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熹十一年初春二月,霍炎啟程趕赴京城會試,雖然天氣還有些微寒,江面上的風(fēng)也大,但畢竟是他自去年九月以來第一次出門,心中歡暢雀躍,奔至船頭眺望兩岸景色,任勁風(fēng)吹得衣袍獵獵作舞。艙中兩個書僮怕冷,大聲道:“少爺,快進(jìn)來,外面風(fēng)大凍著了,我們可沒法向太太交待。”
霍炎只覺這兩個年齡都大自己一倍的“書僮”言語無趣,面目可憎,殊不愿搭理他們,無奈是母親特地選的老家人,名曰侍讀,倒不如說是監(jiān)視更為恰當(dāng),怕他們?nèi)蘸笤谀赣H面前胡言亂語,便不敢造次,訕訕然回到艙里,笑道:“早知道你們這么羅嗦,就帶別人出來了。”
霍瑞在家資格甚老,知道霍炎性子隨和,笑道:“少爺說這話真是罪過。我們老哥兒倆在家現(xiàn)成管家不作,跟著少爺出來,倒落下埋怨了。”
霍祥也道:“這可怪不到我們,就是少爺太愛惹禍,太太才讓我們跟出來的。”
霍炎生怕他們后面更是滔滔不絕,打住他們的話頭,道:“是是是,都是我連累的你們。”心里知道,去年的禍?zhǔn)顷J大了,現(xiàn)在全家見了他,猶如驚弓之鳥,若非要他上京謀取功名,只怕霍母仍不肯放他出門。
原是去年八月十五,霍炎早早交卷出場,心下得意,和幾個要好的朋友一起吃酒慶賀,席間論起東江縣的知名才子高并,時運不濟(jì),竟在長虹橋死于非命,不然現(xiàn)在也是金榜題名,何等風(fēng)光。霍炎與高并有一面之交,也喜他才華出眾,為人清高,更恨董里州這個貪官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卻造了一座爛橋害死人命。當(dāng)時霍家也因造橋修路是積善行德的好事,捐了無數(shù)的銀子,想不到全落在貪官們的私囊里。霍炎酒壯肝膽,將一篇聲討董里州的文章一揮而就,命人貼在州府衙門前。待到各地生員陸續(xù)出場,紛紛向這里過來,眾人年輕氣盛,越說越是義憤填膺,當(dāng)下決議明天在貢院門前集合,去布政司衙門前討個公道。
霍炎又多喝了幾杯,醺醺然領(lǐng)著小廝回家,剛拐到一條僻靜小路,黑夜里前后闖出幾條彪形大漢,不由分說,用一條麻袋對準(zhǔn)霍炎當(dāng)頭罩下,背在肩上就跑。小廝大驚失色,追了幾步,被人一腳踢倒,待爬起身來,強盜早已不見蹤影,只得奔回家報信。
霍炎原以為這伙強人不過是綁匪,過一天自會有家中送銀子來贖人,不料這一關(guān)就是半個月,雖說這些人沒有十分留難于他,一樣有酒肉吃喝,只是將他鎖在船里,絲毫沒有放他的意思。霍炎料想家中現(xiàn)在只怕已是天翻地覆,母親定是心憂如焚,偏是他性格剛硬,不肯說出一句討?zhàn)埖脑拋怼_@一天船外一陣廝殺之聲,不多時有人打開艙板,低頭鉆進(jìn)來道:“霍公子還好么?”
那卻是個熟人,正是寒江承運局的大老板吳十六,見了他笑道:“霍家太太要我救你回去,那些強盜已經(jīng)跑了,還不隨我快快走?”
