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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杜桓

杜閔坐鎮黑水大營,將兵馬分派停當,眼見水軍、騎兵領命開拔,只等馬林的消息,不料到了閏六月十六,非但不見馬林轉來,且連只字片語也沒有通報。他知馬林從來辦事謹慎妥帖,料想其中自然有不同尋常的變故,只得命人前往與倭人交易的地點打探。探報回來卻報:“小的看得清楚,那地方實在沒有一個人。海面上因風大,也沒有船只。”

“哼。”杜閔冷笑,“倭寇要耍什么花樣?你是一路察探過去的么?”

“正是,小的跟著銀車行進的路途看過去,沿途沒有任何異常。”

杜閔有點坐不住了,畢竟是五十萬兩雪花花的白銀,更牽扯到倭寇的平靜,他不愿再等,點齊了兩千人馬,順著銀車的方向一路細細查過去。一日里便從黑水到了海岸,日出的時候,海面終于平靜,映著朝霞,血紅刺得人睜不開眼睛。杜閔揮鞭指向右手一縱礁石,道:“這些亂礁之后,是埋伏人的好地方,要想伏擊銀車,此處只怕是最易得手的了。給我在這附近細細地搜。”

人馬嘩啦散開,方圓兩三里內四處找尋蛛絲馬跡,杜閔帶著兩百人沿著海岸,扒開沙石檢視,繼續向前慢慢行去。兩個時辰之后差不多走到了與倭人原定的交易地點,領兵將官都回來報:“沒有半點頭緒。”

杜閔不由皺眉,喃喃自語道:“這銀子本就是送上門去的,何必打劫?又何必擦得這么干凈?”他望著慢慢翻滾起潮水的海面,百思不得其解,出了神。

“爺,”身邊的伴當指著海面上一點黑影,“那可是人么?”

杜閔在鐙子上站直了身子,仔細看過去,“是尸首。”他道,“快撈上來。”

標下善泳者五六人撲騰跳下水去,將那尸首拖上岸。這人已死了兩日,渾身發脹,手腳衣物被魚啃得支離破碎,仍能分辨出穿的是東王水軍字號。

“仔細查看傷口。”杜閔命道,“是倭刀么?”

“不是。”底下人回稟,“是中原刀。”

杜閔一怔,“確定?”

“確定。”

杜閔道:“那是遇上強盜了?哪伙人有這么大的膽子?”

參將秦毅上前道:“世子爺,臣不明白,要是強盜,不過殺了人,搶了銀子就罷了;要是臣沒有猜錯,押運銀兩的人馬定是全軍覆沒,八百多具尸首,只找到一具,普通的強盜何必費神藏得這么干凈?”

杜閔點頭,“你說的對,我也有這種疑惑。難道是要我們和倭人為了五十萬兩銀子火并?那么這些人的來頭可不小。”他嘆了口氣,道,“可惜了馬林,看來兇多吉少,派人這里附近仔細搜索尸首,最好能找到馬林的全尸,交給他家人。”

“是。”秦毅領命,要問他是否回營,卻見他抱著肩膀盯住海水沉思,也不敢多嘴。而遠方一騎飛馳而來,一聲聲高呼“世子爺”,再不容杜閔細想。

“什么事?”杜閔認得他是王府中的人,忙叫到面前問,“王妃還好吧?”

“不好。”那報信的人搖頭道,“王爺急召世子爺回府。”

“知道了。”杜閔稍稍松了口氣,見那人沒有告退的意思,不禁微怒道,“還有什么事?”

“王爺要世子爺即刻啟程。還有……”

“還有?”

“前日倭人來信說,海上風浪太大,船出不了港,陸上走唯恐王爺誤會,特命人會知王爺,將日子往后拖兩日。”

“拖兩日?”杜閔一怔,“那就是今天了?”

