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火燒蘭亭巷,已經鬧得京師不安,朝廷震動。且不說燒傷、踏傷的不下百人,三十多死者中竟然還有一位戶部正六品的主事,重傷不治,次日氣絕。
皇帝震驚之余,甚是迷惑,“朝廷命官,留連勾欄,以至于喪命,什么緣故?什么樣的國色天香,讓他不顧朝廷綱紀、不顧自己的臉面、不顧自己的前程性命?這樣的人死了正好,省得朕親自拿他開刀。”
羅晉只怕被牽連在內,惶恐不安,衣袖不住顫抖;姜放緊緊閉著嘴,臉色也很不好看。成親王剛要開口,皇帝已看著他道:“不必說了。可知道肇事的人是誰?九門提督衙門還不將其鎖拿?”
“是。”九門提督袁迅低頭領命,“肇事的人雖不曾拿住,但蘭亭巷棲霞院門前失火,定與肇事者有所牽連,已索拿審問……”
“好了!”皇帝覺得再說下去實在有辱朝堂斯文,不耐煩地喝止,“卿速速去辦就是了。”今日原本要安排京營的諸件大事,皇帝一早便喜悅興奮,想不到竟被蘭亭巷一案攪了局,此時看著袁迅退出去,十分掃興。
劉遠道:“皇上息怒。今日內閣都在此地,想必萬歲爺有要緊的諭示……”
“正是。”皇帝道,“小合口重設京營,至今尚無統帥,朕欲命領侍衛大臣賀冶年為總督京營戎政,各位愛卿可有異議?”
賀冶年不受皇帝寵信,眾所周知,不知為何今日竟要將四萬精兵交給他。眾人十分意外,一時面面相覷,不知皇帝的真意,都不肯先說話。
只有劉遠道:“賀冶年身經百戰,忠心耿耿,多年來拱衛圣駕,萬無一失,臣看很妥。”
皇帝喜道:“那就好。不過去年里賀卿時常抱病,朕心甚慮。賀卿乃肱股之臣,朕不忍其強堪軍務重負。姜放,你與賀卿同領侍衛和兩宮禁軍多年,相處和睦,朕欲命你協理京營戍政,你意下如何?”
姜放有點吃力地站起來道:“臣出身卑微,能不堪重任,得蒙皇上器重,自當粉身碎骨報效。”
“好。”皇帝點頭微笑。
姜放接著道:“只是兩宮戍衛之職繁重,臣二人調離之后,誰人繼任?”
劉遠已搖首道:“皇上,侍衛之職事關圣上安危,不容有失,賀冶年和姜放同時調離,萬萬不妥。”
皇帝皺了皺眉,“姜卿,那只得你辛苦了,暫且留職領侍衛和兩宮禁軍,京營的差事兼著,如何?”
羅晉看出了端倪,忙道:“正是,皇上圣明,如此極妥當。”
皇帝道:“好,那么內閣擬旨。”
姜放仍不識事務般地搶了一句,“皇上,京營中外省軍官眾多,臣和賀統領與之生疏,可否調動一批宮中資深的侍衛,用其傳達軍令,檢視軍紀?”
皇帝道:“準卿奏請。”
翁直此時也品出味來,道:“京營歷來統以總督,監以內臣,此次重設京營,是否按舊制,以內臣監軍?”
羅晉也道:“京營隨扈圣駕,在內守備京師,在外隨駕征討,若京營開拔在外,皇上安危息系軍中,監軍一職不可等閑視之,當以圣上身邊最親信的內臣擔當。”
皇帝大悅,難得沖著羅晉微笑,“卿此言有理。辟邪,”他扭頭問角落里的少年道,“你可愿為朕監軍京營?”
