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水光照眼,才睡得不安穩(wěn)。景儀在晨曦中翻了個(gè)身,閉目回想昨夜究竟做了什么夢,仿佛是血紅的離水,緩慢悠長地翻滾,自己被江底亡魂羈袢著,苦掙不脫,身周都是冰冷粘滯的江水,緊巴巴貼在自己身上。
有些不對勁的地方——成親王清醒了些——難道是昨夜太過激狂,大汗淋漓到現(xiàn)在?身上粘糊糊的,似乎浸透了汗水。睜開眼睛,面前是月白色的紗帳,粉色的桃花,一朵朵象飛濺的腦漿。
“血?”成親王看著自己的手指,滿是深褐色凝固的血痂,“你這是怎么回事……”他皺眉笑著轉(zhuǎn)身,正擦著祝純青白的面頰,僵硬的冰冷驟然竄入他的四肢百骸。成親王打著擺子,不自覺地強(qiáng)迫自己看清祝純死魚般半張半合的眼睛,一絲暗紅色的血跡和著干涸的唾液,正從嘴角蜿蜒流在枕上。
成親王騰地坐起身來,摸到自己頸上沾到的血跡,他低頭檢視身上,雪白寒絹的輕袍浸透了從祝純洞穿的身軀中流出的血液,已經(jīng)變得有些僵硬。成親王拼力咬住顫抖的嘴唇,壓抑著驚恐的呼叫,狂亂地解著肋間的帶結(jié)。細(xì)小的死結(jié)幾次在冷汗中滑脫之后,成親王失去了耐性,軟弱的胳膊勉強(qiáng)撕開衣襟,將袍子摔在床上,他手足脫力地爬過祝純的尸首,人裹著紗帳滾到地上,釘在祝純心臟上的利劍擦破了他的大腿,也沒有讓他覺得痛楚。
“啪”的一聲,祝純鐵青的手臂從床沿上滑下來,手背拍在地上,象是豬肉扔在砧板上的聲音。
成親王終于松開了牙齒,撲在角落里的地板上,拼死嘔吐起來。
“王爺!王爺!”
感覺到趙師爺正用冰涼的手巾擦拭自己的額頭,成親王才覺得陽光透過竹簾細(xì)小的縫隙照在自己的臉上,視野里才覺光明,回過神來,嗅到船艙里一股血腥和酸腐交織的異味,弄得他又想嘔吐。
“打起簾子來。”他焦躁地?fù)]了揮手。
“是。”趙師爺連忙卷簾子,展開扇子在成親王臉旁打起涼風(fēng),“王爺有沒有傷著?要不要叫人上來?”趙師爺打量著他滿身血污。
成親王搖了搖頭,“沒有。先不要驚動他人。”
“王爺沒看見行兇的人么?”
“已死了多時(shí)了,沒有半點(diǎn)察覺。”成親王捂著臉,“去看看尸首,和那柄劍。”
趙師爺細(xì)細(xì)翻弄祝純赤裸的身體,最后吃力地將那柄長劍從他堅(jiān)實(shí)的胸膛里拔出,用祝純散落地上的衣物將長劍擦拭干凈,奉到成親王面前,道:“學(xué)生看過了,渾身上下只有胸前一處致命傷,正刺中心臟,洞穿到背后。看他臉上的神情,應(yīng)是在夢中死的。”
成親王啞聲道:“他也算是東王手下一等一的好手,怎么半分警覺也沒有?就這樣送了性命?”
暗青色的劍身,甚至說不上特別的鋒利,素木的劍鍔,透不出半點(diǎn)殺氣。
成親王嘆了口氣,“用這么素凈的劍,就能無聲無息取高手性命,會是什么樣的人?”他翻轉(zhuǎn)劍身,望著劍脊上黃銅鏨的字,不由一怔。
“你看。”他將劍身擺在亮處,指給趙師爺看。
“驅(qū)惡?”趙師爺迷惑道。
成親王皺著眉,“怎么這等耳熟?”
“王爺!”趙師爺神情已變,驚呼了一聲。
成親王頓然醒悟,手一顫,劍嗆然落在地上。
“皇上知道了!”他顫抖著后退幾步,靠著欄桿喘息。
趙師爺也是驚恐萬狀,抖縮成一團(tuán)。
江風(fēng)穿透死寂的船艙,悠閑掠過成親王的皮膚。“不,不是的。”成親王凜然一個(gè)寒顫,慢慢舒緩了神情,“皇上還不知道。”
“王爺何以確定?”
“要說驅(qū)惡這個(gè)人,從來不在皇上母后跟前走動,朝中大臣里知道這個(gè)人的都很少,皇上也沒用過他,若授意殺人警示我的是皇上,何以要用驅(qū)惡之名?”