“世子爺,”秦毅忙道,“只怕他們接應銀子的人就在附近,見我們這么多人,又沒有攜帶銀兩,定要誤會。”

“撤兵。”杜閔掉轉馬首,叫道,“快撤。再派個人去,對海上的倭人說,銀子兩三天內就到,稍安勿躁。”

士卒不明所以,只是跟著他掉頭縱馬撤了下去。

忽聞秦毅跟在馬后嘆息:“晚了。”回頭再看,海面上十六人持槳的快船正順著潮汐漂來,船頭一人使勁搖動紅旗,見他們大隊人馬迅速回撤,迷惑之下,高叫道:“唉----唉----”

杜閔聽見倭人的呼喚,不由一陣沮喪,退出十里,重新整隊時,將馬鞭摔在地上,想大聲咒罵稍解心中郁悶,卻怕標下人失了銳氣,只得顫著嘴唇強忍。

“世子爺消消氣。”秦毅看出他的心情,上前低聲勸道,“劫去五十萬兩白銀當然不是容易的事,但想要從咱們杜家眼皮底下運出黑州,更是難如登天。亡羊補牢,為時不晚。”

杜閔靜下心來想了想,頓覺不錯,點頭道:“那伙強人走了兩天,還不曾出得黑州,你這就傳令黑水大營和各府各縣,對過往船只車輛嚴加盤查。”

“是。”

杜閔叫來報信的王府家人,道:“我今日就啟程回去,向父王稟告此事,你前面通報府里知道。”

黑水大營至黑州王府快馬一日便到,杜閔卻慢吞吞在路上磨蹭,他先回黑水大營,取出他東王世子的印信,出營不久,天就黑得不能行走,他便篤定帶著兩百護衛投宿驛館。第二日更是晚發早歇,在官驛休息。到十八日傍晚,明明黑州城就在眼前,他卻不急著趕進城去,只命二百騎兵擠在小客棧里。杜閔獨自在房中躊躇,他推開窗,能看見東王府侍衛中頂尖的高手們立在墻角的陰影里,烏黑的劍鞘頭上,露出一截雪白的劍身。有這么些高手環護,杜閔仍沒有半點安心,他感覺此時灰蒙蒙的天色中,似乎是雷奇峰的凄迷殺氣,就在左近飄游,只是不知道撲入他網中的,究竟是誰。

“世子爺。”伴當在外輕輕叩門,“王府里來人了。”

“叫進來。”杜閔道。

他捏著一把汗,看著那家人走入。

“世子爺。”家人躬身施禮,“王爺催世子爺這就入城,不要再拖了。”

原來自己期盼的那件事沒有發生----杜閔心中的寒意更是凜冽----難道是等自己回去了再動手?杜閔嘴角不自覺地抽搐了一記,家人被他猙獰面容嚇得低下頭去。

“王妃怎么樣了?”杜閔問,“家里人都在么?”

“都在。等著給王妃送終。”

“都在……”杜閔幽然道,“呵呵。”

“世子爺?”

“那就入城。”杜閔有點艱難地道,“你先去會知城門守軍。”他走到窗前,向著下面的侍衛招手。

六個精干的黑衣漢子安靜地走出來,等待杜閔的號令。

“進城,你們幾個片刻都不要離開我左右。”

他說完這句話,才想到若那人鐵了心取自己性命,這六個侍衛又如何擋得住?他察覺到自己無可奈何的掙扎,一心想為天下之主的野心使他更覺羞恥。

“世子爺進城。”伴當們高叫,客棧門前被馬蹄掀起一陣煙塵。杜閔跳上馬背,向四周環顧:就要下雨的樣子,勞作的人們頂著斗笠,匆匆趕回家,陽光從飛卷的烏云里忽然透出來,照出的濃密樹影之后,是灰暗中更顯青翠的無垠稻田。正是最安詳的境界,不象是有什么人會突然殺出來的樣子,杜閔長出了口氣。而靜謐的傍午里,歸巢的烏鴉卻在人頭頂上猛地聒噪起來,弄得他仰頭微微發怔。

※※※

東王杜桓的原配王妃姓洪,是現洪州親王洪失晝的姊妹。五十年來,從沒有享受過子女之福,彌留之際,身邊多出這些幾乎稱不上熟悉的年輕面龐,令她啼笑皆非。

“怎么都在這里?”洪王妃握著杜桓的手,神志清醒地抱怨,“都在等著我死么?”