辟邪笑道:“回皇上,奴婢年幼無知,不懂這個監軍是什么差事。”
皇帝道:“你能辦什么差事?不過讓你跑腿傳個消息罷了,省得總在朕眼前惹厭。”
“既是如此,奴婢謹遵圣旨。”
眾人都重重出了口氣——兩宮戍防名正言順地交到了姜放的手里,賀冶年體面地被皇帝趕出宮城,明為總督京營,實際卻被姜放和辟邪架空于虛位。等到調遣至京營的侍衛名冊交到內閣,皇帝的心意更是明白不過。這些奉旨調離的侍衛都是賀冶年多年的舊部和心腹,如今這座清和宮終于成了皇帝自己的宮廷,從前利刃般從宮外直透乾清宮的藩王、太后兩派勢力被一舉肅清。這三十五個侍衛,較京營中數百位皇帝破格提拔的將官來說,不過是小小的一撮,一陣子不予重用,就會在這座軍營中偃旗息鼓,默默沉寂。
皇帝的心情因而好了起來,留下了成親王在紫南苑騎射。成親王見辟邪不在左近,提不起什么興致,敷衍了半日才告退回府,騎馬走在朱雀大道上,遠遠看見九門提督的儀仗偃了旗正要回避,忙命人快馬請了袁迅過來。
“免禮、免禮。”成親王見他就要跳下馬行禮,忙催馬上前挽住,兩人并駕齊驅,成親王漸漸講到棲霞院上面。
袁迅笑道:“王爺說得晚了。今兒下午就開釋出去了。”
“放出去了?”成親王一怔,“為什么?”
袁迅神色間有些尷尬,“王爺也說火燒蘭亭巷本與棲霞院無關,既然如此,何必押著這些婦道人家在衙門里受罪?”
成親王立即笑道:“正是。那么可拿到嫌犯?”
“內書房的辟邪晌午后來了一趟,倒是提點了臣一句:若是不慎失火,自然沒有嫌犯,鬧得京師不寧,皇上也不喜。”
“是啊,”成親王點頭感嘆,“他是懂得皇上心意的人。他就為這件事特地跑出宮來了么?”
“大概吧。”袁迅笑著,打了個招呼告辭。
成親王心中一動,回到府中叫來了最心腹的趙師爺,命他親去棲霞院一趟,打聽清楚辟邪在棲霞院里通常和誰來往,和哪個姑娘最好等等。
棲霞不敢將此事等閑視之,一樣叫姜放報于辟邪得知。辟邪皺眉道:“什么意思?”
姜放笑道:“成親王以為爺特地跑去九門提督衙門說情,定是為了哪個姑娘。他不是個安分的人,早想拉攏爺,打聽清楚了,今后好做什么打算吧。”
“倒是讓他費心了。”辟邪不由笑道,“一個海琳,他愛怎么著怎么著吧。”
“是,我告訴棲霞。”姜放道,又捧來京營的軍冊,“現今奉調進京的武官差不多到齊了,核對兵部出的手令,都是無錯。”
“賀冶年呢?”辟邪問,“沒有找麻煩么?”
“他乖巧的很,接了差事,還是在家養病。”
辟邪一頁頁翻看軍冊,突然仰面放聲大笑。
姜放奇道:“爺笑什么?”
辟邪道:“笑我自恃聰明,只道是他胡編了個名字,也未想到在軍冊上細察,不料當真有這么個人。難怪京中這么多的耳目兩三天尋他不見,原來竟是躲在京營中。”
姜放往他手指的名字望去,見端端正正的“黎燦”二字下面,有人龍飛鳳舞地簽了到,不由大笑:“難不成是一個人?”
“看這字霸道至斯,便知不錯了。”
次日,辟邪奉皇命前往京營巡視,一早會同姜放,從撫民門出城,再馳四十里,便至小合口。兵營依山傍水,條石筑城,東西各辟磚砌城門一座,南北水門貫通,四角箭樓炮眼俱全。姜放命人執令旗先行,叫開城門。坐營官出來躬身引入,眾人放緩馬蹄,至中軍衙門前下馬,姜放和辟邪在后堂稍歇。辟邪對坐營官道:“煩將軍請梧州游擊黎燦至后堂說話。”
姜放搖頭苦笑,“公公又待如何處置他?”
“處置?”辟邪笑道,“如此大將,求之不得,怎么談得上處置二字?”
