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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李怒

陸過于七月十八日到達白羊州,向布政使遞了文書,剛安排好同行的參事下榻驛館,一路上暗中尾隨的李師便登門來見。要說“求見”未免折辱了李師的為人,他不過推開驛館的差役,大步踏入院中,吼了一聲:“陸過,你走不走?”

“走!”陸過連鞍上的行李也沒卸下,牽過馬整了整掛在一邊的巨弓。

“將軍、且慢!”參事急忙從屋里奔出來,“這是去哪里?”

“白羊畜馬的牧場也有上百,我挨家挨戶走走,到底能征多少馬匹,心里好有個數。”

“那小人呢?”

陸過笑道:“你把這里官馬的數量、狀況查明登錄,我小半個月就回來。”

“小半個月?”參事是個沒主見的人,咋著舌叫難,卻被李師撥擄到一邊。

“啰嗦什么?”李師瞪人的時候的確頗有威勢,“我們會吃了你的將軍么?”

陸過倒笑了,二話不說牽馬出館走人,奔過一條街,李師也趕了上來。“我們往哪邊?”陸過問這個兇神惡煞的地頭蛇。

李師揚起鞭子指著微微斜沉的太陽,“往西!”

出了白羊州,五里之內官道旁還有些樹木人家,再向前便是無盡芳草,眼前還是郁郁蔥蔥的碧綠,遠處竟是映著天空的湛藍,若非還有白云高飛,人便猶入穹廬之中,難辨天之高闊,地之博遠。筆直的官道被夕陽染得金黃,漸被碧草掩蓋,似斷似續地消失在遠方。

陸過道:“天色不早了,你打算在哪里過夜?”

“露宿。這個季節,我的牧地總遷到白枝山以北,趕的快明天下午就到。”李師說著忽而側過臉來問,“我忘了你是南蠻子,草原上的狼可厲害,你怕不怕?”

陸過不由放聲一笑,也不理他。李師卻是個認真的人,想了想道:“你要是害怕,咱們就沿著官道往黑墳縣城去。”

“不,我聽你安排。”

“好。”李師剛一笑,突然長空一聲鷹唳,他仰頭望著彩云中一點黑影飛近,臉色竟也變了。

陸過伸手摘弓,問道:“怎么,有事?”

李師按住他的手道:“不是,自己人。”

“自己人?”陸過看他臉上隱隱有些駭色,更是不解。

那只灰鷹在李師頭頂盤旋一陣,又向西北飛回。李師道:“跟上它,我妹妹來了。”

“妹妹?”陸過望著李師高大魁梧的身材,想到他金剛夜叉的脾氣,不禁先勾勒出一個粗壯少女的模樣,忍不住失笑出聲。

李師回頭惡聲道:“笑什么?我可告訴你,要是敢打我妹妹的主意,我先要你的命。”

“是。”陸過閉緊了嘴,緊跟著他離開官道又奔了十多里路。浩大的夕陽平靜地懸在千里之外的天際,一隊人馬從霞光中蜿蜒行來,李師大叫一聲,快馬加鞭箭一般地沖去。一個苗條的影子從馬背上躍起,將李師撲倒在草地上,風里傳來銀鈴般的笑聲。陸過遠遠地勒住馬,一瞬間只看見她的辮子飛揚在空中,卻分不清是她穿著紅色的衣裙,還是讓夕陽的霞光染成如此燦爛的顏色。

“你出來接我,那馬場怎么辦?”李師攬著那少女的肩膀道。

“樂子兒管著呢,沒事。”少女把辮子甩到身后,突然沖著李師的大腿狠狠揣了一腳,“你還有臉問!悄沒聲地跑了,害得我和樂子兒忙里忙外,你還記不記得下個月是什么日子?你若到時不回來,今后別想再踏上白羊一步。”

周圍的牧人都是放聲大笑,一個花白頭發的老者道:“姑娘放心,少東回來就是惦記這件大事呢,這不還帶了朋友來,到時候一定熱熱鬧鬧的。”

陸過這才下了馬上前,李師撓著腦袋道:“忘了忘了,這是陸過。”

陸過沖著眾人抱了抱拳,還沒來得及開口,那少女已搶著道:“我是這個人的妹妹,李怒。這些都是我們馬場的伙計。”拉住那老者道,“這是詹老伯。”

“詹七。”那老者朗聲一笑。

陸過躬身施禮,“在下陸過……”

“知道知道,”詹七笑道,“白老二已經傳了信來,將軍遠來辛苦了。”