“他們都是來看你的,不要亂想。”杜桓向潘氏所生的兒子招手,讓他在床前磕頭,“這兩天雯兒一直守在你身邊呢。”

“小閔兒呢?”洪王妃已問到第十遍了,“他為什么不來給我送終?”

潘氏笑道:“兩天前就派人催去了,還在路上悠閑自在地走著呢。”

“滾開。”洪王妃道,“連同你那兒子都滾!”

“快走,快走。”杜桓唯恐洪王妃一怒之下壞了杜雯的好事,跟著道,“不要惹王妃生氣。”

潘氏哼了一聲,跺了跺腳,拉著兒子出去。

杜桓抬起頭,向著周圍的人道:“都走吧,靜一靜也好。”

洪王妃又在上痰,艱難地喘氣,使女們忙著摩挲她的后背,她緩過來,盯著帳頂喃喃自語:“走了才好,走了才好。”

杜桓知道她感慨的是自己的命運,忍住了沒有說話。

大概是深夜了,人們忙著換了一遍蠟燭,又添過檀香,想方設法遮蓋住屋內腐朽的氣息。“王爺,二更天了,晚膳不用可不行。”內臣都來勸。

杜桓猶豫了一下,站起身來。洪王妃的手卻緊了緊,泛著青光的臉上,正向他露出微笑。

“你要說什么?”杜桓俯在她臉龐邊,她卻搖搖頭,慢慢松開了手指。

杜桓出了房門,呼出嘴里死亡的味道,風雨之前濕潤的空氣讓他精神大振。三十多年,他一直對洪王妃心存戒備,到了這十年間,每當看見她透析世情的雙目,他心中的秘密就更在發抖。現在都好了,他翹起嘴角來微笑,然后便看見杜閔帶著黑壓壓一伙人正闖進來。

一點好心情便讓他攪了,杜桓沉下臉來,低聲喝住長子,“胡鬧,半夜三更的,王府內宅是侍衛亂闖的么?王妃眼看就不行了,你這些天又在哪里?”

“兒子有急務。”杜閔不是很怕杜桓,抬手止住身后緊跟的侍衛,慢吞吞地道。

杜桓看著三十多歲的兒子,覺得他越來越象養大他的洪王妃,時不時的,讓自己生出一絲戒懼。

“什么急務?”杜桓沉住氣問,“黑水大營的兵馬已分派完了,銀子也交接出去了,萬事俱備,就等你回來。”

“父王,兒子有下情回稟。”杜閔說這句話的時候,越過房檐,向半空打量。

杜桓道:“看什么?”

“沒什么。”杜閔收回目光來笑道,“父王容兒子密奏。”

“書房吧。”杜桓走在前面。

杜閔看了洪王妃寢室一眼,叫過一個使女來,“對王妃說,我回來了,一會兒就來問安。”

杜桓已在廊下不耐煩地側過身等著杜閔,杜閔向侍衛們低聲道:“跟緊了。”

杜閔總是有些用意深刻的命令,侍衛們原本以為到府中就交托了差事,此時又不敢多問,只得緊跟在后面。

內宅里的書房是杜桓處理最為機密政務的地方,他在書案后坐定,看著杜閔跟進來,問道:“你說的急務關不關大局?”

“既然是急務當然事關大局。”杜閔道,“給倭寇的五十萬兩銀子,被人劫走了。”

“什么?”杜桓大驚,“是哪路人?”

“尚不知道。”杜閔道,“兒子去看過了,決非一般的賊寇。”

杜桓沉默了半晌,道:“你和倭人是怎么說的?”

“兒子遣人去言道,因他們遲了兩天,故而先將銀子運回黑水大營,過兩日另派人馬護送銀子送到他們船上。”

“好。”杜桓點頭,“這是一件。你又如何追查劫走銀兩的人?”