回到家中,霍母自然對吳十六千恩萬謝,摟著霍炎痛哭一場,突然恨聲道:“小畜生,讓你在外惹禍,如今鬧事的學(xué)生都受通緝,若不給你教訓(xùn),今后霍家一定被你敗光了。”
霍炎剛覺此言蹊蹺,霍母已命人一頓板子劈頭蓋臉打了下來。從此之后霍炎便再不見天日,日日被霍母鎖在房內(nèi)讀書。不久又傳來朝廷派人下來撤查董里州,緝拿鬧事學(xué)生,霍炎心道那篇可稱得上是罪魁禍?zhǔn)椎奈恼率亲约簩懢停瑹o論如何,這次再無幸理,就在家等著官差上門鎖拿,誰知好朋友捎來消息道:“霍兄那篇文章原來收在布政司,那個欽差自然會問起,董里州便命人取來,想不到翻遍整個布政司也找不到這件要緊的證物,霍兄命不當(dāng)絕,必有后福。”果然一個月之后寒州風(fēng)平浪靜,董里州既已抄家拘禁,欽差又重閱這次鄉(xiāng)試的卷子,凡是領(lǐng)頭鬧事的學(xué)生一概撤去功名,再取一百名舉人。霍炎文章既好,又沒有參與鬧事,取中第一名解元,霍家頓時歡天喜地,擺宴請客。
這里面少不了的就是吳十六,霍炎悄悄對吳十六道:“吳大老板,這次多蒙你相救,我可很承你的情哪。”
“解元郎說的什么話,這寒江水面都是我罩的,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替你打發(fā)幾個小賊不算什么。”
霍炎笑道:“不是這一件,吳大老板動足腦筋不讓我鬧事,保我功名,才有我今日,大恩不言謝,你先等我磕兩個頭再說。”
吳十六一把拉住他道:“且慢,這是從何說起,什么鬧事不鬧事的?”
“我喜歡吳大老板爽快,可別和我閃閃爍爍。你在寒江水面上的勢力哪個不知?要找到我,兩天就夠了,哪里會用的著十天半個月的?家慈性子柔弱,我被人綁走多日,早就急死了,還等得到我回來打我罵我?”
“嘿嘿,”吳十六尷尬一笑,道,“解元郎當(dāng)真聰明。”
霍炎笑道:“我本來也不疑心,只是我前一天晚上就被綁走,家慈怎會知道我在外惹禍?”
“原來是霍家太太說漏了嘴。”吳十六恍然大悟,道,“我是怕令堂急出失心風(fēng)來,才悄悄說給她聽,要她不要著急,等外面風(fēng)聲過了,就放你回來,哈哈,想不到她一句話,就戳穿了底蘊。”
霍炎正色道:“只是這場禍?zhǔn)俏胰堑模缃褡约猴L(fēng)光,其他人倒是遭我連累。”
吳十六道:“你們年輕人就是胡鬧,好端端為了一個小小的董里州葬送大好前程,真是不知輕重。本來我也懶得管你們讀書人的事,不過我主上愛惜你的人才,令我保住你,要不然你現(xiàn)在大牢也坐了,才知道厲害。你日后在朝廷當(dāng)差是一定的了,千萬記得這次教訓(xùn),行事之前,切切三思,否則后患無窮。”
霍炎聽他教訓(xùn)得有理,道:“是,現(xiàn)在才知道吳大老板不但神通廣大,更是懂大節(jié)的人,不知是哪位尊貴人請大老板相救?”
吳十六道:“這可不能隨便告訴你,你只管好好會試,將來好好為官,就算報答我主上恩義了。”
吳十六說完就想走,霍炎拉住他問:“大老板,還有件事,我那篇文章在布政司衙門里,是不是大老板盜出來替我消災(zāi)?”
吳十六一笑,“這話可不能隨便亂說,我吳十六是寒州地面上的良民,怎會做這種事。”
吳十六既不明言,霍炎自然亂猜不著,直到今日對他來說,仍是不解之謎,此時從船艙內(nèi)不住向外打量,見滾滾江水撲面而來,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是清清楚楚知道纏在自己咽喉上的命運之鎖正由一只無形大手牽著,只管輕輕一拽,自己便不由自主向它飛奔。