“學(xué)生明白了,”趙師爺小心翼翼地猜測,“王爺覺得是辟邪?”
“我早說過,七寶太監(jiān)的弟子中,老五老六最是好,辟邪用驅(qū)惡之名殺人,一點(diǎn)也不奇怪。”
“學(xué)生卻覺得不對,辟邪要威嚇王爺,用他自己的名字就罷了,為什么要弄出驅(qū)惡來。”
“因?yàn)樗樵讣傺b不知道。”成親王俯身看著長劍上明亮的鏨字,終于從慘白的臉上透出紅暈,“不枉我覬覦這么久,果然有情有趣。”
趙師爺更是惑然不解,“這是怎么說?”
成親王道:“我若不知回頭,接著從東王謀求社稷,他在千里之外也能取我首級;若我就此收手,看在我坐纛京師的位置上,他便當(dāng)作渾事不知。”
“可是說到底,辟邪還是皇上的人。”
“皇上的人?”成親王渾身是血,立在窗前大笑,“這樣的人物怎會甘做一介賤臣,終其一生尾隨皇上身側(cè)?只要他心中稍存一點(diǎn)高遠(yuǎn)志向,便不是皇上把持得住的。這樣的人,難道不是和我意氣相投?只要他今后用得到我,絕不會這么早就把我抖給皇上。”
趙師爺松了口氣,“王爺有把握么?”
“十足的把握。”成親王道,“我坐纛京師,皇上奈何我不得,縱使知道了,總有辦法搪塞。現(xiàn)在最要緊的,決不可再與馬林往來,以往書信都焚毀為上。”
“王爺,”趙師爺上前一步,低聲道,“此時(shí)正是王爺奪得天下的大好時(shí)機(jī),就這樣輕易放棄了,豈不可惜。”
“可惜什么?”成親王反詰道,“再稍有動作,我性命不保,什么江山社稷,拿什么來享用?”
“是。”趙師爺回頭看著祝純的尸首,一時(shí)倒也想不出勸解的話來。
“我知道你心里還是不以為然。”成親王道,“但東王不啻于豺狼,昨晚一番話,還瞧不出么?什么只要仍在黑州為王,為朝廷戍防海務(wù),就心滿意足。哼。”他冷笑,“將中原屯兵交給了他,只怕第二天就會來索我的首級。越是說得冠冕堂皇,越是顯見他的狼子野心。”
趙師爺也點(diǎn)頭,“王爺這話不錯(cuò)。他現(xiàn)在說半分利益不要,待日后只怕要的是全部江山呢。”
“原本想假以時(shí)日,必能好好收降了這個(gè)祝純,”成親王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陰影里的尸體,“日后用他反間杜桓,不失為上策。卻不料一夜間為辟邪所殺。唉,”他嘆了口氣,“我倒是從沒見過他這樣的。”
趙師爺?shù)溃骸巴锵б矝]用了,現(xiàn)今這個(gè)局面,如何處置。這尸首……”
“還能怎么樣?”成親王道,“沉在江中完事。”
“是。”趙師爺迅即環(huán)顧江岸,時(shí)間尚早,出行的人還不多,“爺后面沐浴,我叫人清掃干凈。”
成親王點(diǎn)頭,也沒有喚小廝上來,一人走入浴室,舀起盆中的浴湯澆在身上,狠命搓洗著燙得微紅的皮膚。那股血腥氣似乎浸透了每一個(gè)毛孔,成親王覺得身上是從所未有的骯臟,他將胰子涂滿全身,摔掉木勺,跳入盆中。
船舷側(cè)“咚”的一聲,是重物落水的聲音,成親王心中一緊,把腦袋也浸入水里,讓熱水火一般燒炙著身體。這時(shí)候大腿上的傷口才開始火燒火燎疼起來,他不敢泡在水里太久,匆匆出水,命人拿傷藥和繃帶。
趙師爺憂心忡忡道:“王爺?shù)膫灰o?今日別去宮里了。”
“那怎么行?”成親王走出來更衣,外面地板睡床都已被人擦洗的干干凈凈。依舊是溫潤的珍珠席,輕軟的柔衾,帳子也換作鵝黃,早就沒有半點(diǎn)殺戮的跡象。
“這船一陣子里不要用了。”成親王道,“藏在城外的船塢里。”
“是。”趙師爺?shù)吐晢枺斑@些船工呢?”
“不。”成親王搖了搖頭,“他們都是信得過的人,只是不能讓他們到處走動。你再給王府里買一艘新船,說好了我一人專用,撥他們過來在新船上當(dāng)差。”
“是。”
“伺候筆墨。”成親王道。
“王爺寫什么?”