杜閔道:“已密令各州縣在道上嚴加盤查,水路里也有水師巡視。另有戰船十只本是往少湖部署的,現調了五只出來,在少湖水域里細細地搜查。兒子一路趕回來,想必是錯過了稟報的人,現在還不知消息。”

這個兒子果然是最為精干,杜桓放下一半的心,卻更勾起他的猜忌,他對杜閔道:“那么當務之急,是另湊白銀五十萬,先安撫了倭寇再說。”

杜閔道:“兒子查過官庫,開銷了軍餉之后,所剩無幾,大概只能從府里的庫房出這五十萬了。”

“那就這樣吧。”杜桓道,從懷中取出一串鑰匙來,交給杜閔,“另外就是給我找出這幫賊寇來。”

“是。”杜閔心滿意足地接過鑰匙,道,“連他們的主子在內,定一個也不留。”

“看看你母親去吧。”杜桓道,“只怕就是今夜里。”

“是。”杜閔道。

杜閔的出身并不光彩,他的生母王氏是杜老郡王的侍女,老郡王彌留之際,卻讓杜桓在侍奉湯藥的閑暇里成全出現在的世子來。那是早在洪王妃成婚之前的事了,杜桓嫌棄王氏的身份,加上不愿聲張這丑事,不但不甚喜歡杜閔,對王氏也冷淡了下去,不久,王氏郁郁而終,杜桓的長子就由洪王妃教養。王妃嫁入杜家五年,未得一男半女,早早地死了心,便將杜閔過繼為養子。出身微賤的杜閔因而一夜間成了原配所出的嫡子,到了成年時,由洪王妃上疏得以立為郡王世子,以后繼承杜桓的爵位,都是他這等出身的人所不敢想象的。

杜閔對洪王妃的感激卻不止于此,王府里的嫉妒爭斗隨著杜桓晉封為親王愈演愈烈,杜閔總覺得,要不是洪王妃的教導和庇護,自己恐怕活不到現在。

清秀如初的婦人就要升天,王府里便只剩杜閔自己了。杜閔跪在洪王妃床前,見她胸膛一起一伏,呼吸混濁急促,就怕聽不到她說一個字,便眼睜睜看她去了,心中更是孤單落寞得厲害,不由放聲大叫:“母親大人,母親大人!兒子回來了。”

使女們嚇了一跳,連忙過來勸解:“世子爺可不要叫了,當心外面誤會。”

“對……”杜閔頓時醒悟,壓低了語聲,“母親大人,再說一句話也好,讓兒子放心。”

洪王妃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要搖頭,杜閔忙道:“拿水來給王妃喝,府里的大夫都哪里去了?”

“叫大夫來也沒用了。”潘氏拉著杜雯,倚在門上,笑嘻嘻地道。

杜閔看了她一眼,便扭過臉去,按耐下厭惡,只是小心翼翼地往洪王妃口中喂水。

潘氏走過來看了看,道:“王妃還好啊,聽見世子爺大呼小叫的,以為王妃這便升天了。”

“住口。”杜閔道。

潘氏聽出他低沉語聲中的不善之意,識相地閉上了嘴,將杜雯推了一把,讓他跪在杜閔身邊。

杜雯極機靈,拉著洪王妃垂在床下的衣袖,呼道:“母親大人,兒子守著母親大人呢。”

一直昏迷的洪王妃突然迸出冷冷的輕笑,詐尸似的睜開明亮如炬的眼睛,倏然轉過頭來。杜雯打了個寒戰,向后一仰,幾乎一跤跌倒在地。

“看看,”洪王妃竟慢慢支起了身子,在她眉宇凝結的時候,藏了幾十年的烈性脫鞘而出,連杜閔的心中也升起一縷寒意,洪王妃指著潘氏母子,對杜閔道,“看看這些人。”

“兒子看見了。”杜閔連忙扶住洪王妃。

洪王妃牽著杜閔的手,道:“我對你沒什么好,只是教你怎么一個人活下去。現在你還有用,將來,他會把你扔給這些豺狼吃。”

杜閔伏在洪王妃的耳邊,慢慢道:“兒子比誰知道的都清楚。”

“那就好……”洪王妃垂死的臉上綻開笑容,放寬了心似的躺了回去,“杜雯出去,我有自己的兒子,輪不到你給我送終。”

潘氏的神色很難看,走到門前啐了一口,低聲咒罵:“還不死!”

