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嚴拒出兵。”段秉氣得渾身發燙,對宋別道,“大理有這等君主,難怪為人所欺。”
宋別只是靜靜一笑,安然飲茶。
段秉笑道:“蘇先生自有打算,小王焦躁了。”
宋別望著段秉道:“不止我有打算,太子爺不也覺得王上拒絕出兵反是件好事么?”
“蘇先生!”段秉叫道,“小王可沒有這個意思。”
“什么意思呢?”宋別呵呵笑了起來。
段秉臉紅了紅,站起身來,打著扇子在房中踱步,一時立在案前,道:“大理多年茍身中原檐下,雖君臣和契,百姓安居,國家富足,卻一樣免不了為他所制,年年進貢無數,大理已成中原傀儡,更有亡國滅族之虞。長此以往,君將不君,國將不國。我段秉,雖由深宮錦衣玉食養成,卻時時受失地國恥煎熬;大理百姓雖勤勉聰慧,卻刻刻為中原朝廷欺凌;今日,絕不能因王上懦弱,痛失雪恥復國之機;就算是我親父王上,也不能阻撓我重振大理聲威之決心!”
“好!”宋別撫掌道。
段秉回首望著宋別道:“小王與蘇先生結識已逾兩載,小王見過不少仁人志士,卻無一似蘇先生浩然沉靜……”
“太子爺是指摸不清我的底細罷了。”宋別擺了擺手,道,“蘇還比之太子爺身邊矢志報國效忠的人,不可同日而語。我兩手空空,布衣襤衫前來,一無忠君之意,二無報國之負,孑然一身,也無求財之欲。想必這種人太子從未見過。”
段秉道:“蘇先生莫怪,蘇先生這樣的人,做事絕不會無的放矢。王兄段乘那件事,固然是大;而今要做的,牽扯到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小王不得不謹慎。”
宋別道:“不妨對太子明言,太子要做的這件大事,只能信得過我蘇還一人而已。”
“為何?”段秉笑問。
宋別道:“只因我重返大理,投身太子門下,就是看準了太子與我蘇還志同道合,最終必能做成這件大事。”
段秉抽了口冷氣,“難道蘇先生從前和王上有什么過節么?”
宋別搖了搖頭,“太子多問無益。”
“是。”段秉閉上嘴,一時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只得茫然看著宋別,不住思量從哪段宮廷丑聞中才能挖掘出面前清瘦脫相的布衣中年人。
宋別卻接著道:“這件事就如同太子所言,風險極大,若太子爺下定決心,蘇還定當鼎力相助。”
“這小王卻從不疑蘇先生。”段秉道。
宋別道:“棋是要一招招走下去的,這最后的殺招,只得太子與蘇還知道。就算太子身邊的人平日里如何忠心耿耿,難保有人被太子的魄力決心嚇倒。”
這不可不防----段秉深以為然----更何況,無論是什么的明君,哪怕沾上一點“弒父”的謠言,都會是遺臭萬年的污點,這個把柄無論如何不能落在任何人手上----段秉看了看宋別,默默一笑。
“蘇先生,”段秉道,“那我們的第一招棋,是怎么個走法?”
“還是禮讓中原吧。”宋別笑道,“窗戶紙須得苗賀齡來捅破。”
“為何?”
“王上拒絕出兵,苗賀齡便有可能索回國書歸國,倒不如讓他宣揚出來,使得中原再無回旋退縮的余地。”
段秉道:“苗賀齡雖耿直,卻一樣聰明得緊,若不得大理確定的承諾,斷不會輕易將這封國書公諸于眾。”
“呵呵。”宋別大笑,“太子爺,兵不厭詐,咱們只管將他誆入彀中罷。”
閏六月二十七日,苗賀齡得知大理王段希、大理太子段秉均已應允出兵龍門,凌晨便至段秉太子府中。段秉開鎖自柜中請出慶熹皇帝國書,交與苗賀齡驗看。
這日大理城上黑云壓城,算起來是日出許久的時候,房內卻仍需點燈,苗賀齡將國書湊在燈下細看,笑道:“正是原件。”
他心中一塊石頭總算落地,欣然與段秉攜手登乘太子車輦,緩緩向大理王宮行去。
大理重臣如平時一般在宮門外候旨,都道今日能聽大理王給出旨意如何處置金開文,卻不料太子偕同中原使節同車前來,疑惑之下紛紛上前問安。
段秉將苗賀齡讓下車,對眾人道:“苗大人奉中原皇帝國書,千里跋涉,今晨方至大理城。”
眾人都道辛苦,苗賀齡還禮不迭。一時大理王也得內臣通稟,措手不及,只得命擺駕正殿,宣見苗賀齡。雙方各行國禮之后,苗賀齡自隨從所捧紫檀木案中取出國書,緩緩展開。
“苗御使,且慢。”正座上的大理王抬手止住苗賀齡,“貴國皇帝陛下大駕北伐,此國書難道是自北伐營中所出?”