“折子。”
“折子?”
“黃皮密折,專呈皇上親閱。”
“王爺要……”
“我要將東王陰謀直陳皇上知道。”成親王微笑道,“既然我與他不能共事,須令皇上早作準(zhǔn)備,防著他背后給我們一刀。”
趙師爺?shù)溃骸皩W(xué)生明白了。既然辟邪已然知道,昨日王爺和東王來使會晤一事,皇上遲早都會風(fēng)聞。王爺是打算在皇上來問之前就撇干凈?”
“對啦。”
趙師爺皺眉道:“只是皇上并不是那么天真的人,王爺可不要弄巧成拙。”
成親王道:“你須知道,皇上還沒有子嗣,只要我們瞞過這幾個(gè)月,等皇上凱旋回京之際,說不定會有什么變故。屆時(shí)這天下還不是我名正言順地坐了。”
趙師爺恍然大悟,“王爺一句話說得通透。”
“你想想,”成親王道,“我說與東王來使會晤,只是為皇上探其虛實(shí),無憑無據(jù),又有誰知道我的真意……”
說到這里,執(zhí)筆的成親王怔了怔,猛然抬頭看著趙師爺。
于步之下榻之處在司命大道秉環(huán)路附近的驛館,此處因靠近穿和巷刑部大牢,風(fēng)水不吉,因而外地官員上京,極少有住在此處的。驛館中的驛卒,不過堪堪兩個(gè),又老又懶,只是占個(gè)閑差混口飯吃。于步之此次進(jìn)京極為機(jī)密,早出晚歸,也不要他們預(yù)備飯食,因而到了下午,這兩人圖涼快,吃過晌午飯便不再過來當(dāng)值,這些日子,只怕連于步之的相貌也未曾看清。這日下午,于步之因差事辦完,寫了幾個(gè)字,便躺下午睡,仲夏無風(fēng),院子里只有知了亂叫。他想著昨夜成親王與祝純不知如何,心中嫉惱,輾轉(zhuǎn)多時(shí)更難入睡。
遠(yuǎn)遠(yuǎn)的似乎聽見驛館大門開了,于步之奇怪,對小廝道:“去悄悄地看看。知道是誰回稟我知。”
“是。”那小廝去了一會兒,卻似乎同來人寒暄了幾句,一齊進(jìn)來,庭中兩三個(gè)人的腳步聲走近。
于步之忙坐起身來,簾子一掀,小廝探頭道:“趙先生來了。”
“快請。”于步之系了袍帶,走到門前,對著趙師爺抱拳,“趙先生。”
“于大人。”趙師爺深深一躬,“若非王爺差遣,學(xué)生絕不敢擾大人清夢。”
“哪里。趙先生客氣了,屋里坐。”
趙師爺回頭對帶來的人道:“外面等著。”
那漢子身材雄健,人卻唯唯諾諾,連說幾句:“是。”便躲在墻角里不出聲。
于步之道:“這不是昨夜船上的船老大么?薄兒帶這位喝杯茶。”
“不必了。”趙師爺攔住,“我?guī)Я送鯛數(shù)目谥I,甚是緊急。”
“噢。”于步之請他落座,問道,“什么要緊的口諭?”
“昨夜……”趙師爺看了看后窗外,才接著低聲道,“馬林將來意說得明白,王爺也極有意與東王共襄大事。不過……”
“不過?有什么變故么?”
“變故也說不上。”趙師爺搖著扇子悠然道,“王爺問東王事成之后,要什么好處,那馬林卻道,東王只要固守黑州藩地即可。”
“斷斷不會。”于步之搖頭。
“就是啊。”趙師爺笑道,“王爺也是這么說,他們杜家早對中原江山垂涎三尺,出了這么大的力,怎會滿足黑州一隅?王爺覺得他們居心不良,又覺這是個(gè)極好的機(jī)會,進(jìn)退兩難呢。”
“是么……”于步之蹙著眉細(xì)想。
趙師爺接著道:“王爺因而將馬林挽留京中,命我隨大人南下寒州,想法摸清杜桓的底細(xì)。”
“什么時(shí)候走?”
“就是現(xiàn)在。”趙師爺?shù)溃巴鯛斠褌湎驴齑叶怂偎賳⒊獭O娜账螅樍鞫拢魅找辉缇涂傻诫p龍口了。”
“那么,我見不著王爺了?”于步之一怔。
“想來是見不著了。”趙師爺嘆了口氣,“王爺一早進(jìn)宮理事,總要酉時(shí)才回,大人不是不知道。況且這種時(shí)候,越發(fā)地要小心,一日不去當(dāng)值,都會引人猜疑。”
“說得是。”于步之扭過頭,輕聲問,“那祝純還好么?”
