她,將她挽起,扶到床上,“睡一覺什么都好了。”
外面清查的太監終于搜到了這邊,叩門問道:“明珠姑娘可好?”
“我好得很。”明珠坐在子葙的床邊,道,“太后慈駕平安?”
“慈駕平安。”那太監道,“太后唯恐姑娘有失,請姑娘過寢宮睡。”
子葙一把拉住明珠的衣袖,不住搖頭,明珠按住她的手,向外道:“知道了,這便來。”
她攏著搖曳的火頭走到門前,將燭臺交給太監拿著,出來掩上了門。
“姑娘這邊走。”臺階下六名宦官側了側身,留出中間的空地給她。
明珠走在太監們高舉的燈火中間,一路輝煌行去,短短行程的盡頭卻是黯淡的宮舍,太后端坐在帳中,向她陰郁微笑。
“來,睡我身邊來。”
周圍的人突然消失了似的退了出去,太后自己撩開帳子。明珠躺在她的身邊,能感覺到她身上若有若無的安詳氣息,明珠覺著這應該就是母親的氣息,但卻無從驗證。
“有沒有嚇到你?”太后問,神色間卻沒有半點受驚的樣子。
明珠回道:“沒有,女兒躲得好好的。”
太后替她掖好肩上的輕衾,嘆了口氣,“明珠,我問你,皇帝和成親王哪個更好?”
“都很好。”明珠笑道。
太后道:“若要你從里面選一個嫁,你會選誰?”
明珠沒有一點猶豫,飛快地道:“女兒不愿嫁人,所以無從比較。”
太后終于死了心似的長出一口氣,合上眼睛。明珠側面看著她,發現她確實是美得過分,這樣的女人,一輩子又要遭多少罪,經多少事?明珠無從想象,故而疑惑著,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真的有資格來評價她的是非。
“還不睡?”太后微笑,“今晚在外面忙了半天,不累么?”
“還好。”明珠也笑。
太后將她攬在懷里,道:“不要搭理那些臭男人,把終身大事放心交給做娘的。我定會給你招個稱心如意的夫婿。”
明珠噗哧一笑,“母親說什么呢?女兒真的誰也不嫁。”
“胡說,”太后道,“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是要做我兒媳婦的,你豈不比皇帝現在的三宮六院強得太多了?”
“母親!”明珠不由叫道。
太后道:“好好,我不說了,不過你可要閉上眼睛乖乖地睡。”
明珠一夜多夢,清早被晨曦拂醒,便再也無法入睡,好在太后起來得總是很早,服侍她梳洗之后,便是明珠自己能靜靜繡花的時間,她回屋安撫了子葙半晌,又沒有聽說宮中搜出刺客,才放寬了心,獨自向居養院去。
白天看居養院,更覺物是人非,青草和白色細小的野花從石磚的縫里擠出來,一院凄凄芳菲,大樹的影子投在西廂的門上,看起來象個深不可測的洞穴。明珠拾階而上,用指甲輕輕刮劃木門,等了一會兒,也不見里面的動靜。
明珠默默抽回了手,她能聽到沈飛飛壓抑的呼吸,卻知道沈飛飛已然走了,不管他要去的是夸州還是什么別的地方,回得來或是回不來,都和自己毫無關系,為什么在此之前的一刻,她卻想到應該阻止他離開?
明珠轉身走入陽光里,以袖障目向湛藍的天空眺望,白云從狹小的藍天里飛掠而過,明白得就象她現在的心境。
閏六月十日,杜閔和馬林棄船登陸,快馬行了一整天,到十一日,便回到黑州東王轄地。黑水縣是東王屯駐水軍之所,海岸邊上戰艦百只;便是騎兵,在此也有三萬五千人之多。這些都是杜閔平日帶慣的兵,見他隔了大半個月又回來,都很欣喜。帳下大將皆來問安,心腹人等待眾將退出,急急問杜閔此行結果。
“想要兵不血刃出寒江,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杜閔道,“但朝廷在北新敗,過不幾日中原之內都會人心惶惶,朝廷在東邊屯軍不多,只要我們現在布兵,占領險要,就有九成的勝算。”
“世子爺說的是。”眾人點頭稱是。
杜閔道:“今日我也乏了,暫不議事。待明日一早升帳,各營各將均有差遣。”
馬林在外報名,分開人群進來,眾人知他所參與的,俱是最機密的差事,忙行禮告退,容杜閔與他密談。
馬林見人走遠了,才道:“世子爺,在宮里行事的人,只得回來了一個。”
“那妖婦呢?”