門外腳步輕響,有人報名道:“末將黎燦求見監軍大人。”
辟邪讓姜放回避,道:“請。”
“標下黎燦問監軍大人安。”欣長瀟灑的年輕人進來抱拳施禮,漆黑的眉間竟然是無辜的端正肅穆,辟邪嘴角已透出笑意,不由贊他的鎮靜無畏和厚顏無恥。
“奴婢在宮中是個微賤之人,將軍不必客氣。”辟邪欠了欠身,“請坐。”
“是。”黎燦恭恭敬敬地坐在辟邪手邊,道,“監軍大人叫末將前來,有何訓示?”
“哪里有什么訓示?習武之人,只當交手切磋是樂事,”辟邪笑道,“當日你我還未分出勝負,今日分個高下如何?”
黎燦見他痛痛快快地單刀直入,反倒有些詫異,想了想才嘆氣道:“公公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我已洗心革面,今后甘愿為公公座下差遣,請公公手下留情。”
辟邪奇道:“你身為朝廷命官,卻刺殺皇上心腹的內臣,事已敗露,定是死罪,憑什么討價還價?”
“也不見得。”黎燦湊近了些,“這件事可是因公公濫殺聞善和尚而起,說什么奉皇命除奸,公公當我小孩子么?”
辟邪一笑,“說到這個,你我可是一條繩子拴的螞蚱。就算我不殺他滅口,你事后也不會放過他。好歹你也是聞善法眼中的萬乘之尊,想來不笨,不會不知道拿這個要挾于我,可沒有用的。”
“是是是,”黎燦忙點頭道,“你說的對。再者我現在攥在你的手心里,只要在這個京營之中,你便有一千個法子要我的命。”
辟邪眉尖微蹙,道:“你履歷上寫得是父母雙亡,無親無故,并無后顧之憂,以你的本事,逃出京城易如反掌,何必滯留京營之中不去?”
黎燦朗聲道:“在下是朝廷命官,身受皇恩,敢不傾力報效皇上?怎能因和公公的私怨就……”
“呵呵。”辟邪靜悄悄喝著茶,突然笑起來,頓時打斷他的激昂陳辭。
黎燦道:“公公?”
辟邪專注在碧綠的茶色里,映得他臉上浮光飄搖,寒意逼人,冷洌的眼神隨著微笑的眼睛轉來,黎燦第一次不由自主避開了目光。
“京中可有一定要辦的事么?”
“沒有!”黎燦臉色一變,低聲道。
“沒有就好。”辟邪好像也松了口氣,笑道,“我只是奇怪,你這樣的人怎么會低一低頭求我容情。才剛說什么來著?你愿為我座下差遣?”
“還是算了吧。”黎燦苦笑道,“你這樣的人,糊弄不得。你要想殺我,盡管動手,我等著便是了。何苦讓你把持在手中,今后死的不明不白。”
“好!也算你有些膽色。”辟邪擊掌而笑,端正了語氣,又道,“將軍過慮了。今兒請將軍來,原是奴婢已對姜統領稟說,黎將軍槍法出眾,海內未逢敵手,與姜統領商議之下,覺得京營將士如由將軍調教指點槍法倒不失為上策。將軍意下如何?”
仿佛上元燈會殺氣沖天的青年與他全無干系似的,黎燦依舊神情自若,語聲驕傲,微笑領命,“受命于軍前,安敢不從?”
辟邪點頭不語。黎燦施施然退回營中,果然接到命他教習京營槍棒的手令。京營操練甚緊,姜放在離都、小合口之間往復奔波,雖然辛苦,卻無一日放松。辟邪奉駕內書房,只是隔三岔五巡視一次,再也不來理睬黎燦。
慶熹十三年二月初一,景優公主啟程和親大理。晨,公主禮服辭奉先殿,再至乾清宮詣太后、太妃、帝、后。公主面上冷冷的,任楊太妃低聲啜泣地攬她在懷中,也是無淚。皇帝知她苦楚,一時也是無語相對。
太后只道:“爾往大理,當勉之敬之,夙夜恪勤。”
景優公主垂首領訓,道:“是。”又拜了四拜,起身退到門口,突然甩開內命婦的手,“皇上!答應臣的事,不要食言。”她抬頭噙淚叫道。
擅闖禁宮,私會公主,這樣的人如何能留他不殺?皇帝想到這里,還是極怒。景優公主見皇帝不出聲,撲在他腳下,泣道:“皇上如果反悔,臣也不嫁了。”
“胡說。”皇帝攙她起來,微笑道,“誰說朕反悔?放心去吧。”
皇后忽然起身道:“臣妾相送。”向太后與皇帝行了禮,扶著景優的手,緩步而出。
皇帝站在殿門前,看著景優公主和皇后相擁而泣半晌才升輦而去,心中感傷之余,卻有些疑惑。這時見皇后轉回來,不由問道:“你對她說些什么?”