趙師爺唬了一跳,旋即笑道:“那小子是東王的細(xì)作,王爺怎么會將他留在身邊,等時(shí)機(jī)成熟,必然是除之而后快。”
“是嗎……”于步之淡淡一笑,容色照人雙目。
趙師爺?shù)溃骸坝诖笕苏堏s快收拾行李啟程吧。再晚可不一定能趕上出城了。”
“好。”于步之的行李不多,又將成親王賞賜的古籍玉器小心收在箱子里。
那船老大手腳勤快,從小廝手里接過擔(dān)子,自己挑著,邁大步走在前面。
“趙先生的行李呢?”于步之忽而問。
趙師爺用扇子遮陽,笑道:“早挑到船上了,就等于大人上船。”
于步之歉然笑道:“讓先生久候了。”
他們?nèi)詮娜即簶虼a頭上船,這只快船不大,前后兩個(gè)艙,趙師爺?shù)膬蓚€(gè)箱子擺在后艙,讓出前面涼快的座艙給于步之。于步之謙讓不過,最后讓小廝在前艙安排了行李鋪蓋。
船老大吆喝一聲,船工便忙著解纜繩,后梢兩個(gè)人撐船擺舵,小船順著江流漸漸離岸。于步之立在船頭,望著兩岸景物飛逝,悵然若失。
趙師爺在內(nèi)道:“于大人,里面坐吧。若被皇上的細(xì)作看到就不好了。”
于步之淡淡道:“我在京城兩三天,要看到早就看到了。”
趙師爺在里面干咳了兩聲,便不再說話了。
這就要過燃春橋,磨得光亮的青石反射著灼烈的陽光,看起來似乎是湛藍(lán)天空中雪白的三抹浮云。
“景儀?”于步之突然呼了一聲。
橋上青年的面龐被陽光照得慘白,正雍容地微笑著,似乎云端的君主。于步之抹去眼角的淚痕,向他揮手。成親王也抬起手來,卻默默搖了搖。
“是王爺?”趙師爺從艙中疾步出來。
于步之玫紅的唇中透出低低的歡笑,“正是王爺。”
什么東西從成親王下頜滴落,在陽光中璀然生光。于步之揚(yáng)起臉來,看著它在烈日下蒸騰無蹤。
趙師爺似乎在他身后嘆了口氣,于步之來不及細(xì)想,小船已沖入橋下的陰暗里。他沿著船舷側(cè)的甲板,奔到船尾,待頭上又是無際藍(lán)天時(shí),成親王已然不見了。
小船穿過望龍門,出離都時(shí),大概是日落時(shí)分。再向前行,船火零零散散亮了起來。船老大生火準(zhǔn)備了晚飯,趙師爺從行李里捧出酒來,邀于步之共飲。
“我家大人頭痛,不想飲酒。”于步之的小廝回道。
“那怎么可以?”趙師爺嗔道,“將酒菜端到于大人艙里。”
船老大嘿嘿笑著,捧著食盤跟去前艙。于步之正就著燈光看書,笑道:“有勞,不過我真的不吃酒。”
“有什么要緊?”趙師爺?shù)溃爸灰笕吮V厣眢w,多吃飯菜,就是給了學(xué)生和船主的面子。”
“那是自然的。”于步之搬開桌上的筆墨書籍,讓船老大布席。
離水出的鯉魚格外的鮮美,每條船上又有各自獨(dú)到的烹法,于步之嘗了一口,不禁叫好。
“大人喜歡,就是給小的臉上貼金。”船老大憨憨道,自去船尾吃飯。
趙師爺看了看已然黑透了的天色,轉(zhuǎn)回頭來笑道:“于大人還惦記王爺和祝純的事?”
于步之被他說的一怔,“有什么可惦記的?”
“學(xué)生告訴大人一件喜事:那祝純已然死了。”
“什么?”于步之大驚,“死了?”
趙師爺嘆了口氣,“就是讓皇上的細(xì)作所殺。”
“怎么會?”于步之手中的筷子掉在桌子上,“明明是在船上密謀,如何讓皇上的人得知?那祝純武功很高,不應(yīng)輕易為人所殺。”
“非但是輕易,而且還是神不知鬼不覺。大概是半夜死的,王爺?shù)皆缟喜挪煊X。”
于步之臉色一沉,“王爺和他……”
“這種時(shí)候于大人還計(jì)較這個(gè)?”趙師爺不悅道,“且想一想王爺?shù)奶幘翅пЭ晌#瑒e說日后舉事,就是現(xiàn)在稍有異動,皇上的刺客便能取王爺性命。”
于步之急道:“景儀現(xiàn)在要不要緊?”