“正是。”苗賀齡道。
段秉見大理王段希似有意阻擾苗賀齡宣讀國書,忙笑道:“王上,苗御使千里南下,必奉了要緊旨意,王上還是容苗御使先行宣讀國書罷。”
段秉隔夜里早就會知朝中心腹,當即便有不少大臣附和。
段希冷然道:“好吧。苗御使,請宣讀國書。”
苗賀齡隱隱覺得事情有變,絕非段秉所言的“一切皆已商議安排妥當”。他猶豫之際,大理眾臣均已轉頭望來,眾目睽睽,當真是騎虎難下。他盯了段秉一眼,朗聲宣讀國書。
才讀到一半,殿上便是一片大嘩,苗賀齡微微一頓,待人聲斂去,接著讀道:“望大理國王陛下遣兵馬相助我國征蠻龍門親王白東樓于龍門境內圍剿苗患……”
段希按著太陽穴不住搖頭,等苗賀齡讀完,嘆道:“苗御使,中原慷慨信任,大理之幸。然大理小國寡民,兵不足萬,船不過千,襄助中原圍剿苗患,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況且貴國征蠻龍門白親王多年征戰,名冠九州,英武蓋世,貴國兩代圣主均將西南疆土托付,大理兵將何德何能,只怕入境之后,反令白親王掣肘,更談不上能助貴國一臂之力。”
苗賀齡合攏國書,放回案上,環顧大殿,緩緩道:“國王陛下,我國皇帝陛下遠征匈奴,更需西南安定,否則南北烽火并起,中原分身無術,一旦為匈奴攻破,大理唇亡齒寒,也同樣岌岌可危。中原大理交戰,是二十四年前的舊事,如今兩國相安,百姓通商,商船于寒江穿梭不絕,兩國不啻于血脈相通,水乳交融。國王陛下何必對中原戒備如斯?”
段希臉色越發的鐵青,怔了半晌,才賠笑道:“怎么會?中原大理已結兩代秦晉之好,相安二十四年無事,‘戒備’二字從何談起啊?”
“王上,容臣直言!”大臣中有武將出班,朗聲道,“那川遒、杜門、幽秦本為大理疆土,即便中原皇帝陛下無意退讓,大理也當竭力索還,怎可將十幾萬大理百姓棄如弊履?”
“大膽!大膽!”段希拍案怒喝,“中原使節在此,豈容你放肆胡言。”
“來人。”段秉搶出半步,對殿外武士叫道,“將這妄徒叉出去!”
那武將身形魁梧,臂力過人,饒是四個武士架著,也讓他在殿門前突然掙脫,轉身沖回來幾步,高呼道:“太子!太子!”嚇得周遭武士們一擁而上,按在地下拖了出去。待他們去得遠了,那武將呼聲才絕,殿上頓時一片寂靜。
“苗御使,那是狂徒妄語,切勿見怪。”段希從袖筒中抽出手帕來悄悄拭汗,道,“至于貴國皇帝陛下所言出兵剿苗一事,寡人權衡良久,只覺敝國兵力微弱,不堪出關惹中原官兵恥笑。”
“乞稟王上!”
五六個大臣終于按耐不住,竟不約而同出班勸諫,一句話同時出口,在殿中回聲,倒象是一聲大喝。
“什么事?”段希知道這些人都是少壯一派,無非是苦勸自己出兵,縱然一萬個不耐煩,此時卻只得無可奈何地道,“講吧。”
這幾個大臣均力主出兵,言辭不乏激烈;也有附和大理王的大臣,當即予以反駁,殿上都是甕甕的人聲,漸漸的有些混亂失態之相。
苗賀齡懶得聽他們君臣辯論不休,抽空狠狠望向段秉,卻見段秉向這邊不住苦笑,搖手示意自己稍安勿躁,隨即慢慢走到段希的寶座之下。
“王上!”他朗聲將大臣們的聲音都蓋了下去,又轉過身子,沉著臉色,緩緩掃視了一遍殿上的大臣。
大理朝廷現在已儼然是段秉主政,群臣對他不敢稍有忤悖,立即屏聲噤氣,退回班中。
段希唯恐段秉應允派兵,當即喝道:“你退下,此事全由寡人做主,你不必多言。”
段秉笑道:“王上圣明,臣亦覺出兵龍門不妥,既王上有命,臣欣然無語。”
朝中大臣有素知段秉性情的心腹,都是大惑不解,有人更是脫口呼道:“太子,這是為什么?”
“中原動蕩,匈奴自北虎視眈眈,大理當如何自處?”段秉道,“兵出龍門,與苗人糾纏,非數月以上不能勝也,糧草車馬俱需跋山涉水,未及開戰,大軍已然人困馬乏。時日一久,必損傷大理元氣。”
他此言一出,段希與苗賀齡都是大吃一驚,段希更是有些不可置信,微微俯下身追問道:“我兒,你說什么?”