皇后笑道:“才剛公主對臣妾言道,如果皇上食言,一定要臣妾急告她得知。臣妾答應了。”
“你在給朕添什么亂!”皇帝對她有萬般的怨恨憤怒,不過一句話便氣得大吼。
皇后訝然道:“臣妾雖然不知皇上和公主打了什么賭,不過既然是皇上親口答應的,臣妾就算是答應了千件萬件,也是無妨吧?只是讓公主放心罷了。”
皇帝當著這么多奴才的面,實在不便與皇后爭吵,忍住氣道:“也是。公主嫁在千里之外,又能怎么樣?”
皇后臉上有些掛不住,賭氣淡淡道:“也是。她已貴為他國皇后,想怎么樣,就怎么樣,皇上也管不到她。”她看著皇帝的臉色由通紅變成了鐵青,不由快意地微笑,胳膊上卻是禁箍的劇痛,身子一輕,被皇帝直拽過了幾道門檻,羽毛般扔在暖閣的地上。
“朕早該廢了你,廢了你!”皇帝壓抑的低吼象一根快要繃斷的琴弦似的顫抖不已,“朕還想給大家留層臉,你還要上趕著逼朕么?你對朕的骨肉狠下毒手,還要挑撥公主和朕作對。說什么貴為皇后,想怎么樣,就怎么樣,你那點壞心自己收著吧,要景優跟著你造反么?”
“皇上既然這么認為,不如干脆廢了臣妾。”皇后在眩暈過后迅速站起身,微微喘息著盯著皇帝的眼睛,“不如把臣妾從坤寧宮轟出去,將臣妾的全家一同治罪。”她笑道,“皇上這是在怕什么、等什么?”
皇帝從來沒有讓人這么頂撞過,蒙了一會兒,才指著她的臉,獰聲道:“你滾回你的坤寧宮去!若不是看在你父親的面上,此刻朕便扼死你。”
“皇上以為此刻臣妾還在乎什么生死?”皇后道,“為什么臣妾要擔著這個虛名天天的在太后太妃面前承歡?倒不如冷宮里住著,少受多少罪;倒不如讓皇上扼死在手中,少忍多少寂寞。”
“你這是說朕的不是了?朕哪里虧待過你?不可理喻,出去!”皇帝忍無可忍,伸手來抓皇后的胳膊,卻被皇后一掌擋開。
“臣妾自己出去。”皇后以驚人的倔強,冷冷地道。
皇帝的震驚倒多過憤怒,張大了眼睛。
“這倒讓皇上正眼瞧臣妾了?”皇后的表情似乎是啼笑皆非,“自從皇長子夭折了之后,皇上還是第一次正正經經看上臣妾一眼呢。”她恭身福了福,“臣妾告退了。”
“等等,”皇帝道,“你是不是覺得皇長子夭折,是朕的錯?”