“現(xiàn)在倒也無妨。”趙師爺施施然道,“王爺想了一個(gè)主張,用密折將東王的詭計(jì)稟奏皇上,皇上只道王爺為探東王虛實(shí),不但不會深究,還會褒獎王爺呢。”
“那就好。”于步之松了口氣,轉(zhuǎn)念道,“這與你在驛站所說的大徑相庭,到底哪個(gè)是真的?”
“哎!”趙師爺?shù)溃按笕寺犖艺f完就知道了。是我不放心,勸道:皇上并不是那么天真的人,王爺可不要弄巧成拙。王爺笑我不省事,說道皇上還沒有子嗣,只要瞞過這幾個(gè)月,皇上回京時(shí)再出個(gè)變故,這天下還不是歸王爺所有?”
于步之打了個(gè)寒噤,緊緊閉著嘴不說話。趙師爺接著道:“就怕有人知道王爺?shù)恼嬉猓尰噬喜閱栂聛恚┝损W。”
于步之嘭地靠在后面的艙板上,張大眼睛看著趙師爺。
趙師爺打量他的神色,撫掌道:“于大人不愧是王爺?shù)闹海媛斆鹘^頂。學(xué)生說的,就是于大人了。”
“王爺要?dú)⑽遥俊庇诓街畵u著頭,“不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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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當(dāng)然舍不得。”趙師爺湊近了些,道,“我卻勸王爺?shù)溃骸〔蝗虅t亂大謀。于大人文臣出身,并無那種視死如歸的血性。王爺還記得當(dāng)年太后的板子才下來,于大人就將與王爺?shù)慕磺槿P托出,太后賜了他白綾毒酒,他卻哭哭啼啼,不肯了斷。若非皇上趕到求情,已然讓太后宮里的人絞斃。王爺將大事交給知心的人辦,原無不妥。但此刻收拾殘局,萬不可念一點(diǎn)舊情,生半分不忍啊。’
“王爺卻道:‘容我想一想,等我寫完這個(gè)折子再議。’我便一直等在王爺身邊不走,王爺惱了,問我緣何不退,我道:‘殺與不殺,這個(gè)折子的寫法會有天壤之別。學(xué)生這就要聽王爺?shù)臎Q斷。’”
于步之在桌下攢緊拳頭,冷冷道:“你如此妄言,王爺豈會聽從?”
“王爺自然不會聽,”趙師爺嘆了口氣,“反而罵了我一句‘逼人太甚’。我便跪在王爺腳下,苦苦哀勸:‘學(xué)生跟從王爺,是仰慕王爺?shù)闹腔埏L(fēng)采和王者氣度,只需時(shí)日,必能成就霸業(yè)。只要學(xué)生辦得到,愿將此江山謀與王爺。王爺因一時(shí)婦人之仁,痛喪大好前程,不單是王爺?shù)倪z憾,更讓學(xué)生抱憾終身。’王爺雖知我說得不錯(cuò),卻仍護(hù)著于大人,道:‘他為我險(xiǎn)些斷送性命,他為我拋棄仕途,這些都不計(jì)了么?’”
于步之抽了一口氣,掩面輕輕啜泣起來:“有他這一句話,我死也便死了。”
“王爺是珍愛于大人的,于大人也有值得王爺愛慕之處。但天下俊杰何止于大人一人?文武雙全,擅弄權(quán)術(shù)者眼前不就有一位?”
“誰?”
“辟邪啊。”趙師爺笑道,“想必于大人沒見過。只要一見到辟邪,王爺?shù)男目删投荚谒砩狭恕S诖笕诉€不知道吧?我對王爺?shù)溃骸鯛斪约合耄员傩爸^色比之于大人如何?以辟邪之智謀比之于大人如何?以辟邪之勢力比之于大人如何?王爺喜歡他也非一日,到底是哪個(gè)更值得王爺愛慕,到底哪個(gè)王爺更愛慕一些?王爺將來坐擁天下之際,那辟邪難道不是王爺囊中之物?象他這樣的人物,想侍奉的,到底是一隅親王還是天下之主?’”
于步之看著他灼灼放光的眼睛,滿腔厭惡痛恨,一時(shí)說不出話來。
趙師爺又道:“這些計(jì)謀都是王爺自己想出來的,王爺知道都是上上之策。如果王爺自己都不能將其一貫到底,這不是優(yōu)柔寡斷又是什么?”
“好了!我知道了!”于步之拍案喝道,“你無須多言!”
趙師爺被他一臉肅穆嚇了一跳,閉上嘴靜靜等著。
于步之朗聲道:“這些話是你編的,還是景儀要你告訴我的?”