“啊,”段秉躬身道,“臣是說,既然大理與中原是唇亡齒寒的鄰邦,即便是替中原皇帝陛下效命,也不應趁中原動蕩之際出兵中原。于大理自己來說,這種要緊關頭,我國境內更需安靜,王上大軍應當勤勉操演,固守戍防,而不是在苗人身上消耗兵力。”
“哦……”段希的贊嘆聽起來倒更像是疑惑的嘆息,他坐直了身子,向著群臣道,“太子所言,比之寡人更為高瞻遠矚,你們還有什么話說?”
王上與太子少有這等默契的時候,太子段秉謙卑恭順地微微躬著腰,發冠投出的陰影遮擋住他的眼睛,無人能籍此揣測他的真意,段希僵硬的笑容卻清清楚楚地落在群臣眼里,因而沒有一個人覺著半分欣慰。
“啪。”
苗賀齡清脆地摔了一記袖子,轉身向隨從喝道:“將國書收起。”
“是。”那隨從響亮地應了一聲,揭開胸前的衣襟,將國書貼身放了。
苗賀齡向上拱了拱手,冷冷笑道:“大理國王陛下、太子殿下志向高遠,洞悉時務,苗賀齡領教了。既然貴國無意與中原合兵平苗,苗賀齡在貴國久留無益,告退。”
正殿上群臣被他一臉陰桀怒氣震住,頓時鴉雀無聲。他招了招手,不容段希說話,便帶著隨從揚長出殿而去。
段希很失面子,卻又覺如釋重負,站起身來漫不經心揮手:“散了吧、散了吧。”
“退朝----”太監拔高了嗓子叫道。
段秉跟著人潮退出殿外,明媚的陽光從烏云的縫隙里利刃般刺出,正將他面前的路照得一片狹長的雪亮。
跟進來的王桂湊到段秉身邊,努了努嘴,道:“太子爺,這可是天降佛光,算不算好兆頭呢?”
“怎么不算?”段秉輕聲笑起來,他躲開圍上來的人群,對王桂道,“你先回府去吧。記得我昨晚上說過什么來著?”
“太子爺說自今日起,一定要讓如意呆在府里,不許到處走動。”
“記得就好。”段秉道,“你跟著我在這里時間長了,誰替我看著他?”
“是。”王桂躬身笑道,“奴婢這就回去。獻殷勤也不差這一會兒。”
段秉照往常一般,朝后在內閣與重臣商議國事決策,到中午時卻不住出冷汗,臉色鐵青,群臣見他身體不適,紛紛請他放下公務,保重要緊。段秉這才乘車回府稍歇,王桂遠遠望見他的車駕進了巷子,忙奔出門來迎著段秉。
“太子爺!”他笑道,“如意今兒沒出門,一直陪著太子妃屋里說話下棋。這會兒太子爺要見他,眨眼就能到太子爺跟前了。”
“好,不忙。”段秉道,“請蘇先生來。”
“已在書房候著了。”王桂道,“喝茶看書呢。”
段秉大喜----宋別如此逍遙,想必部署已然停當----他衣裳也未及換,匆匆走入書房,笑道:“蘇先生自在得很啊。”
宋別放下書,抬頭道:“世間人物冥冥天注定,有人勞碌有人閑,在此品茶讀書也是迫于天命,不得已啊。”
段秉松開領口,喝了口茶道:“小王回來時,看路上還很太平,什么時候才有動靜?”
“苗賀齡自出了王宮,便有人緊緊跟著,他沒有停留大理城中,直接去了碼頭,船一個時辰前起錨去的。”宋別道,“另外,撒了百多路人馬在大理和盛京,今天便會有消息。”
“今天?”段秉的心怦怦直跳,“這么快?”
宋別道:“雖說有沒有苗賀齡捧著國書再次入朝,已無關大局;但能盡快動作,追他回頭,總是好的。太子爺千萬記得,這一步步望上走,最要緊的就是‘名正言順’四個字。”
段秉深知其中利害,點頭道:“是,先生說的是。”
“太子爺。”王桂在水渠那邊呼道,“北門關傳來急件。”
“拿進來。”段秉向宋別望了一眼,“想來是白東樓有所舉動了。”
宋別笑道:“正是時候!想不到白東樓如此善解人意。”
段秉從王桂手中接過軍報來,細細看過,不由也笑出了聲,“果然、果然。他已整兵北上,夾擊椎名壽康去了。如今越海大營已是空城,這不是天助我也?”
宋別微笑----這蒼天之神確實秉性惡劣,這等弒父篡位的逆臣賊子也能得蒙上天眷顧,登于寶座之上,統治萬民眾生,那么自己一家的遭遇又何足為奇?
“蘇先生,你說呢?”段秉得意之下,不禁追問半晌沒有做聲的宋別。
“那還用說么?”宋別大笑。
兩人將軍報又看了一遍,接著商討布兵行軍之事,天色漸晚,忽聽院中腳步雜亂,段秉抬起頭道:“大概是王桂請膳,先生請一同用吧。”
“太子爺,太子爺。”
透過門簾可以看見王桂直著脖子叫,臉亦漲得有些紅了,象是從遠處直奔過來。
“做什么慌慌張張的?”段秉門前向他招手。
王桂跨過橋來,在段秉耳邊道:“太子爺,戍防京師的馬堅領兵將太子府給圍了。”
“胡說。”段秉尚不相信,呵斥王桂道,“怎么會?”