“難道是臣妾的錯?”皇后灼灼反問道。
——就是這種眼光!皇帝猛然一驚——躲了這么多年,這道目光還是刺得自己冷汗涔涔,羞惱交加。他勉強道:“這是天命,怨不得誰。”
皇后仰頭冷笑了一聲,“皇上就當訸淑儀也是應了天命罷,怨不得任何人。”
“不要提她!”皇帝惱羞成怒的聲音象遠處的奔雷般的沉悶憤怒,劈手抓住皇后的衣襟,狠狠推倒在炕上,“你還有什么臉面在朕面前提他?”手中握著皇后纖細的腰身,陌生的記憶讓皇帝想起他曾經是如何愛慕和貪戀著眼前的女人,有別于妃嬪們的呈歡作態,年輕的皇后恬靜聰慧,當她盛裝朝服地出現在坤寧宮的正座上,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沉迷在她圣潔的光暈里。“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呢?”他微微搖著頭咬牙切齒地道,“你從前不是這樣的。”乖僻狡詐,連嘴角悅目的微笑也變成了陰桀的冷笑,這難道是同一個人?皇帝的傷心和憎惡交織著,“朕從來沒有象這樣恨過一個人。”他無可奈何地道。
“臣妾也是。”皇后的臉上涌起病態的血紅,兇惡的眼睛攫住皇帝心底的愧疚不放,仇恨似乎撕裂了她的咽喉,她嘶著嗓子道,“兒子還來不及吃上我一口奶,還沒有來得及抱上一抱,就讓太后和皇上抱走了,又那樣莫名其妙地死了,連最后一眼也沒看著……”
“住口!”皇帝心里翻騰得難受,忍不住喝道。
皇后靜了一會兒,才輕聲道:“皇長子到底是怎么死的,求皇上給臣妾一個交待。”
“朕也不知道,朕沒有照顧好他。”皇帝漲紅了臉,說出這句話,突然覺得好受了很多。
皇后吸了口冷氣,悵然無聲,在她哀傷幽怨的目光里,皇帝似乎找到了些舊日的影子,伸手抹去她臉上的淚水,感觸到柔軟的體溫,他的鼻息有些粗急起來。
皇后臉色一白,猛地弓起身掙扎。皇帝回手將炕桌掀在地下,抓住她的身軀,“朕這么說,你如意了?解氣了?咱們可算扯平了,從今往后,朕犯不著躲著你——躲了這么多年,還是沒有躲過。”
“為什么要躲呢?”皇后冷笑,“臣妾就算死在皇上手中,也是愿意的呀……”
那就死吧,皇帝心中忍不住這么想,就算是時隔七年之后再次得到這個女人,就算再次發現她驚人的美麗和至深的情意,他的恨意仍未有一絲一毫的減退。就象要吞噬掉對方,帝后劍拔弩張地相互挑釁,兇狠的目光彼此留連轉動在對方的臉上,自始至終都未從沉重的喘息中透出半點哦吟。
皇帝終于有些冷靜和清醒,才發現皇后已經咬破了嘴唇——殷紅猶如胭脂——他俯下頭去吮吸艷麗的血珠。
“哼!”他吃痛地仰起了身子,捂著被皇后咬中的嘴唇,快意地冷笑,“膽子不小。”
皇后迅速掩上了赤裸的長腿,披著衣服踉蹌走到門邊,顫抖著用金簪重新挽起散亂的長發,才又平靜地道:“臣妾告退。”她依舊靜靜地福了福,抽身轉出門。
皇帝從一瞬的疲憊中回過神來,只覺胃里惡心地抽搐,伸手將掉了一床的珠玉拂到地上,叫道:“吉祥、如意。”
吉祥樂呵呵地進來,道:“萬歲爺,如意才剛跟著公主南下了。”
“朕忘了。”皇帝道,由著吉祥替他整理衣裳,“姜放可去小合口了么?”
“還未,”吉祥道,“正帶著奉旨調離的侍衛在外等著磕頭謝恩,然后才一起走呢。”
暖閣里還飄散著皇后身上獨有的淡香,皇帝一刻也不想多呆,用手巾擦了擦臉,道:“朕去上書房。叫吧。”
奉調京營的侍衛三十五人,跪候在上書房,皇帝坐了,勉勵勸誡了幾句。最后問賀天慶道:“你的兄長為何不曾進宮謝恩?”