杜雯卻一動不動,淡淡地道:“父王叫我來的,我不走。”

杜閔不料他如此倔強,一時語塞,忽然想到今夜不同往常,便忍不住笑出了聲,杜雯看不懂他的笑容,怔了怔。

外面突然爆發出銅鑼哭喪的嘈雜,滿地都是人亂跑的腳步聲。

“走水了?”杜雯站起身來向外看,卻讓一個內臣狂奔進來,撞在了他身上。

“不長眼睛!”杜雯扇了他一個嘴巴。

那內臣毫不理會,反將他推在一邊,徑直奔到杜閔腳邊,“王爺、王爺死了!”

“胡說八道。”杜雯大怒,上前要揪那內臣的衣領,杜閔一把抄住他的手腕,將他摜在地上。

“什么時候的事?”杜閔仔細盯了杜雯一眼,才俯首問那內臣。

“不過一會兒。”那內臣道,“王爺正在晚膳,喝完了湯,就倒在桌子底下……吐血……”

“然后呢?”

“奴婢們圍過去的時候,已然沒有氣息了。”

潘氏與杜雯都驚得呆了,大雨之前的瑟瑟陰風穿門而入,吹得他們不住哆嗦,象要找個依靠一般,兩人不自覺地向杜閔攏過來。

“大哥……”杜雯道。

杜閔擺手叫他住嘴,接著問道:“其他王子知道了么?怎么一個也不見出來?”

“奴婢不知道。”那內臣老老實實地道。

“叫侍衛都進內宅。”杜閔命道,“快去!”

那內臣連滾帶爬跑了出去,杜閔對面前的使女道:“外面有幾個侍衛在暗處,你去招呼他們進屋來。”

那使女抖抖索索望外走的時候,潘氏開始搶地呼天地哭起來,杜閔厭煩地站起身,剛剛想要走得遠些時,卻聽一聲尖嘯猛地從風中竄出,那使女便“嘭”地直挺挺摔在門前。

潘氏頓時停住了哭泣,待看清楚那使女胸膛上插著的匕首,立即又扯著喉嚨尖叫,杜閔“撲”地吹滅了燈,在一邊聽著她的聲音皺眉,對杜雯道:“勸勸你娘。”

杜雯上前搖晃她的肩膀,大聲道:“再叫!刺客被你招過來了。”一句話便讓潘氏緊緊閉上了嘴,杜雯將她拽到墻角,擋在她身前。門外又是短促的慘呼,一個杜閔貼身的侍衛捧著喉嚨上的傷口,滾在地上。

“世子爺退后。”其他人井然有序地持刃退到屋里,慢慢掩上了門。悶熱的天氣一會兒便令屋里人汗流浹背,人們一邊猜測著來敵的身份,一邊喘著粗氣。杜閔從侍衛手中接過劍來,一步步退到洪王妃床前,“母親大人。”他叫,這回更無半點回應,他低下頭去看,離著極近了,才發現洪王妃微微笑著,已然仙逝。

杜閔垂下劍去,揣摩她的笑容,不知她在最后的時刻,有沒有聽見杜桓被人毒斃的消息。“王妃走了。”他對周圍的人道,人們看著他,好像他才是最后一個知道消息的人。

杜雯不過片刻間便失去了父親這座大靠山,他天資聰明,雖然年輕卻極快地回過神來,湊在杜閔身邊,千依百順的腔調道:“大哥節哀。父母一夜間都故去,兄弟們都仰仗大哥作主呢。”

杜閔冷眼看他,淡淡道:“那是自然的。”