王桂急道:“太子爺還不信?如今幾條街上都是馬堅的人馬層層把守過來,大門外的小廝都嚇得了不得。”
“馬將軍可曾在外請見太子呢?”宋別在內忽然問。
“這個……”王桂一怔,“奴婢還不知道,看見門前情形不對,便趕緊來報信了。”
自去年九月,段秉手下大將馬敘領兵圍攻段乘府邸,將之絞殺之后,段秉府中的人便開始有事沒事大驚小怪,段秉雖為此煩惱,卻因宋別勸說,總是以安撫為上,從不亂加訓斥,現在一樣按捺住脾氣,耐心對王桂道:“你卻想一想,馬堅是什么人?他與他兄長馬敘自少年時便隨我出入,都是我難得的死士。這時他來圍我的太子府做什么?”
“啪。”王桂扇了自己一個嘴巴,連聲道,“是奴婢荒唐了,是奴婢發了昏。奴婢這便去問馬將軍有什么要緊的事。”
“不如直接請進府來吧。”宋別道,“太子定有話囑咐于他。”
“是。”
不過片刻,馬堅便疾步進來,門前請了個安道:“臣行事魯莽,致太子爺染恙時受驚,死罪,死罪。”
“既是事出緊急,將軍又何必拘于俗禮?”段秉笑道,“進來坐吧。”
“是。”
馬堅雖在政變之前于外省領兵,甚少回京,但兄長馬敘與段秉卻是十多年的交情,說起來都是段秉嫡系,當下也不客氣,撿了個位子坐下,道:“大理市面上有些不安靜,臣唯恐亂民驚擾太子與中原公主,便擅做主張,將幾個街角先把守了。”
“原來如此。”段秉道,“不過,我中午回來時,城里還是好好的,怎么半天功夫就到了動用人馬駐守要害的地步了么?”
馬堅道:“臣也覺蹊蹺,也不知哪里傳出的謠言,說王上今早答應了中原合兵平苗,眼看出兵在即等等,街上的苗人便有些不太平,聚在一處,大概是商量著要出城。大理京畿衙門的差役恐他們聚眾鬧事,便結隊上前驅散,那些苗人卻抗命不從,鬧了一陣子。”
“那還好啊。”段秉道,“想來衙門里已憚壓下去了吧?”
“哪里!”馬堅道,“苗人如此一鬧,激怒不少城中居民,有不少原就不本分的漢子和輕浮少年,結伙搶掠苗人財物,搗亂苗人商鋪,調戲苗人婦女。”
“這還了得!”段秉大吃一驚,回頭對宋別道,“蘇先生你看此事如何才能按下去?”
宋別搖頭道:“大理城中的百姓同苗人素來不睦,也怪苗人野蠻無禮,如果一味壓制大理人,反助長了苗人的氣焰,也不甚妥----難啊。”
“蘇先生,”馬堅道,“這卻不能拖了,一旦在京城演變成雙方械斗,可就鬧大了。”
“唯今之計,只得由衙門差役維持市面上的安靜。”宋別道,“京畿戍兵萬不可卷入其中,否則便有朝廷鎮壓苗人的謠言,屆時收場就更難了。”
“末將明白。”
段秉道:“無論如何,王宮是最是要緊,我這里人少些倒也罷了,如果王上有所閃失,沒法向天下人交待。”
馬堅欲言又止,想了想,只得道:“是。末將告退。”
段秉點了點頭,目送他到門前。馬堅卻又回過身,道:“太子爺,臣覺得王宮固然是重
中之重,可是太子府上卻有更要緊的人物,如果太子妃稍有差池,大理怎么對中原皇帝說明。”
“啊,你說的是正經。”段秉拍了一下手,“我這便叫王桂加派人手巡視王府。不過,也沒有必要從幾條街外就全部戒嚴吧?百姓出入不方便,惱的還是朝廷。”
“太子爺大概忘了,”馬堅道,“幾條街外有個所在,也是不容有失,那人一旦趁亂脫逃,可是天大的麻煩。”
段秉終于變了臉色,“你說的有理,還是隨你安排。”
宋別看著馬堅退去,不住頷首,道:“其兄勇,其弟智,了不起。”
“是啊。”段秉想到馬敘在自己面前自刎而死,仍不住傷感。
宋別道:“此人今后必成大器,太子爺要好好的用。”
“那是一定的。”段秉道,“馬敘之前也就是這個遺愿,怎能讓他死不瞑目。”他的意興闌珊也不過片刻功夫,想到京中局面動蕩,不由又興致高漲起來,“如今大理城的局面就如先生所料,先生看盛京何時會傳來消息?”