賀天慶叩頭道:“臣的兄長近日抱恙,對臣言道,京營重任,只怕難以獨支,加之重恙纏身,就算是有再多的感恩報效之心,也無機會為皇上肝腦涂地了。”
皇帝感嘆了一聲,“叫太醫去賀卿府里看看,等天氣一暖,什么病都會好的。”
“謝主隆恩。”賀天慶的聲音哽咽,弄得奉調的眾人都有些凄凄惻惻起來。
“都去吧。”皇帝見其中還有幾個從前的近侍,不忍再說什么,揮手打發他們跪安,跟隨姜放前往京營赴任。
姜放命小合口的坐營官將這三十五人在軍冊上登記,到今日總算所有的軍官都已到任。將軍冊做了副本,授命黎燦遞至兵部。黎燦并非閑人,得了這么個差事,有點意外。他進城時已是下午,遞上軍冊,等著回復,里面的小吏出來打招呼道:“尚書大人說了,今日里只怕核對不完,反正明日還有好些公文要送至小合口,將軍不如在驛館歇下,明日一起捎回小合口。”
這倒正中黎燦下懷,騎馬徑直奔青龍大道驛館,這一路紅紅綠綠無數酒館飯莊,他在馬上揮手分開拂面的酒旗,在驛館門前輕捷跳下坐騎來。
驛館對面的酒樓之上,小順子滴溜溜轉著眼珠,打量著他把韁繩拋給館役的公子哥氣派,羨慕地咂了半天嘴,才覺得嘴也干了,含了半口酒,再往窗下看,好懸沒將酒噴在袖子上。“小二,結賬。”他扔下碎銀子,用風帽遮去半張臉,悄悄溜下樓趕往宮中。在內書房值房找到辟邪,道:“師傅真是料事如神,來找黎燦的果然是郁知秋。”
“郁知秋是一個人去的么?”辟邪又確定問了一遍。
“鐵定是一個人,”小順子比劃道,“鬼鬼祟祟的,這種天氣了還戴著雪笠,擋著臉。”
辟邪笑道:“那樣你也看清了?”
“師傅早叫我小心留神他,他的身材聲音,我都記得清清的,化作灰我也認得,絕不會有錯。”
“果然上了心,這才是好孩子。”可能再過一陣,都不能叫他孩子了,辟邪看著小順子得意飛揚的神色,微笑道,“收拾我的東西,咱們這便回去。”
“是。”小順子麻利地把辟邪慣用的幾件筆墨書本和茶具包起來,高高興興尾隨辟邪回居養院,又請了明珠過來,居養院這才有點難得的人氣。
熱鬧到半夜,辟邪放下筆,叫小順子取來斗篷。
明珠道:“不就是盯個哨么,我去就是了。”
辟邪忙搖頭道:“他的武功遠在你之上,傷了你倒不劃算。”
“我就是個惹禍的主兒,”明珠在燈光下淺淺微笑,“爺怕我誤事才是真的。”
“也是這個話。你們都早歇。”
小順子開了門,面有憂色道:“師傅千萬小心,上回……”
“什么上回?”辟邪嗔道,已飄身出門。東行片刻,落身在明知園東北角的宮墻上,巨松沖天,松枝徘徊,將他身子擋得嚴實。由此不遠,就是宮城的東北角門,辟邪裹緊了斗篷,藏身高處,仗著過人眼力,將門前動靜盡收眼底。
朔夜無月,黑天壓城,轉眼更過三遍,便見角門悄然打開,欣長人影一閃而入,身法灑脫絕倫,衣袂也帶傲氣,飄行向西,正是黎燦無疑。辟邪仔細打量,見他手中未攜兵刃,知他并非為行刺而來,稍稍放心,將斗篷微展,飄忽緊隨而去。
黎燦武功雖高,也不敢在宮內道路上堂而皇之行走,躍身在針工局內值房的卷篷頂上遙遙西望,認定了方向。辟邪見他的背影微微顫抖,不知他此刻什么心情,令他躊躇半晌,逡巡不前。值房向西,只有永秀宮、椒吉宮兩座宮院,永秀宮此刻更是無人居住。
——他此去的果然是椒吉宮——辟邪展開貝齒,無聲地笑了。
黎燦終于慢慢松開緊握的雙拳,一涌向前,直奔椒吉宮正殿。辟邪不敢跟得太近,等他在椒吉宮內院落定身形,黎燦已然不見。
“好快。”辟邪暗自一笑。
滿院寂靜,幾乎能聽見白霜鋪地的聲音。片刻之后,才有秋蟲私語般的人聲從側殿隱隱透出。辟邪在樹后凝神細聽,卻一無所獲。突然窗欞咯的一響,那溫柔的少女嗓音輕呼道:“別去!”