“世子爺,刺客正在外面,現在不是兄弟敘話的時候。”為首的侍衛道,“聽說王府內宅的屋子里大多有暗道,世子爺找找看,先脫身要緊。”

“這里沒有。”杜閔搖了搖頭,他從小住在這個院子里,每一塊磚都被他翻動過,也從來沒有聽說洪王妃屋里有什么密道,“你們小心了,”他道,“援兵就到,只怕那刺客等不及要出手了。”

話音未落,又是兩道銷魂暗光釘入,將門上雕花擊得粉碎,帶著外面濕咸的雨水,貫穿最前面兩名侍衛的頭顱。尸體轟然倒在杜閔腳前,“世子爺退后。”為首的侍衛忙將杜閔拉在身后,護著他們兄弟慢慢退向墻邊。

王府里的喧嘩越來越盛,外面的刺客卻融在黑夜里似的,遁形無蹤卻又無所不在,只是殺意隨著風雨滲透了進來,將眾人的魂魄纏得死死的。

雪白的閃電之后,悶雷滾了下來,雨更是急了,屋子在它的拍打下,微微動搖。門在轟鳴摧城的雨聲中靜靜地開了,屋內屋外都是黑漆漆的夜色,濃不見底。

杜雯狠狠打了個哆嗦,不自禁拉住杜閔的衣袖,道:“大哥,這是什么計較?”

杜閔扭頭看了看他,低聲道:“你我困在此處,定遭那刺客毒手,倒不如沖出試試運氣。”

“是。”杜雯點了點頭,又反問道,“可是他在暗處,我們莽莽撞撞沖出去,豈不正中他下懷?”

“不妨,”杜閔獰笑道,“那些侍衛擋在你我身前。”

他們計議已定,低聲喝命侍衛環護他二人,順著墻邊摸到門前。

“沖出去!”杜閔大喝了一聲,將身邊的杜雯猛地推出門外。

這次竟連射來的暗器也未看見,只有杜雯渾身一顫,倒在眾人驚惶的腳步之下,杜閔在侍衛環護下奪門而出,一邊沿著回廊向杜桓書房狂奔,一邊高呼救命,眼看就到房門,那侍衛首領卻悶哼一聲,撲倒在地,幾將杜閔絆倒,杜閔頭也不回,從尸首下抽出衣擺,踉蹌撞入門中。樹上的黑影飄然落地,就要緊跟過來。

“住手!”一人扒著回廊滴水檐,輕巧翻身落在刺客面前,刀鋒挾著浩蕩的金風直劈刺客面門。

那刺客雙手俱持匕首,交叉一處,叮地架住刀身,渾身血脈雖被震的翻滾不平,卻仍有暇仰避,向著來人小腹連踢兩腳。

“好。”來人贊了一聲,飄出五尺開外,刺客借此機會,一個筋斗折出,穩穩落于朱漆欄桿上。

“不要壞了爺的好事。”刺客蒙著臉,卻不影響他說話時犀利的神情,“閃開。”

來人朗聲一笑,道:“杜閔我留著有用,你雷老二就不要和我搶了吧。”

“哼哼,”刺客冷笑道,“你一介水寇,用不起這么貴的人工。”

“小瞧我?”那人故作不悅,道,“如今道上的年輕人,可不怎么有禮啊。”

那刺客道:“你我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不必來這套虛的。再不閃開,先死的就是你。”

“不妨來試試。”那人笑道,“你們雷家殺人,從來都不多廢話,怎么傳到你這一代,變得這么唧唧歪歪。”

那刺客目中的殺意已不純粹,煩躁地將匕首在指間轉成兩朵白亮的花,肩膀微微一震,兩柄匕首便脫手飛出,取那人咽喉胸膛兩處,那人掉轉大刀,想以刀背相格,卻見兩柄匕首象被無形的鞭子抽了一記似的,凌空一跳,分作左右兩路,轉而釘向那人肩胛。