“王爺要我一字不差的轉(zhuǎn)告于大人。王爺言道,與大人相交一場,苦苦相思七年,在大人臨終一刻,實(shí)在不忍欺騙,大人若是恨著王爺,自然可以化作陰魂,夜夜前來索命。”
“也好。”于步之仰面嘆了一聲,“你回稟王爺?shù)弥矣诓街疄樗鲞@件大事,原本就沒想有什么好結(jié)果,為他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趙師爺垂首道:“是。”
“只是你,甘愿放棄入仕,委身親王府中,只做幕客,你對景儀什么樣的心思,他或許不覺得,我卻看在眼里。”
趙師爺被他說破秘密,愣了一愣,繼而惱羞成怒,越過桌子抓住于步之的衣襟,“不許胡說。”
“你相貌平庸,景儀自然不喜,”于步之盯著他冷笑,“恐怕這輩子也得不到他垂青。”
趙師爺切齒的聲音清晰可聞,怒道:“不許胡說……”
“為何發(fā)怒?”于步之黯然一笑,“這算什么丑事?當(dāng)年太后說我引誘親王,以色惑主,我是斷然不認(rèn)。我只告訴她,堂堂正正的愛慕并非淫欲,有什么羞于啟齒之處?就算她要?dú)⑽遥岔氉屛颐髅靼装赘嬖V了景儀我的心意。你說我貪生怕死,哼哼,有情人不能聚首,與死無異,我又有什么可懼?你要是真心對成親王,便替他奪下這江山,奉與他座下,可別讓我白死了。”
趙師爺慢慢松開了手,于步之透了口氣,兩人狠狠對視,不肯有半分示弱。
艙外撲通一聲,船老大走進(jìn)來笑道:“那小廝已魂歸江底去了,于大人什么時(shí)候上路啊?”
趙師爺向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船老大拿著繩索,上前捉住于步之就捆。
“你好好地對他……”于步之大叫了一聲,隨即被船老大堵住了嘴。
“且不知他身上帶著什么好貨?”船老大將于步之箱中的物什都倒在地上,撿起幾件玉器,呈給趙師爺看。
“你留著吧。算王爺賞你的。”
“是。”
“書都收起來,我?guī)ё摺!?
“是。”船老大還不死心,上前將于步之身上摸索了個(gè)遍,摘走玉佩金鎖不算,回頭咋了咋嘴,笑道,“先生可別笑我,小的許久沒有回家了。這廝細(xì)皮嫩肉,不如先生賞給我出個(gè)火兒。”
于步之聞言,在地上扭動身軀掙扎,船老大上前一記耳光,接著便撕扯他的衣衫。
趙師爺顫抖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大聲道:“夠了!這是王爺?shù)男念^肉,日后知道了,必定要你的性命。”
船老大神色一凜,起身道:“先生說得是。”
“什么時(shí)候了,要干活就快!”
船老大上前背起于步之,放在船頭,在他腳腕上牢牢縛上重石,看到趙師爺不耐煩地?fù)]了揮手,便將石塊踢入水中。于步之被這力道直拽到船舷旁,船老大輕輕一托他的身子,便聽撲通的一聲。
江面黑暗,連個(gè)水泡和漩渦也瞧不見。
六月二十六日一早,成親王騎馬出府,趕去宮里。走了沒多遠(yuǎn),便看見九門提督袁迅的儀仗在前。
“請?zhí)岫竭^來。”成親王吩咐道。
袁迅立即掉轉(zhuǎn)馬頭,要給成親王請安。
“免禮免禮。”成親王上前道,“聽說袁提督有條陳?”
“正是的,為了這個(gè)要往宮里去。”
“想必是為了今晚江上放花的事。”成親王笑道,“提督也太謹(jǐn)慎了。”
“皇上不在京中,我們大臣自然擔(dān)著更大的干系。年年放花不要緊,只有今年,前方戰(zhàn)事緊,若有韃虜?shù)募?xì)作混入京來,放火打劫,亂了朝廷陣腳,豈不要了臣的老命。”
成親王道:“話雖不錯(cuò),但也要想到民眾的士氣。皇上親征,還是為了中原百姓的安樂,我們這般掃了百姓的興致,也不是皇上的本意。你看太后,”成親王低聲道,“還不是一如既往去上江避暑,就是為了顯出個(gè)太平如常的樣子來。弄得民心惶惶,不是好事。”
“王爺說的有理。”袁迅還是皺眉,“臣提督府里不過兩萬人,罩不住整個(gè)京師啊。”
“要緊的地方有重兵把守就行了。”成親王道,“清和宮和福海是首要,還有四城糧倉,城內(nèi)提督大營……”
“說得是,說得是。”袁迅點(diǎn)頭。
“兵部也會把京營剩下的一萬人調(diào)入城中,你和翁尚書好好商量,午前給我個(gè)細(xì)則,若行得通,這花我們就放,行不通,還是以安靜為上,關(guān)了水門。”
“是。王爺想得周到。”
“袁提督請先行。”成親王瞥到街角的趙師爺。
趙師爺待袁迅走遠(yuǎn)了,催馬湊上來道:“回稟王爺?shù)弥钍罗k妥了。”
“他……他說了什么沒有。”
趙師爺在成親王耳邊不住低語,成親王最后扶著額頭,“算了,不提了。”
“王爺今晚游江么?”