到了離都,一打聽才知道今年會試與往年不同,主考官并非太傅劉遠(yuǎn),而是他的學(xué)生都察院都御史苗賀齡。心里笑道:“這可是老相識了。”去年在寒州辦案,又點中他解元的正是這個鐵面御史。
苗賀齡因巡按寒州一事,已經(jīng)連升兩級,又蒙皇帝信任,選作今年會試主考,各地舉子對他早有耳聞,都知道他清正廉潔,辦事敏捷厲害,均道今年會試必然風(fēng)氣正直,擇優(yōu)錄取,大是放心。
苗賀齡這邊卻是如履薄冰,經(jīng)過寒州一案,他方知皇帝耳目之眾多,心機(jī)之深刻絕非自己原先所想。從寒州一回來,皇帝就單獨召見苗賀齡。苗賀齡遞上折子,將寒州民變原委據(jù)實稟奏,后面抄付了董里州、毛臻的家產(chǎn)。皇帝拿著他的折子,微微一笑道:“這要對一對。”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個清單,命尚寶領(lǐng)事太監(jiān)吉祥逐項核對,最后點頭道:“很好,連董里州為囤積新絲,從藩庫借的那筆款項也有了。苗卿不但清廉,辦事也是縝密敏捷,不負(fù)朕之所望。”
苗賀齡聞言卻未覺得半分欣喜,反而冷汗淋漓,心中暗暗后怕,連皇帝升他作都察院都御史的旨意都未聽見。磕頭跪安之后還在心中連聲道好險。原來董里州、毛臻等一干寒州官員貪贓枉法罪狀屬實,苗賀齡請旨抄查相關(guān)罪官家產(chǎn),發(fā)現(xiàn)董里州在八月初從寒州藩庫里借了一筆十二萬兩的銀子,核對他府中八月里的開銷,卻未尋得這筆款項的去向,十二萬兩銀子竟不翼而飛。苗賀齡也是個狠辣角色,雖然無法審問董里州,仍可將他的將他幾個師爺嚴(yán)刑拷問,重刑之下幾個師爺均招認(rèn)董里州借了這筆銀子買斷寒州市面的上等新絲,只等開始織造進(jìn)貢用的小寒絹時,再將這些新絲高價售回官府,一出一進(jìn),又是十幾萬兩。
十幾萬兩雪花花的白銀放在面前,任誰都會動心。苗賀齡清貧已久,只道朝廷定然不知此事,當(dāng)下也打起這等主意。正在思量不定,劉遠(yuǎn)卻千里迢迢長信過來,一通語重心長,勉勵他清廉為官,前途無量。苗賀齡對恩師劉遠(yuǎn)素來敬服,想自己當(dāng)年不過一介寒士,文章也不出眾,因劉遠(yuǎn)覺得他筆下大有風(fēng)骨,仍將他取中進(jìn)士,又在皇帝面前極力保舉,心中一熱,才將原先的念頭頓時打消。
二月初九清晨,苗賀齡攜眾考官進(jìn)入貢院,知道這個差事自來難當(dāng)。皇帝雖然年輕,卻非可欺之主,自己心中明鏡一般,只是不知其他人有沒有徇私舞弊的事,日后將自己牽連在內(nèi)。任他如何七上八下,也不敢將當(dāng)日面圣的情景對眾人亂講,只令考官們聚攏,將取士公正、不負(fù)圣上厚望的話又諄諄說了一遍。
這邊清晨考生魚貫入場,那邊天牢秉環(huán)路口,卻是正午一聲炮響,隨著寒州一案首犯兩名罪官人頭落地,頓時朝野整肅,不但對皇帝的敬畏添了幾分,還令百官對那個素來風(fēng)流成性,這次卻不依不饒彈劾董里州的小成親王刮目相看。
皇帝既已大舉殺伐之旗,誰也不敢在此關(guān)頭拿身家性命開玩笑,這次會試出奇地順利公正。二月二十日,苗賀齡將所取一百名舉子名單奉與皇帝親閱,成親王也在旁侍坐,皇帝將名單遞與他道:“你看看。”
成親王仔細(xì)看了一遍,點頭對苗賀齡道:“不錯,幾個地方上有名的才子都在里面,可見你取得公平。”
苗賀齡又是一驚,恭身道:“成親王連地方上的舉子也一一悉知,當(dāng)真明察秋毫。”
成親王笑道:“那也不見得。”又將名單看了一遍,問道:“怎么不見你在寒州取的解元霍炎?”
皇帝也問:“難道文章不好?”