“大概就是明天早晨。”宋別道,“盛京不似大理戒備森嚴,苗人很快就會與大理人沖突,水到渠成只在一兩天內。”
既然京畿戍備兵馬不予調動平息事態,至閏六月三十日,大理城與盛京兩處,苗人與城中百姓的沖突已然不可收拾,大理城中商家店鋪俱已關閉,街上行人稀少,處處都有苗人持械亂奔,結眾咒罵大理王與大理朝廷,而圍毆差役,與大理居民械斗已屬平常,甚至有苗人妄徒沖擊官府,在大臣府邸周圍走動。
這日下午,守衛太子府的駐軍在巷中捉拿到兩名意圖不軌的苗人,染病多日,閉門不理公務的太子段秉方知天下大亂,連忙乘轎趕往宮中與大理王段希商量對策。
幾日來大臣唯恐大理王怪罪,盡量遮掩,因此段希這才知道起因,對段秉道:“誰說寡人要出兵苗疆!事不宜遲,立即著人發布榜文辟謠。”
“辟謠也無濟于事了。”段秉道,“這些苗人膽大包天,居然欲意行刺朝中大臣,不派兵鎮壓,只怕愈發不可收拾。”
“那就調京畿戍兵平亂。”段希無可奈何地道,“王宮附近可安全么?”
段秉道:“王上放心,臣已問過,前兩天王宮附近便已加派禁軍守備。”
“那就好。”段希站起身來,微微俯下目光,望著段秉,道,“城中亂成這樣,你回去路上也一定要小心了。”
段秉怔了怔,“是。”
“去罷。”
段希揮了揮手,段秉這一刻能看清他手背上斑駁的皮膚和黯淡的皺紋,他突然有些哽咽,勉強鎮靜,才跪倒磕頭,“天氣還熱,父王千萬不要應朝政累著了身體,一切以保重為上,此事交給兒臣辦,決計不會有失。”
“交給你我就放心了。”段希竟緩緩地展顏微笑。
段秉再沒有看段希的面龐,只是道了聲“兒臣告退”,便低著頭直退出殿外。仰面,他似乎想看看天色,然而正是正午,陽光照得他微微有些暈眩。他一時也不免迷茫,如果這頭頂上的蒼天少賜予大理王半個月的壽數,對他們父子來說,豈不是更好的結局?
走出王宮,一路上禁軍開道,街面上的嘈雜離這王權威嚴越來越遠,段秉顫抖的手指才慢慢安定有力起來。
“叫如意來。”段秉在府門前下轎,對王桂道。
如意剛從景優公主處伺候下來,尚在午飯,一聽召喚,忙放下筷子,撣干凈了衣裳過來。段秉躲在窗后,靜靜看著他笑嘻嘻甩著拂塵穿過書房門前的花園。
“他倒是極沉得住氣”段秉對身后的宋別道。
宋別笑道:“他既是中原皇帝最寵愛的內侍,又是七寶太監的得意弟子,自然有過人之處,太子爺要小心。”
“小王省得。”段秉歸座,道,“蘇先生在一旁也需多提點小王幾句。”
“奴婢如意奉太子旨意見駕。”
“請進來吧。”段秉對如意還是一如他剛進大理時一般的客氣。
如意禮數不敢懈怠,恭恭敬敬叩了頭。
段秉道:“正和蘇先生說閑話,你也坐吧。”
“謝太子爺賞座。”如意在一邊預備好的小凳子上坐了,笑道,“太子爺同蘇先生所論的,都是極高深的天下大事,只怕奴婢插不上嘴,打不了趣兒,白白糟蹋了太子爺賞的座位。”
“公公早先在中原皇帝陛下座前,都談笑風生,應對自如,到了大理怎么會束手束腳?蘇先生,”段秉道,“小王才剛說到前兩日苗大人在朝上宣讀國書,只是大理辜負了中原皇帝陛下的一片盛情,致苗大人一怒而去,實在是失禮了。現如意在此,蘇先生替小王討個情兒,萬請如意公公上書稟明中原皇帝陛下,言明小王的苦衷。”
宋別道:“既然太子爺有苦衷,只要說明了,中原皇帝陛下圣明,怎會怪罪太子?”
如意望了望這兩個人,噗哧一笑,“太子爺可別為難奴婢,奴婢從前侍奉皇上不錯,可如今跟著公主過了大理來,住在太子爺府里,吃的是太子爺的糧餉,早就是太子爺的奴婢了,哪里還有資格兒向皇上上書?更何況,不怕太子爺笑話,奴婢識的字不多,看個賬本什么的還行,寫字么……”他作難咂嘴,“太子爺還不如讓奴婢天天的給太子爺牽馬抬轎子,再不然就讓奴婢去伙房洗菜擦地,倒也能圖個解饞的便宜。”
段秉大笑道:“如意啊,不是我笑話你,你哪回進我的書房不是緊往書架上瞧?只怕我查下來,定有幾本難得的好書早已神不知鬼不覺地跑你屋里去了。”
“太子爺,奴婢是個粗人不錯,可太子爺也不能攔著人上進啊。”
“好好,你是個有志氣的。唉……”段秉斂去笑容,嘆了口氣。
如意忙道:“太子爺嘆息什么?是奴婢言語里冒犯了?”