黎燦已一躍而出,臉上的神色卻非平時的嬉笑驕傲,竟是懾人肝膽的狂怒,滿面殺氣將眉宇糾纏在一處,看來比夜色還冷暗上幾分。
辟邪心中一緊,急追了下去,只怕他搶先趕到坤寧宮,凌空出指,直透黎燦后心。黎燦狂怒之下仍是機警,聽得內力破風之聲,瞬間拔起半丈,轉身撲來。
“是我。”辟邪沉聲呼道。
黎燦一言不發,目中兇光畢露,殺意已決,伸手往腰間一探,兵刃似白虹躍海,直取辟邪咽喉。辟邪只道他空手而來,竟毫無防備,來不及看清兵器,不得已雙指硬生生挾取。那鋒芒卻猛地一縮,嗤地反抽回來,幾乎削去辟邪手指。
“金蛇劍?”辟邪大怒,低喝道,“不識好歹!”抽身退出五尺開外,被逼退至東大天道的燈火甬道中。黎燦柔劍糾纏而來,招招不離辟邪要害。辟邪身周銀光飛濺,已連退三丈,不由臉色微沉,反手扯下斗篷,迎著劍風如膠似漆地纏去。
黎燦的軟劍立時猶如金網困龍,被辟邪絞住劍身,見他雪白的手指輕引,將軟劍抻得筆直,不由大驚,內力激涌于劍上,反向用力,意圖將斗篷扯碎,不料辟邪冷笑道:“差得遠呢!”手臂輕震,腕力疾透,黎燦胸口頓時似被冰山鋪天蓋地撞中,痛得眼前一黑,強自壓下咽喉一口鮮血,劍卻說什么也握不住了,白龍沖天,脫手而去,“叮”的一聲,在空中斷成三截。辟邪輕身一躍,將斷劍抄在手中,撣撣斗篷重新披在肩上,冷冷看著他道:“你進宮做什么,只要礙不到我的事,我便由你。只殺人卻是不可,更不用說你要殺的人竟是皇后了。”
黎燦冷笑道:“今天被你窺破,只有你死我活一條路,不要廢話,再戰!”
“你不是我的對手。”辟邪撲地一笑,“我無意傷你,也無意擒你,這是何苦?跟我來。”
黎燦氣得渾身顫抖,無可奈何閉緊了嘴踉蹌跟著他,眼看宮城在望,恍惚里見辟邪轉回頭來,雪白的容色仿佛黑夜里蒼白的閃電,照得他一陣眩暈,幸得辟邪及時出指抵住他的膻中穴,胸口中郁積的寒氣頓時被絲絲抽離,終于順過一口氣來。
辟邪道:“此處不是你久留的地方,你還從角門出宮。明日我自會來找你。”
黎燦狠狠盯了他一眼,道:“好,我等著。”
“那個郁知秋,”辟邪忽而跟上一步,道,“我留著他還有用。你可別殺他滅口。”
黎燦被他說中心事,微微吃驚,卻只點點頭,聲色不動。支撐著回到驛館,周行內息,將胸口內傷漸漸發散,猛嗽出一口鮮血,才和衣而臥。
次日從兵部接了公文出來,卻見辟邪在門外青衣白馬,早春陽光中菩薩般端坐云端,俯下眼睛微笑道:“黎將軍,此去小合口,你我同行如何?”
“隨侍監軍大人座側,榮幸之致。請吧。”黎燦翻身上馬,與辟邪比肩前行,低聲冷笑道,“你想要如何?玩什么把戲,我都奉陪到底。”
辟邪笑道:“我的對頭少說也有千萬,要我對付你,還先請排個號吧。”
黎燦怒極反笑,道:“什么樣的人才能夠格稱得上你的對頭?”
“我替皇上辦事,皇上的對頭才是我的對頭。”辟邪道,“不瞞你說,我原以為你是藩王遣來的刺客。不料你戰敗而走,在蘭亭巷接應你,放箭阻我逼近的,卻是郁知秋,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黎燦透了口氣,才慢慢道:“郁知秋施射冷箭,并未露面,你怎么知道是他?”