“也不是文章不好,”苗賀齡從袖中執(zhí)出霍炎的卷子,道,“他的文采、見解都好,去年就因這個取了他解元,只是之后臣便聽說他也是個不安分參與鬧事的學(xué)生,就是布政司沒有證據(jù)拿他,當(dāng)下也很是后悔。這里是他會試的卷子,恭請皇上定奪。”
皇帝看完霍炎的卷子,笑道:“這是個有用之才,既然苗卿沒有真憑實據(jù),就不要壞他的功名。”
“是,臣這就重改名單,刪去一個,再將霍炎添上。”
皇帝道:“這也不必,雖說歷來只取一百名,但這些學(xué)生也不容易,既然已被你取中,文章只怕也不相伯仲,何必為了霍炎耽誤別人前程?”說著從成親王手中接過名單,親自提筆將霍炎的名字添在最后。
苗賀齡叩頭道:“皇上圣明,胸襟廣闊仁慈,是這些舉子的福分,是天下社稷的福分。”
霍炎豈知這些曲折,待發(fā)榜之后,拜見過恩師苗賀齡,就在離都四處游玩。離都有飛橋九座橫跨離水,橋橋景致不同,壯觀絕倫,既然來了,豈能不看?霍炎沒有一日安分,到處亂走,當(dāng)時天氣還冷,江面上風(fēng)也大,吹了幾日風(fēng),終于病倒。眼看殿試在即,將霍瑞和霍祥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只恨他不肯有半分太平,讓自己在主子太太跟前沒法交待,見了霍炎都是眼露兇光,唉聲嘆氣。轉(zhuǎn)眼三月初一的殿試,霍炎一早狠喝了兩碗散熱的湯藥,多穿了一件衣裳,掙扎前去殿試。這一路走過哪里,見了什么人,清和殿是什么光景,甚至自己文章里寫得什么都不記得,迷迷糊糊回到客棧,倒頭便睡。心道這回完了,只盼文章寫得看得過,沒有大逆不道的話就算萬幸。正在渾渾噩噩之時,聽見一通腳步狂奔,霍瑞一腳把門踹開,高叫道:“中了,中了,少爺探花及第!”霍炎從床上一躍而起,望著霍瑞大笑一聲,身子往后一仰,人事不知。
昏迷中感到兩根冰冷的手指搭在自己手腕上,有個老者的聲音笑道:“不礙事,探花郎不過一時高興,才會暈厥。這里開了方子,照樣煎服,今晚就能退燒,呵呵,明日探花郎還要金殿謝恩,夸官游行,身子不養(yǎng)好可不成呢。”霍炎勉強睜開眼睛,看到一個青袍老者施施然起身,一個身量消瘦的少年替他提著藥箱走出門去,店里的掌柜又是作揖又是哈腰,還對霍瑞道:“到底是探花郎,驚動了太醫(yī)院的神醫(yī)陳老先生來看病,皇恩浩蕩,小店也沾光。”
霍炎不由自主盯著那少年雪白的手,直到他消失在門外長廊里的黑暗中,才又睡去。
到底是京城大大有名的神醫(yī)圣手,霍炎才吃了太醫(yī)陳襄的一劑藥,便高熱退去。再加陳襄特意留下的藥丸中大有補虛養(yǎng)神的靈藥,吃了兩丸,霍炎頓時精神抖擻,方有精力應(yīng)付后兩日的繁文縟節(jié)。
朝廷對新科進(jìn)士恩寵有加,不但皇帝在光祿寺賜宴,賞賜無數(shù),連成親王也在王府?dāng)[宴,替他們慶賀。霍炎早聞成親王也是個性情中人,有不拘小節(jié)的名聲在外,見他齒白唇紅,眉目清朗,和顏悅色,一派皇室貴胄的氣度,更是仰慕。成親王若非是親王的身份,還知矜持自重,不然一樣會有浪子之名,和霍炎說了幾句話,就覺投契不已,席間和眾進(jìn)士高談闊論,神采飛揚。眾人年輕,見王爺和氣,都心中歡愉,不知拘束。酒至正酣,成親王道:“各位,有酒無曲豈不掃興,這里有個京城第一的歌伶,大家且聽她一曲。”
花廳對面竹簾輕卷,一個少女斜抱琵琶,面龐看不清楚,見她玉指輕撫,琴弦流出水色華音,一聲清涼沁人的婉轉(zhuǎn)歌喉緩緩送來,直穿透霍炎心扉,驚得他臉色煞白,突然站起身,從面頰里迸出一道火紅的光彩來。那歌伶正向他脈脈望來,一雙紫色眸子猶如秋水蕩漾,閃動不已。
“教坊司這么多伶人你不用,一定要從煙花柳巷里尋個歌女來,都察院已經(jīng)有人參你,自己看吧。”