那人偌大身軀卻水蛇般扭了扭,匕首擦著他的衣衫,奪地釘在廊柱上。那刺客已跟著這一擊涌身過來,伸手從腰間撈出另兩柄匕首,仍是認準他的咽喉要害猛刺。那人揮刀蕩開刺客的利刃,大喝一聲,當頭又是一刀斬下。這一刀依舊威勢沉重,那刺客避無可避,如法炮制硬接一記,那人電光般收刀、再砍,一瞬間連劈五刀,那刺客不及閃避,一樣連接五招,最后被震得單膝跪地,嗆出一口血來。

“武功不錯么。”那人看著年輕刺客火燒般明亮的目光,贊嘆笑道,“可惜嫩了些。”他抬起腿,一腳將刺客踢得飛起來,那刺客后背把書房門撞得粉碎,直滾到屋內。

那人看著侍衛蜂擁進來,也不窮追那刺客,展臂一搭廊檐,蕩入夜雨中,大笑而去。

那刺客聽著外面侍衛如臨大敵的叫嚷,勉力從痛楚中振作,在斷木碎屑中慢慢仰起身子,借著屋外的燈火光芒環顧書房。桌上的燈不知被誰打翻,椅子也踢倒在地上,家具擺設樣樣都在,只是不見杜閔的影子。

“里面那刺客快滾出來!不然就放箭了。”侍衛們高聲威脅,嗖的一聲,先放入一支箭來示威。

那刺客毫不理會,站起身扶著墻,一點點敲打粉壁,聽里面的回聲。他扯下墻上的書畫,掀倒書架,弄得屋內咣嘡亂響,外面的侍衛首領沉不住氣,叫道:“放箭!”

那刺客不敢怠慢,滑入書桌底下,蜷縮成一團,聽得噼噼撲撲雨打荷葉似的,片刻功夫書桌便扎得如刺猬一般。

一時箭雨息止,侍衛們不見里面動靜,只道那刺客不死即傷,扔下弓箭往里面沖,突然人群崩散出來,又被屋內的刺客殺死兩人。

“放火燒!”有伴當在內府騎馬奔過來道,“世子爺有命,就算放火燒了書房,也要那刺客的命。”

“是。”侍衛們面面相覷,大雨里猶豫著是否要動手。

忽然一條黑影映著燈光而來,長劍凌空出鞘,潑地刺入房頂,連人帶劍沖入書房中。瓦礫煙塵和著雨水打在侍衛們臉上,刺痛又讓人睜不開眼,侍衛們措手不及,又不知這條黑影來歷,怔了怔之間,便見那黑影橫抱一人一躍而出,仍然身法如電,去勢比飛矢更快,幾個飄搖,遠遠去了。

※※※

從內宅書房向北,隔了兩個院落,便是杜桓用膳的花廳,杜閔坐在杜桓的椅子上,默默看著父親鐵青的面龐,桌上還放著東王喝到一半的湯,杜閔伸出手指觸了觸,發現那湯竟還是熱的,他執勺攪拌著清醇的湯水,里面原來是父親最喜歡吃的莼菜火腿。

牢牢霸踞一方的東王,最后竟為這幾片小小的浮萍身亡——杜閔撲哧笑出了聲。

“世子爺,”領侍衛長史姚晉走進來,看了看杜桓的尸體,又改口道,“不,小王爺。”

杜閔胸懷大暢,道:“講。”

“臣無能,那刺客雖然圈在書房里,卻最終叫人接應走了。”

“也罷了。”杜閔道,“你們不是那些刺客的對手,能救下我的性命來,就當嘉獎了。”

“小王爺。”姚晉叩了個頭,道,“臣還有噩耗上稟,小王爺饒命。方才將王府清查完畢,除了老王爺,連三爺、四爺、六爺,都遭行刺身亡。”

“雯六爺也死了?”杜閔追問了一句。

“是。”

杜閔頓了頓足,泣道:“你六爺是老王爺最愛惜的兒子,是我最疼的兄弟,竟也追隨老王爺去了,我今后有何面目去泉下見父王?”