“恐怕安然無恙。”
“哼。”杜閔臉上冷笑。
馬林道:“世子爺,行刺不成,只怕已打草驚蛇。太后不會明著和黑州做對,但唯恐她惱羞成怒,暗中布置……”
“我會不知道么?”杜閔眼角跳了跳,拂袖將他語聲打斷。
馬林憂心忡忡,仍進言道:“世子爺只怕還不知道,陸上探子來稟,有只小船一路跟著世子爺的座船,世子爺上岸后,船內的人便不知去向。”
杜閔卻沒有說話,拿指節敲著桌子,不知想著什么。
馬林只得接著道:“臣唯恐世子爺有失,已調了最精干的人日夜守護,世子爺恕臣擅做主張。”
“不,做得好。”杜閔抬起頭來笑道,“你擔憂我的安危,我豈會責怪?”
馬林這才松了口氣,道:“另外,王府里自己人過來了。”
“哦?”杜閔問,“怎么樣?那幾個,還安分么?”
馬林搖了搖頭,“洪王妃眼看就不行了,側妃們都急著想讓自己的兒子過繼給王妃送終。”
杜閔的眼角跳了跳,“父王怎么說?”
“老王爺千真萬確地親口答應了潘妃,還說不要聲張,尤其是不要讓世子爺知曉。”
杜閔氣得眼前一黑,向馬林擺了擺手,“不要說了。”
“是。”馬林道,“不過老王爺聽說世子爺回來了,定會飛傳世子爺回去,王妃還惦記著見世子爺最后一面吶。”
杜閔嘆氣道:“我又何嘗不想回去,但此時另有主張,不要勸我了。”
馬林只得點頭。
杜閔問:“銀兩準備得怎么樣了?”
“已經到了黑水大營,就在后天交易。”馬林道,“這兩年因朝廷征糧,本就緊,今年為了軍餉,更象從石頭里攥出水來似的,湊齊就不容易了。世子爺千萬別嫌他們辦事拖沓。”
“怎么會?”杜閔道,“能湊齊這五十萬兩白銀,已出乎我意料之外了。不過你要知道,從前每年給倭寇五十萬兩,不過為了求個太平;這次卻關系到我軍后方安危,更是不能出半點差錯。”
“是。”馬林道,“世子爺動兵之前確實要謹慎考慮倭患。”
“他們是強盜。”杜閔笑道,“貪圖的就是個錢字。我看這回你就親自押送銀兩去一趟,能將他們哄回海上去,就最好不過了。”
馬林想到辛苦一趟回來還沒有見到家里人,又被指派出去,不由氣悶。杜閔似乎看出他的不樂意,對他笑道:“不過就是兩三天的功夫,我等在黑水,等你辦妥了這件事,就一起回黑州去。那時,你可不止是王府長史的身份了。”
馬林陪笑道:“世子爺能在王爺面前替臣美言,臣感激不盡。”
“也不必定要和王爺講,”杜閔笑得陰沉沉的,“我說了就算。”
馬林知道東王杜桓的脾氣,那是一個把自己權威呵護得極小心的老人,因此杜閔的話讓他疑惑了一路。
這趟差事用了二十輛大車裝載銀兩,押運的是八百士卒,走在官道上尚覺浩浩蕩蕩,此時撂在綿延海岸,只是可憐巴巴的一小撮。正是漲潮的時候,天氣不是很好,怒濤翻滾著撲上礁石,隆隆聲摧枯拉朽地洗滌著人的心魄,所見的水天一色,竟是蒼白的,四處遙望,更覺孤絕無援。
“看到船了么?”馬林忍不住問。
押運官回道:“這種天氣,想必停在避風的地方。長史不必著急,這里離約會的地點還有兩三里路呢。”
“是么?”馬林道,“前面已看見信旗了,應是到了吧?”