皇帝將折子扔在成親王懷里,成親王翻了翻,笑道:“這個歌女在京城大大有名,結(jié)識的人那么多,為什么只參臣一個?再說不過是助個興兒,有什么要緊?那些個假道學(xué)放著正經(jīng)的貪官污吏不查,以為參了個親王,便成就他們的名氣,皇上要他們何用?還不如姜放爽快豪放,深得臣心。”
“你又提姜放干什么?就算那個歌女由他薦給你,也是當(dāng)好玩兒,誰讓你在那種要緊體面的時候拿出來炫耀,你就是這般不省事。”皇帝不免盯著成親王嗔怪幾句,“現(xiàn)在的新科進(jìn)士人人都是白璧無暇,當(dāng)心你的這些風(fēng)流玩意兒教壞了他們。”
成親王笑道:“皇上小瞧了這些個新科進(jìn)士。那日新科探花霍炎見了這個歌女,失魂落魄,不顧禮儀站起身來,連筷子掉在地上也不知道,只管朝那女子直勾勾亂看。更奇的是那女子對他也是脈脈含情,一問之下才知道他們兩個原先在寒州就認(rèn)識,若非霍炎母親堅決不許,只怕現(xiàn)在已是霍炎的姨奶奶了。”
皇帝忍不住笑道:“你最喜歡這些是非,和這個霍炎正是一丘之貉。”
成親王忙道:“正是,皇上圣明,臣今天來就是替霍炎說情的,他母親既然不許這個女子進(jìn)門,皇上不如銷了她的賤籍,賜他倆成婚。霍炎是個人才,此事之后必對皇上感恩戴德,今后還怕他不為皇上所用?”
皇帝道:“甚好,不如這就擬旨,你去辦。”忽而轉(zhuǎn)頭問侍立一邊的辟邪道:“你看如何?”
辟邪道:“皇恩浩蕩,奴婢也為霍探花高興。不過,奴婢覺得有些不妥。”
成親王道:“有什么不妥之處,你快說說看。”
辟邪道:“這原是件極好的事,但牽扯到那女子出身的地方,無論如何總是不體面。若僅是銷了那女子的賤籍,霍炎能將她名正言順地娶進(jìn)門為妾,對他來說已是少有的恩典,只要他是個懂事的人,一樣會對皇上感恩戴德。皇上賜婚,反而不美。霍炎在家必有原配,這一來豈不亂了他家中名分,今后重用他時,又給其他朝臣一個貶低他的口舌,皇上這邊,不免有人會說皇上只因一己之好,不顧天下的綱常,給后世子孫開了個不好的先例。奴婢說得魯莽,皇上恕罪。”
成親王不住點頭道:“你想得比我周到,這還象樣。”說著眉頭一皺道:“這里有個難處,臣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霍炎,皇上看如何跟他說。”
皇帝道:“你自己多事,還要朕給你善后么?”
辟邪笑道:“這是霍炎的家事,皇上出面不免太過,成親王既然不好說,不如奴婢替成親王跟他講明白,如何?”
皇帝笑道:“很好,成親王也巴不得你過去陪他下棋呢。”
既然計議己定,成親王次日便召霍炎進(jìn)王府,名曰侍弈。霍炎在約定時候請見,王府的內(nèi)臣將他領(lǐng)至花園池塘邊,遠(yuǎn)遠(yuǎn)看見成親王一個人坐在藤椅上,膝上覆著張皮褥子,咋舌搖頭望著棋盤冥思苦想,心中一笑,報名道:“臣霍炎請見。王爺吉祥如意。”
成親王這才抬起頭來,笑道:“快過來,替我支一著。”
霍炎也是個擅弈的才子,往棋盤中一望,卻也跟著皺了皺眉,道:“這個——”想了半天,執(zhí)起黑子道,“勉強走這一著,王爺看如何?”說著向棋盤中落子。
成親王看了,笑道:“不瞞你說,我剛才也想過走這步棋,就怕仍是要中別人的圈套,既然我們英雄所見略同,不如下這子,看他如何應(yīng)對。”
霍炎左顧右盼,也不見有其他人在,卻聽成親王向池塘邊上叫道:“我這步走完啦,該你啦!”
霍炎這才瞧見柳蔭底下一個宦官服色的少年站起身來,將手中魚桿扔在一邊,走近看了看,隨手落了一子,便去端一旁的茶喝。成親王伸手搶過茶盞道:“這個早涼了。”又命人奉新茶來。這邊霍炎低頭對著棋盤猛瞧,不住搖頭。
成親王笑道:“這是大內(nèi)第一的高手,探花知不知道?”