辟邪道:“我確實沒有看見他的人,不過拾到了他的箭鏃。他所用的弓箭與常人不同,人稱仁義弓,原為領侍衛大臣姜放所用,奉旨轉賜一張予他。此弓霸道強勁,用的箭鏃也是奉先帝之命以精鋼特制,可透鐵甲三重,當年只得了千枚,分賞了隨扈上江的近侍和皇子。后來因它威力極大,怕用以逆上行刺,漸漸都回收到侍衛統領的手里,只剩了百來枚,去年在上江,皇上都賞給了郁知秋。可惜他卻是個粗心的人,沒仔細瞧出此箭的厲害,隨便帶出來遺棄在外,明眼人看到這箭鏃便知是他了。”
黎燦哼了一聲,道:“照你這么說,我是什么人,想必你也已經猜到了?”
“不止是猜到。上次小合口相見,我回來已將你的老底查得一清二楚,你想進宮做什么,我也明白個八九分。只要你去的不是坤寧宮,我才懶得伸一根手指頭阻你一阻。”
一針見血地說到了要害處,黎燦這才覺得有些后怕,悄悄打了個寒顫,道:“我去兵部的差事,是你派下來的?”
“總要確定你和郁知秋在玩什么勾當。昨日你入住驛館,郁知秋即刻前來相見,被我手下人看見,我只好夜半等著你入宮。”
黎燦凝結著些痛楚似的微微蹙眉,低聲道:“我的確不是你的對手,但事關重大,若你有半點泄露的意思,我只得豁出命去封上你的嘴。”
辟邪輕聲一笑,道,“我不過奉皇命守護坤寧宮,你之前去了什么地方,我沒看見,也不想看見。”
黎燦長長松了口氣,道:“你所負皇命倒是不少。”
辟邪道:“這話怎么說的,我也算是個忙人呢。不過你忙你的,我忙我的,你不知道我,我不知道你,倆不相干罷了。”
黎燦聽得明白,仍是有些疑惑,“你倒是挺好說話啊?”
“你武功之高,在我見過的人中,屈指可數。國家用人之際,你我為這么點小事打打殺殺,也是無趣得很。”
黎燦沉吟道:“郁知秋答應放我潛入宮中,我答應替他殺個人,都是掉腦袋的買賣,我既做不到,只怕他不會善罷甘休,遲早走漏風聲。除非……”
“那由不得你。”辟邪道,“你要的這兩條人命都先寄在我這里,等我派完用場,你取之自便。”
“郁知秋此人能派上什么用場?”黎燦冷笑道,“雇兇殺人,最要緊的是滅口一件事。如果郁知秋聰明,那晚一箭射的應是游擊黎燦,而不是青衣總管了。”
“你原是比他聰明狡詐,行事不擇手段,武功又是極高。”辟邪不由笑道,“奈何你胸無大志,隨波浮沉,又能如何?”
黎燦黯然道:“不錯,我這些年來唯一的念頭就是再見上她一面。如今見到了,日后又是如何?不過……”他轉而睨著辟邪,“你又有什么雄心壯志了?”
辟邪撲哧一笑,“算有吧。”
“等你大志得酬,你又能怎么樣?”
辟邪被他問得一怔,黎燦看著他的臉色漸漸變得慘白透明,不由放聲大笑。辟邪就此不再做聲,策馬快馳,搶先出城。黎燦緊跟不放,狂奔二十余里,見辟邪勒住馬向他招手,才一同退在路邊。黎燦在馬上遠望,只見官道上滾滾飛塵,一線黑地紅字的旌旗,問道:“怎么?震北大將軍王舉回京了?”
“正是。”辟邪點頭,跳下馬來,“皇上召他回京。”
“難道朝廷就要對匈奴用兵了?”
“匈奴歷來總在秋高馬肥時南侵,朝廷此次想趁春夏兩季持續用兵,不予其喘息的機會。”
黎燦喟道:“大軍深入,也是極兇險的。”
轉眼千騎良駿整齊奔到面前,旌旗下一位五十開外的老者,滿面肅煞,不怒自威,雙目永遠凝視著遙遠天際似的,不肯有一絲的低垂妥協。
“兇險啊——”黎燦望著那千眾騎師揚起的煙塵,又道。
“是啊。”辟邪跟著他嘆了口氣。
(第一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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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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