“坐纛的王爺,有與民同樂的時(shí)候,怎么能不去?王妃們也去,準(zhǔn)備兩只船。”
晌午吃飯的時(shí)候,袁迅和翁直的聯(lián)名折子也上來了,說得是焰火照放,不過到酉正時(shí)須得關(guān)閉四門,水門也不例外。成親王匆匆吃完飯,便召見兩人,道:“如此不妥吧。往年四鄉(xiāng)里進(jìn)城看焰火的人可不少,要是關(guān)了城門,他們不得歸家,滯留在城中,反倒是麻煩。”
翁直無奈道:“王爺體恤百姓固然是好的,也請王爺體恤臣子。城門不關(guān),若有外敵入侵,連守都守不住。”
袁迅也道:“現(xiàn)今京師稍有動亂,便關(guān)全局,請王爺三思。”
成親王想了想,“兩位老大人說得對,是我魯莽了。既然如此,便趕緊貼出布告去,就說今年皇上親征,百姓也當(dāng)為皇上分憂,京師就不放花了,”
袁迅自然大喜,“王爺從諫如流,臣等欣慰之致。”
“去吧。只怕老百姓正要開始進(jìn)城呢。”
六月二十六的花火大會就這樣不了了之。成親王意興蕭瑟地從宮里回來,只覺這種時(shí)候,連暫時(shí)驅(qū)散悲傷的瞬間虛華也無從找尋,憂愁更是噬肌蝕骨。入夜時(shí)一人坐在亭中,妃子們納涼的談笑聲飄繞耳畔,似乎也是和自己全無干系。
“王爺?”
“先生。”成親王看著趙師爺走來,本當(dāng)恨這個(gè)人的,卻又一點(diǎn)惱意也沒有。大概就如于步之所說,自打開始,那貌美才高的少年就打算赴死了。
“王爺要是覺得悶,不如坐船江里逛逛。”
“有什么好逛的,就是一片漆黑。”
“雖說花火大會不開了,百姓們卻都準(zhǔn)備齊了。一會兒就要私下里放呢。”
“是嗎?”成親王淡淡的,已沒有興致。
趙師爺上前道:“就是離水啊,王爺,祭一祭也是好的。”
成親王激靈醒了神,“沉在江里了?”
“不得已做成水寇劫船的樣子。”
“連一抔黃土也沒有么?”成親王低低地,似乎嗚咽。
江面上的煙花稀稀落落,稍縱即逝。黑沉沉的江面會忽而亮那么一陣,照得橋上圍觀的人紅紅綠綠的面目全非。
醇酒飄灑入江,到下游的時(shí)候,定是什么也不剩了。這就是情——成親王嗤笑自己——品于杯中固然是醇的,一旦滔滔洪流沖來,就什么都不是了。什么叫生死不渝?當(dāng)初從自己嘴里說出來的時(shí)候,怎么沒有覺得可笑?