霍炎見少年清麗絕倫,身材消瘦,總覺似曾相識。那少年已經(jīng)笑著抱拳道:“原來是今科的霍探花,奴婢是宮里針工局的辟邪。”
成親王道:“霍炎,你且替我把這盤棋下完,我去把要緊折子寫完就過來。”說著將霍炎按在自己原先坐的椅子上。
辟邪也坐了,笑道:“探花請。”
霍炎思量半天,方才接著落子。辟邪見這局已經(jīng)殺到中盤,霍炎又是替成親王執(zhí)棋,也不便贏他,攻勢大減,下的飛快,最后自然又是和局。霍炎笑道:“公公棋藝超群,在下十分佩服。”
“哪里,”辟邪道,“怎么比得上寒州霍大才子。奴婢去年在寒州時就聞霍探花美名,當(dāng)時不及相見,甚是遺憾。今日托王爺?shù)母#芎吞交ɡ墒终劊厝フf與師兄弟們知道,定讓他們艷羨。”
霍炎連忙跟著客氣謙遜,道:“原來去年在寒州的就是辟邪公公,在下在寒州寂寂無名,難為公公知道。”
辟邪一笑:“探花郎過謙,你一篇文章告倒兩名大吏,激起一場民變,當(dāng)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可以堪稱闖禍的天才了。”
霍炎大驚失色,道:“公公,何出此言?”
辟邪微微一笑,從懷中取出一張疊得整齊的白紙,遞到霍炎面前,“初次見面,一點薄禮寥表敬意。”
霍炎打開一看,正是自己惹事生非的那篇文章,嚇得急忙收在懷里,道:“原來是公公在寒州相救。”
辟邪打住他的話頭道:“不是什么相救,當(dāng)時不過覺得你的文章好,拿出來看看,第二天走時忘了放回去,哈哈。”
霍炎心道:哪有此事,對辟邪十分感激,望著他晶瑩面容,不知如何答謝。
辟邪道:“紫眸姑娘還好么?霍探花最近常往那里走動,已經(jīng)驚動圣聽。皇上本想將紫眸賜婚與你,探花可有耳聞么?”
霍炎道:“臣下一點小事,豈敢驚動圣上。”
辟邪淡淡笑道:“皇上現(xiàn)在年輕,做事不太顧小節(jié)。現(xiàn)在為了寵你一個,將你的家事變作了國事,開了這個先河,將來管不住其他人效仿,自然心中懊惱,必先拿你是問,于霍探花的前程實是大礙。是奴婢攔住,霍探花可別怪奴婢多事。”
“公公!”霍炎冷汗浹背,道,“我也想讓成親王稟明皇上收回成命,現(xiàn)在有公公替我在圣上面前講明,免去許多周折,霍炎十分感激。”
辟邪道:“你不必謝我,都是當(dāng)今皇恩浩蕩,皇上免去紫眸賤籍的旨意已在成親王爺處,王爺自會找人辦理,還有一件只怕探花為難。”辟邪從袖中抽出一張銀票,遞給霍炎道:“令堂原本不贊成,又在千里之外,探花在京中哪有銀兩贖紫眸出來。這里是一萬兩,探花拿去替紫眸贖身,早結(jié)良緣,不要辜負(fù)皇上美意。”
“這萬萬不可。”霍炎想也不想道。
“想必探花嫌棄,”辟邪嘆了口氣,“這些銀兩對奴婢來說是意外之財,不算什么。紫眸姑娘苦等你兩年,探花現(xiàn)在急用,何必拘于小節(jié)?咱們性情中人,還在乎這個?”
霍炎心頭一熱,點頭道:“是,公公說的是。”
辟邪笑道:“這就好。奴婢回去晚了怕皇上怪罪,這就向王爺告辭,探花在此稍等。”
霍炎突然問:“公公,你可認(rèn)識吳十六么?”
辟邪回頭道:“吳十六?見過兩面,怎么?”
霍炎笑道:“也沒什么。只是公公今后有何驅(qū)策,只管對霍某明言。”
辟邪微微一笑:“同是為皇上辦事,今后仰仗探花郎的地方還多著呢,多保重。”
不久天氣見暖,景佳公主下嫁涼王必隆的時候漸近,寒州進(jìn)貢的小寒絹悉數(shù)運到京城。針工局早已打好衣裳樣子,小寒絹一到,照樣裁剪,余下四百匹歸庫,作為公主妝奩,屆時起運。明珠在針工局也是忙得不亦樂乎,除了趕繡多件要緊的衣裳,還要掌教針工局繡工的針法,一開始還沒什么,后來見了辟邪,不禁恨聲道:“我好端端的代師傅不作,跑到宮里與這些俗人為奴,都是怪六爺。”
辟邪訝然道:“怪我?當(dāng)初早就對你說過,不讓你跟來,現(xiàn)在后悔卻要怪我?”