“的確是紅旗。”押運官笑道,“倭人貪財,急著過來了。”
說好以紅旗為號,礁石上站的人袒出右臂,裸著膝蓋,在狂風中不住揮舞旗幟。
“過去。”將官喝令。
眾人都指望早點交差,忙將車趕下沙灘,持槍的步卒跟著車,在松軟的沙地上跌跌撞撞地一溜小跑。
礁石高處的倭人笑得正歡,扔下旗搖起胳膊,叫道:“這里、這里。”
馬林看了看左右,道:“怎么半天就他一個,還瞧見別人沒有?”
那押運官正要答話,卻忽聽自己隊伍里一陣大笑,原來那倭人高興得手舞足蹈,一不留神“唉呦”了一聲,跌倒礁石后面去了。
押運官在眾人的哄堂大笑中高叫:“小心了,小心了。”猛然咽喉一痛,被冷箭射落馬下。
周圍的人嚇得怔住,未及察看,便聽狂風中一片尖嘯,漫天利箭當頭罩來,噼噼噗噗地將人打翻在地。
“倭寇造反了!”主將已死,東王士卒大亂,一邊叫,一邊扔下同袍的死尸,躲在銀車之后。
馬林拽住韁繩,在人群中打轉,“不要慌,不要慌,拿弓箭出來。”話音未落就覺背心劇痛,他撲倒在沙土里,海水和著細紗嗆入口鼻,幾乎立即窒息。他勉強支起身子,模糊的視野里盡是汪洋般的刀光,頭頂上的慘叫聲被海風吹得似遠又近,一條斷臂砸在他的頭上,反倒讓他放心地昏了過去。
“不要留一個活口。”
說話的卻是中原人,馬林被這句話嚇得清醒,身子微微一怔。周圍的呼叫還未息止,卻有人開始趕動銀車。
“大老板取多少銀兩,請自便。”這人舌頭捋不直似的,帶著倭人奇怪的強調。
那中原人笑道:“將軍客氣了,雖說我意在銀子,將軍意在中原疆土,不過這買賣之前就談好了價錢,我仍取三十萬兩不變。”
倭人道:“大老板是個講信用的人。”
“呵呵,承蒙夸獎,在下是個生意人罷了。”中原人道,“今年收不到銀子,想必貴國朝廷再不會阻擾將軍興兵,剩下的二十萬兩也夠大將軍向杜桓開戰的軍餉。”
“正是。今后還要靠大老板多方關照。”
“彼此彼此。”那中原人大笑,“將軍請先行,在下還有點小小事要辦。”
周圍開始安靜下來,只有一人在旁邊不住踱步的聲音,那人最后停在馬林的面前,有點吃力地蹲下圓滾滾的身子,“馬長史,”他拍了拍馬林的臉,“裝死可就不好了。”
馬林一個寒戰,更牽動了傷口,劇痛之下呻吟不已。
“痛吧?”那人道,“只要馬長史將東王布兵之計和盤托出,不但性命有救,這車上的銀兩也由馬長史取之自便。”
“性命?”馬林側過身子想看清楚面前的人,卻被“別動”的一聲喝住,踩住肩膀不能動彈,馬林搖頭苦笑,“就是我逃得性命又如何?我的家眷兒女都在黑州,一旦東王知道我的消息,他們又能茍活幾日?就算東王事敗,朝廷怎能容得我?我想來想去,現在一死了之倒是最好的結局。”
那人嘆了口氣,“難怪東王器重長史,果然是聰明又識時務的人。”他向身邊人招了招手,一柄雪亮的利刃“沙”地插在馬林眼前的沙礫中。
“來吧來吧。”馬林叫道,“我的夢做醒了,不知他們的皇帝夢,什么時候才能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