“小王爺節哀。”

內臣們漸漸圍攏了過來,紛紛地勸。杜閔想到今夜死的,還有洪王妃,心中絞痛,哭得更是兇了。

王府一片悲泣中,夾雜著女子尖叫的聲音,潘氏甩開使女拉扯的手,披頭散發地沖上花廳,指著悲痛欲絕的杜閔道:“你弒父不算,連兄弟也殺得一個不剩,我和你拼了。”

她就要上前來拉扯杜閔的衣裳,原本跪在地下求饒哭泣的姚晉卻突然跳起身來,手中劍將潘氏穿了個通透。潘氏瞪大了眼睛,抓住姚晉的袖子不放,慢慢倒下之際,扳斷了鮮紅的指甲。

“小王爺,”姚晉甩干凈劍上的血跡,道,“潘夫人與老王爺共膳時,一樣遇刺身亡。”

“知道了。退下。”杜閔道,“你們還不快給王爺裝殮了。”他叫過內臣們來,自己站起身,走出花廳,穿廊里望著大雨如注,這一夜的紛擾,弄得他筋疲力盡。要自己全家性命的無論是不是太后,杜閔都不禁要感謝他,一夜間所有成年管得上事的兄弟全部被殺,只有自己,冥冥中不知由誰眷顧著,居然毫發無傷。他現就置身在戍海黑州親王獨用的花廳門前,今后一樣要站在中原皇帝獨享的清和殿上。此時此刻,一直以來占著王位的,覬覦王位的,爭奪王位的,都突然死得干干凈凈;這江山打下來,享受的,便只有自己一個人了。

這才活得痛快——杜閔心滿意足,只是猜想不到那刺客究竟是誰,而最后將刺客阻了一阻的人又不知是哪方神圣,這才幽幽不樂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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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劉思亥第四十章 段秉第三十七章 馬林第六章 探花霍燎原第三章 驅惡第一章 七寶太監第四章 寒州十六郎第二十三章 王舉第三十五章 劉思亥第十九章 招福第三十四章 內廷將軍第三十二章 于步之第二十章 黎燦第三十一章 祝純第三十一章 祝純第二十三章 王舉第三十八章 杜桓第三章 驅惡第四十二章 大理王第一章 七寶太監第四十章 段秉第十二章 康健第三十章 杜閔第二十三章 王舉第一章 七寶太監第十四章 棲霞第九章 高以仁第十六章 景優公主第三十七章 馬林第二十九章 聽時第一章 七寶太監第二十三章 王舉第三十一章 祝純第五章 明珠第十章 李師第二章 東王世子第三十三章 赤胡第二十一章 皇后王氏第十九章 招福第二十一章 皇后王氏第二十八章 歌者均成——賀里倫第四十二章 大理王第四十章 段秉第十一章 陸過第三十七章 馬林第二十五章 寒江妃子第三十三章 赤胡第十五章 郁知秋第二十七章 歌者均成——斷琴第十二章 康健第一章 七寶太監第三十二章 于步之第七章 沈飛飛第九章 高以仁第二十二章 賀冶年第十八章 宋別第九章 高以仁第七章 沈飛飛第八章 涼王必隆第三十七章 馬林第十七章 李怒第二十五章 寒江妃子第三十章 杜閔第二十四章 洪定國第二十六章 歌者均成——天水第十九章 招福第三十一章 祝純第三十三章 赤胡第十九章 招福第二十一章 皇后王氏第二十一章 皇后王氏第十六章 景優公主第二十章 黎燦第三章 驅惡第三十二章 于步之第四十一章 段秉(2)第四十二章 大理王第三十四章 內廷將軍第二章 東王世子第三十九章 椎名第十二章 康健第十二章 康健第三十八章 杜桓第二十三章 王舉第十二章 康健第六章 探花霍燎原第四十二章 大理王第三十一章 祝純第三十七章 馬林第十九章 招福第十六章 景優公主第二十四章 洪定國第十七章 李怒第十九章 招福第二章 東王世子第十四章 棲霞第二十八章 歌者均成——賀里倫第二十二章 賀冶年第二十七章 歌者均成——斷琴第十六章 景優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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