“暮宿南洲草,晨行北岸林。日懸滄海闊,水隔洞庭深。煙景無留意,風(fēng)波有異潯。歲游難極目,春戲易為心。朝夕無榮遇,芳菲已滿襟。”
——成親王在船頭傾聽城中此起彼伏的歡呼聲,喧囂中卻有女子的歌聲不伴一韻絲竹,干凈純粹地飄了來,似遠(yuǎn)又近。
“艷唱潮初落,江花露未晞。春洲驚翡翠,硃服弄芳菲。畫舫煙中淺,青陽日際微。錦帆沖浪濕,羅袖拂行衣。含情罷所采,相嘆惜流暉。
“君為隴西客,妾遇江南春。朝游含靈果,夕采弄風(fēng)蘋。果氣時(shí)不歇,蘋花日自新。以此江南物,持贈隴西人。空盈萬里懷,欲贈竟無因。
“皓如楚江月,靄若吳岫云。波中自皎鏡,山上亦氤氳。明月留照妾,輕云持贈君。山川各離散,光氣乃殊分。天涯一為別,江北自相聞。
“艤舟乘潮去,風(fēng)帆振草涼。潮平見楚甸,天際望維揚(yáng)。洄溯經(jīng)千里,煙波接兩鄉(xiāng)。云明江嶼出,日照海流長。此中逢歲晏,浦樹落花芳。
“暮春三月晴,維揚(yáng)吳楚城。城臨大江氾,回映洞浦清。晴云曲金閣,珠樓碧煙里。月明芳樹群鳥飛,風(fēng)過長林雜花落。可憐離別誰家子,于此一至情何已。
“北堂紅草盛蘴茸,南湖碧水照芙蓉。朝游暮起金花盡,漸覺羅裳珠露濃。自惜妍華三五歲,已嘆關(guān)山千萬重。人情一去無還日,欲贈懷芳怨不逢。
“憶昔江南年盛時(shí),平生怨在長洲曲。冠蓋星繁江水上,沖風(fēng)摽落洞庭淥。落花舞袖紅紛紛,朝霞高閣洗晴云。誰言此處嬋娟子,珠玉為心以奉君。”
月光水色般清透的聲音,帶著成親王的魂魄飄升,一時(shí)歌聲肅寂,倒讓他不知身在何處。
“好一把嗓子。”成親王四處環(huán)顧。
一條烏篷小船就緊跟在左舷不遠(yuǎn),支開的窗欞里,紅袖覆著白皙的素手。里面的人又換了曲,懶洋洋唱道:
“長干斜路北,近浦是兒家。有意來相訪,明朝出浣沙。發(fā)向橫塘口,船開值急流。知郎舊時(shí)意,且請攏船頭。昨暝逗南陵,風(fēng)聲波浪阻。入浦不逢人,歸家誰信汝。未曉已成妝,乘潮去茫茫。因從京口渡,使報(bào)邵陵王。始下芙蓉樓,言發(fā)瑯琊岸。急為打船開,惡許傍人見。”
“去問問。”成親王道。
“哪位的船?”趙師爺扒著船舷問。
撐船的是個(gè)漁婆兒裝扮的婦人,豁開嗓子笑道:“霍家娘子。”
“是紫眸吧?”成親王茫然地問。
“想來就是她。”
“請她過船。”
“王爺,京官兒的女眷,不方便吧?”
“只說是成親王妃要聽她的歌喉。”成親王摔簾子走入艙中。
雖然離著江心遠(yuǎn),但兩船靠攏過人,還是極險(xiǎn)。紫眸低頭出來,在那船上隔著帕子將手交給趙師爺攙著,站上跳板。夜風(fēng)吹得她的紅裙獵獵飛舞,象是江心中涌出的絕色厲鬼。
“先生在打戰(zhàn)。”她道。
“沒有。”趙師爺勉強(qiáng)笑了笑,“王妃里面等著呢。”
紫眸理了理鬢角,在簾子外福了福,“給王妃娘娘請安。”
成親王從里面伸出手來,將她一把拽了進(jìn)去。
“唱個(gè)曲兒我聽。”成親王在衾下?lián)崦周浀男靥拧?
紫眸臉上還泛著房事之后的潮紅,在成親王耳邊輕聲唱了兩句:“風(fēng)云一夜壓城過,頭枕玉臂聽雨聲……”
“怎么了?”
她搖了搖頭,“累了,不想唱。”
“那就算了。”成親王也懨懨的。
她便仰起身,開始穿衣。
“霍炎對你不好么?”
紫眸怔了怔,“沒有什么不好。不過我這種人,天生就該讓人寵著,讓人陪著小心,讓人賠著笑臉,讓人圍于裙下仰慕。嫁了人,只是空落落的,白天對著空房,晚上對著愁容罷了。”
“空落落的?”成親王笑,“我每天里也覺得空落落的。從來覺得女子們言語無趣,胸?zé)o大志,沒想到自己喜歡的原來是你這種人。”
“什么人?”紫色的眼睛轉(zhuǎn)過來微笑。
“只是覺得自己骯臟罷了。”成親王道,“都是臟的。”
“王爺悟出禪理了吧?”紫眸對鏡擺弄好了發(fā)髻,“要是這樣,今后見了,也是個(gè)假道學(xué),沒什么意思。”她紅裙倏然一飄,沒有半點(diǎn)留戀地走了。
成親王仰面躺在在床上,只覺得船身蕩漾,漂泊不停。一會兒輕輕一震,大概是別的小船靠上來。
趙師爺在門外道:“王爺,急事。”
“怎么?”成親王坐起身,“城里失火了?”
“沒有。”趙師爺?shù)溃氨狈郊蛹避妶?bào),努西阿河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