“沒有。”段秉苦笑道,“我不過在想,連你也是個有志向的人,怎么我上面那位,眼見苗匪屢屢入境騷擾,更在京師與盛京作亂,而面前有能與中原合兵平苗的大好機會,卻只知道作樂尋歡,貪圖一時之愉?”
宋別道:“所謂孤掌難鳴,太子爺不必自責過甚。”
段秉道:“蘇先生是小王的良師益友,自來的主張小王都是欽佩的。只有這一句,小王不以為然。”
“哦?”宋別微笑。
段秉正色道:“小王身居王儲之位,身心所系都是大理的興亡,無論有多少阻擾,都不應當退縮。再者,中原皇帝陛下將公主下嫁,對大理對小王都是寄予厚望。中原阻擊匈奴,受惠的一樣還有大理,能為中原皇帝陛下分憂平苗,本是大理分內的事。可惜……”
如意見他的目光轉來,忙道:“怎么?皇上讓苗大人下國書,說的是合兵平苗的大事?”
“正是。”段秉道。
宋別笑道:“如意公公想必還不知,王上不由分說,當場嚴拒了。”
“這可沒轍了。”如意道,“大理的事還不是王上說了算。原來太子爺要奴婢上稟的,是這么回事。聽太子爺的口氣,倒象是贊成皇上主張的?”
“那是自然。”段秉道,“大理雖及不上中原兵多將廣,但勝在對苗疆地理戰法所知頗詳。苗人近幾年來屢屢破關入城,騷擾地方,漸漸的也成了大理心腹大患。如能合中原兵力一舉擊潰,當真是造福兩國百姓,何樂而不為?”
宋別道:“中原苦戰匈奴,若苗人在后院舉火,后果可想而知。一旦中原為匈奴攻破,大理絕無幸免之理。”
段秉道:“小王就是苦于做不得大理的主。只要王上嚴辭拒絕,朝堂之上,做兒子的怎能不隨聲附和?可那日從宮里出來,越思索,越覺王上昏庸懦弱……”
“太子爺!”宋別忙將段秉的話打斷。
段秉苦笑道:“小王是覺得只要王上在位一日,這出兵平苗的事就無半分希望,心中苦悶,蘇先生莫怪。”
如意笑道:“太子爺,話雖如此,人人卻都有無能為力之處。聽天由命反倒有自在的樂趣。”
順水推舟的話說到這里便斷了頭緒——段秉看著如意的笑容,苦惱著為何眼前年輕的太監就這么難纏。
宋別卻緩緩道:“公公的話不無道理,說到天命,中原皇帝陛下既然受命于天,為萬邦之主,神佛庇佑,你我明白事理的人自然欣然歸順,無不愿為皇帝陛下驅策;然有庸人,罔顧天意,擅權弄兵,這等人物在中原卻也不少罷。”
“哎,”如意嘆了口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哪朝哪代沒有讓人放不下心的權臣?”
“是啊。”宋別點頭道,“你我于天下來說,不過一介小民,然而人人都如公公這般自在,任跳梁小丑興風作浪,只怕就剩中原皇帝陛下獨自煩惱了。”
“不錯。”段秉道,“如意,無論如何中原皇帝陛下于你還是有提拔重用之恩,若你也袖手旁觀苗人在中原邊境作亂,那么,大理人無動于衷更是在所難免的了。兩國危難當頭,你可要有力出力啊。”
如意笑道:“太子爺把奴婢瞧得太高了,奴婢一不識字,二不學武,只會逗主子開心,討個賞賜。話說回來,奴婢現今是太子爺的人了,只要太子爺一道旨意,就是摘星星月亮,奴婢也盡管撒腿去了。”
段秉皺了皺眉,宋別淡定如常,悠然道:“公公,太子爺剛才已說了,沒什么要公公做的,只不過請公公上書中原皇帝陛下,大理王在位,兩國合兵剿苗一事絕無可行之機。”
如意笑道:“是。”
宋別喝了口茶,道:“公公切勿拖延,二十七日得到消息,西王白東樓已挾兵北上,協同東王夾擊倭寇,中原別水一帶戰亂已起,公公的信若遲了,恐怕亂軍中難以送到皇帝陛下手上。大理苗人雖亂,鎮壓也不過一兩天便能平定局面,太子爺等得起,公公可等不起啊。”
“是。”如意站起身來,道,“蘇先生說得是,奴婢這便回去好好的想一想,這個折子怎么個寫法才好。”
他施禮告退,段秉點了點頭,看他走遠,方對宋別道:“蘇先生,難道要這么快便和他挑明白么?”
宋別道:“如意一旦出手,中原朝廷便卷入王上被刺一事,于中原將來在大理的利益有百害而無一利。如意聰明,自這兩天時局審度,料到太子爺出兵川遒勢在必行,自然不答應太子爺向王上行刺?”
“先生最后一番話,可會令他回心轉意么?”段秉問道。
“中原內憂外患,此次只能勝在戰機之上,若為東王搶先占據寒江險要,便可謂滿盤皆輸。倭寇在此時登岸,輕易破城拔關,決非巧合,為的還是拖延東王步伐。西王兵出龍門支援東王,無疑使得杜家能分身北顧寒州,大理若再不出兵牽制西王,他們東西兩家合兵,中原朝廷便束手待斃了。勝負就是一兩日,大理拖得起,中原卻拖不起,如意豈不知其中利害?”