“這些衣裳哪件要做,哪件不要做,還不是六爺一句話。為什么要派這么些差事下來?”
辟邪正和小順子大嚼明珠拿手的寒州船菜,停下筷子笑道:“今后還有更多差事,你要是不愿意,何不等公主出嫁之后就回寒州去?”
明珠笑道:“任六爺怎么說,我也不會回去。只是覺得宮里氣悶,不如六爺帶我出去玩玩兒。”
小順子連連點頭:“正是,正是,自從去年回來,再沒出去過一次。明珠姐姐來了許久,京城什么樣子也沒見過,師傅得閑,順便也把我?guī)С鋈ァ!?
辟邪道:“只要是明珠說的,你就樣樣附和。現(xiàn)今宮里忙得不可開交,吃頓安穩(wěn)飯已實屬不易,哪里得閑出去?”
話音剛落,如意笑嘻嘻進(jìn)來,道:“這里好香,你們針工局也不用尚膳監(jiān)派飯,只管自己開小灶,可想到我這個二師哥了么?”
明珠起來道:“二爺快坐,難得回來,不如一起吃過午飯再走?”
如意挾了點素菜吃了兩口,笑道:“姑娘不如去尚膳監(jiān)當(dāng)差,何必給辟邪支使,可惜我命賤福薄,沒空多領(lǐng)教姑娘廚藝,這會兒皇上傳辟邪呢。”
成親王正陪著皇帝午膳,見他們來,從一邊拿起一件繡金夾襖,對辟邪道:“這是皇上才剛賞的,這手藝不同凡響,是不是你帶回來的寒州姑娘所繡?”
辟邪道:“正是。”望著皇帝笑道:“明珠民間來的,少有拘束,才剛抱怨現(xiàn)在差事多,若被她知道皇上拿她為公主趕繡的東西賞了別人,一定又找奴婢生氣。”
“你有膽子在朕面前嚼舌頭,還會怕了她?別學(xué)如意一樣整天跟朕慪氣。”
成親王道:“聽說她繡的一扇九歌圖屏風(fēng)值一萬兩白銀,這幾天金匱有一件屏風(fēng),開價一萬兩,哄動半個京城,我很想買在府里,你替我去看看是不是明珠繡的真品。”
辟邪道:“明珠就在宮里,王爺想要什么,只管命她再繡,再者奴婢只遠(yuǎn)遠(yuǎn)看了一眼,現(xiàn)在去看,也瞧不真切。”
皇帝往周圍看了看,見其他內(nèi)監(jiān)站得遠(yuǎn),壓低聲音道:“去年抄董里州的家,苗賀齡翻遍他的布政司也沒找到這件東西。當(dāng)時還是你說,董里州一萬兩買個屏風(fēng)放在家里也沒用,一座橋塌了,死了多少人,他尚且有恃無恐,定是后臺極硬,這屏風(fēng)一定在他后臺主子家里擺著。你這次去,給朕查明到底這屏風(fēng)從誰家里出來,你看不真切,帶明珠一起去也無妨。女官出宮多少不便,成親王適才說了,他會向太后稟明。”
“是。”辟邪道,“既然主子這么說,奴婢明日就去。”
回到居養(yǎng)院向明珠一說,明珠自然點頭答應(yīng),連小順子也想跟出去。明珠最后抿嘴一笑,道:“六爺,明珠這廂先謝過六爺了。”
辟邪道:“謝我做什么?還不是皇上的差遣。”
明珠笑道:“那扇屏風(fēng)董里州給了誰,現(xiàn)在如何會出來,六爺還不是知道得一清二楚,還用去查?只管和皇帝直說就是,繞這么大一個圈子,是為帶我出去散心吧?”
辟邪笑道:“在宮里為奴,要緊的不是什么都知道,而是該裝糊涂的時候,就糊涂。顯得你無所不知,反而招人忌諱。”
明珠道:“是是是,六爺這是教訓(xùn)我呢。我只當(dāng)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