“因此,”段秉道,“先生當面揭破中原朝廷的致命傷,逼如意早下決心。”
宋別道:“太子爺畢竟精明。”
段秉道:“此番交手便知如意并非等閑人物,將弒君風險轉嫁中原之計如若因他執意不行,而致流產,真是枉費了蘇先生的苦心。”
“凡事都有第二個解決的法子。”宋別道。
“適才聽先生的見解,小王突然想到一件事。”段秉擺弄著手上的扇子,道,“大理何以不袖手任東西兩王在中原作亂,再趁機發兵奪得中原疆土?”
宋別垂下目光,嘆了口氣。
“先生覺得不可行么?”
“蘇還不妨說句實話,大理現今的國力實在委屈了太子爺的抱負,今后十年之內,大理絕無進軍中土的可能。太子爺要得嘗所望,便不能再用蘇還這等陰謀之士,須物色磊落強干的佐臣,苦心經營,蓄養國力。我多病體衰,能助太子登基,已屬蒼天眷顧,原本無需再理會大理今后的前程……”宋別起身步于窗前,望著滿院青蔥,黯然微笑,“無奈,放眼所顧,皆是故土鄉民,年少時縱馬城池內外,山嶺碣石,原野滄海,何處不有我放歌縱情,又何堪鐵蹄踐土,戰火焚城?想來再多說一句話,又有何妨?太子謹記:一朝冒進,必引致滿盤皆輸,大理淪陷只在太子,也就是未來大理王一念之間。”
“先生……”段秉輕輕抽了口氣,一點點品味這消瘦落寞背影中浸透的兇兆。
然而城中突如其來的喧嘩,卻不容他深思下去,京師戍軍的蹄聲從街道上層層翻滾了進來,不知是誰的呼號哭泣,遠遠的卻不絕于耳,大理城沸騰般甕然鼓噪,太子府院中雕梁畫棟,珍草名花也都隨之微微戰抖。
段秉驀地站起來,對外呼道:“王桂。”
王桂從院門處疾步過來,應道:“奴婢在。”
“門前候著馬堅將軍,無論他何時前來復命,都速速請進來。”
“是。”
宋別道:“萬事俱備,只待今夜如意的作為了。”
“如意那邊,還請蘇先生關照些。”段秉道。
宋別笑道:“那是自然的。”
大理城中已然因平叛戒嚴,宋別不得返回住處,便一樣留宿在段秉府中。到晚飯過后,城中的騷動稍作平息,夾在腥風血雨中的片刻寂靜顯得異常詭異,宋別合上書本,聽著門前“咯”的一響,道:“我在。”
“爺,是急件。”
雪白的信箋從門縫中混不著力似的飄了進來,宋別招了招手,將信箋挾在指間。滴血般鮮紅的封泥上加蓋薔薇,竟是顏王親筆書函的印記。宋別怔了怔,黑州龍門兩地局勢均在掌握,什么大事要興師動眾地將親筆書信貫穿南北四五千里的路程,直送大理?宋別不禁懷疑雁門出云失守,微吃一驚之下,忙將辟邪的書信展開。
行文就如辟邪一貫的短促而鋒利,信中不過寥寥幾句話,宋別一眼閱畢,松了口氣,“原來如此。”他將書信湊在火上點燃,默然燈下端坐,思量著如何對策辟邪信中所囑,想到部署妥當的計策又要翻盤從頭來過,宋別這樣的人也忍不住焦躁,彈指敲落燈花,心中卻忽涌上一股子凜冽不祥,讓他不禁仰面長嘆連連。
夜深時,段秉書房的院落仍是燈火通明,馬堅等大將與朝廷重臣紛紛來至,與段秉商量肅清苗人之事。
這種場合,宋別從來是回避的,他找來王桂,由他帶路,向著太子府內宅悄悄行去。
“蘇先生,如意可就交給您老人家了。”王桂哈著腰低聲道,“他本事大,奴婢不是他的對手,只有先生他還忌憚些。”
“太子妃可曾安歇?”
若景優公主還不曾就寢,宋別行事便可能驚動人,故此謹慎多問了一句。
王桂道:“城中不太平,因而挪在太子爺的寢宮里歇了,如意卻還回自己屋里睡。”
“那便正好。”宋別道,“你且回避,容我在他屋前監視。”
宋別的年歲雖不甚老,卻因清瘦多病,王桂實在看不過他如此辛苦,當下道:“蘇先生,要不是為了太子爺,奴婢真是舍不得您老在此熬上一宿。唉,說句實話,奴婢給您老磕多少個頭都是應當的。”
宋別笑道:“把你的良心放在肚子里,等這一陣事完了,再拿出來獻殷勤不遲。”
王桂躬了躬身退去,宋別見他走得不見,才施施然走到如意門前,用扇子柄輕輕敲門。
“呦,蘇先生。”如意絲毫不見意外,開了門笑道,“這可是內宅,先生怎么進來的?”
“啊,乘涼散步,不經意間便到了公公門前,想著說兩句閑話,也能消暑。”
屋內的燈光幽暗,案上一只紅漆劍匣因而顯得晦暗陰沉。
“公公的劍?”宋別問道。
如意搖了搖頭道:“不過今夜借來用用罷了。”
宋別湊近,方看清劍匣上篆書的“雕雪”二字。“原來是太子爺的藏劍。”宋別道,“傳說此劍劍身薄如蟬翼,若使劍的人手法夠快,對手致死身上連傷疤也不會留下。”
如意道:“先生見聞廣博。”
“彼此彼此。”宋別衣袖輕拂劍匣,“咯”地將匣蓋揭開,劍身黯淡燈光下卻反射出一道蒼白的光芒,照在他臉上,“好劍。”他用扇柄輕輕巧巧挑起匣蓋放回原處,轉過臉來看著如意,“公公今夜要行大事?”
“先生忘了,”如意翹起嘴角,“晌午時還是先生催著奴婢寫信上書呢。”
宋別道:“區區一個玩笑,公公倒當真了。”
“先生,我這個人雖有時分不清好歹,但也知道此事不同尋常,開不得玩笑的。”
如意慢吞吞地說著,漸漸沉下了臉色,宋別望著他冷酷殘忍的神色脫鞘而出,饒有興趣地在想這個年輕人平日的笑容何以真誠謙卑到連自己都喜歡的地步。
“好好,”他盯著如意的手指,笑道,“我這次來,不過是請公公暫緩……”
“暫緩?”如意蹙了蹙眉,“為何?”
如意宮衣之下身著黑色便服,體態鎮靜爽利,氣勢充盈,隱隱有殺氣在身周奔流,宋別斟酌了一會兒詞句,方道:“段秉授意你行刺大理王,其中的奧妙,以你的聰明不會不知。”
“嫁禍中原,日后另有他圖,我怎會不知?”如意道,“不過先生一日里要挾我行刺在先,又阻撓我在后,先生到底是哪一邊的人,我卻不明白了。”
“哪一邊?”宋別想了想道,“說了公公未必知道。”
如意瞇起眼睛來笑,“先生果然并非段秉的謀臣,這么一來,說話倒有些不方便了。”
宋別在他眉間迸出厲色的一瞬便已飄身疾退,十枚銀針立時出手。如意此刻揮動衣袖拂去匣蓋,手指凌空一抓,將雕雪劍抄在手中,左手立于胸前,向著宋別的方向擊出一掌,掌風恢弘,本應震飛襲來的銀針,卻不料宋別出手時取的便是劍匣,十枚銀針在劍背上只擊出“叮”的一聲,震得如意險些長劍脫手。
“且慢!”宋別抬手止住如意,“并非我沒有借刀殺人之心,只不過今日奉了公公一位故友之命,定要保護公公沒有半點閃失。行刺大理王一事,公公斷斷去不得。”
“這位故友真是多事!”如意將雕雪劍扔回劍匣中,“只道今夜料理干凈,明后日大理兵馬便可出北門關,偏偏又殺出個程咬金來。”
宋別道:“適才公公也說了,段秉要公公行刺,意在嫁禍中原皇帝,日后發兵取中原疆土,便有十足的籍口,公公原本也不愿貿然出手,怎么今夜卻勢在必得?”
如意笑道:“還不是因為先生緊逼不舍?中原時機緊迫,此刻我不動手,誰來動手?”
宋別道:“我道公公是個明白人,卻原來不知自己危在旦夕,一旦公公行刺成功,無論是大理還是中原,今后都少不了想法設法取公公性命。”
如意嘆了口氣,“先生,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哪怕今夜這一刀是段秉親手刺出,將來也一樣會算在中原頭上,段秉一樣要將我滅口,中原一樣要將我舍棄。我這樣的人,分明是砂礫塵土,該當去死時都不應有人心疼,我那位故友卻想不開這個,倒讓我為他擔心起來。”
一語中的地說到了宋別的心事——如意行刺大理王可謂天時地利人和,生生舍棄如意這柄利劍,著實可惜,比之段秉毫不猶豫地讓馬敘赴死,更可見辟邪的心腸還是軟的。
“比之我那位故友,先生可謂手段狠絕,我還是極佩服的。”如意真心誠意地道。
宋別掌不住笑了,“公公此話從何談起?”
“要說段秉有一個進犯中原的借口,中原便有一個消滅大理的理由。”如意道,“先生挑撥大理王父子反目在先,攛掇段秉出兵中原在后,又不聲不響埋伏了這么個殺招,可見不借中原兵力致大理亡國,先生意氣難平啊。”
宋別微微一怔,重新打量面前年輕的宦官,“小公公好利的眼。”
“先生既與我故友交好,想來也不是外人,如意請教先生,若我不刺殺大理王,誰人替我為之?”
宋別笑道:“既然我意氣難平,不如親手取了大理王首級。這件事,命中注定當我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