“別客氣啦,都想摸黑趕路嗎?”李怒不是個善客套的姑娘,不耐地撇下陸過和李師,飄身上馬,“伙計們,再趕十里咱們就在胡家的牧場歇。”她大聲招呼同伴,竟搶先就走。

詹七搖頭笑道:“將軍可別笑話,這位大小姐就是個急性子。”

落日完全沉入草原時,遠方卻多了幾點星芒,奔近了,才知道是雪白帳篷門前的熊熊篝火,幾個大漢從黑壓壓的馬場里走出來,歡喜地勾住李師的肩膀,李師指著陸過大聲笑著說了幾句話,牧民們走過來拍著陸過的后背,一樣大聲道:“好朋友!好朋友!里面坐。”陸過幾乎是被大漢們架入帳蓬中的,剛在地上的羊皮褥子里坐穩,花白頭發的主人胡老伯便將酒斟滿了海碗,李怒隨著女主人端著牛羊肉和酪餅進來,褐色泛紅的臉龐上漆黑的大眼睛快活地轉動著,“喝酒!”她勸酒的聲音倒象是在吆喝離隊撒歡的馬駒,陸過在她的目光下接過酒來一飲而盡。

“咳,”他猛嗆地咳了一聲,“這酒、真烈!”

牧民們哄堂大笑,李師嘲道:“南蠻子,哪里知道這酒的妙處。”

李怒瞪了李師一眼,對陸過道:“別理他。”

“這酒有股柔和的醇香,是不是用羊奶釀的?”

胡老伯道:“不是羊奶,是馬奶釀得的,又摻了十年的燒刀子。”

陸過舉起海碗,贊道:“好酒。”

胡老伯大喜,又給他斟滿。李怒將燒羊肉放在陸過面前,“就著酒吃。”辮子在她彎腰的時候輕輕拂過陸過的膝蓋,陸過向后微微縮了縮,她已笑著把辮子甩到身后,依然興高采烈地扭身走了出去。

胡老伯對李師道:“大哥兒,等怒姑娘嫁了人,李家馬場里只剩樂子兒一個小孩子,你到底打算什么時候回來?”

李師道:“我上京為的就是對付匈奴,眼看他們有明年南下的意思,總要等仗打完再回來。”

詹七道:“馬場里不能少了當家,大小姐已經說過,就算嫁了人,馬場一樣管,等少東回來再交還給李家。”

李家的伙計笑道:“我倒情愿讓大小姐管著。少東是個眼里瞧不見銀子的人,少東當家有出無進,這里誰不知道。”

眾人大笑稱是,李師嘿嘿笑了兩聲,胡老伯狠狠拍了拍他的后心,道:“好男兒可別輸給大姑娘!生意上多學點。”

“這我趕不上她。”李師真心誠意道。

“別議論我!”門外李怒往篝火里扔了塊柴,就著干柴爆裂的噼啪聲忽然大聲唱起歌來。胡家的孩子圍在她身邊,跟著放聲高歌,拍著手嬉笑。牧民們用酪餅卷著羊肉送到陸過手里,一杯尚未飲完,醇酒又溢滿海碗。陸過漸漸覺得不勝酒力,李怒的歌聲和牧民的笑聲也漸漸縹緲,他放下酒碗,端詳門外篝火,恍惚著。

“四月里被匈奴搶了五六十匹馬,好在伙計們拼命,向南回縮了百里,牧場大部分還得以保全。”

“有沒有人受傷?”李師問道。

“任佳死了。”

陸過在沉睡中微微一驚,眼前淡淡的紅光浮現,晨曦中李氏兄妹的背影一片陰暗,李怒道:“五月里白老二過來了一趟,十五兩三錢一匹的價錢,牽走了一百四十匹。六月上旬還來了一伙馬販子,十六兩一匹,共八十匹。上等的好馬現在還剩六成,次一點的,還剩三成。開春的時候馬駒還多……”

“好了好了,知道了。”李師站起身來。

“你怎么就這么不耐煩啊?”李怒跳起來撣撣裙子,道,“二十多歲的人,也不想想成家立業?走了幾千里路,有沒有碰上好姑娘?快娶回來打理家業。”

“沒有。”李師背過身,賭著氣說。

“真是沒用。”李怒伸手扇了李師后腦勺一下,“眼里除了刀槍棍棒,就看不見別的。”

李師一句也沒敢吭,只是捂著頭跑遠了。陸過起身走出帳蓬,在篝火上的吊壺里取了水洗臉,看著李師的伙計們正幫胡老伯一家將馬群從圍欄中趕出來,千匹良駒撒了歡似地奔入草原里,馬蹄聲隆隆響成一片,根本聽不見人聲。忽然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陸過回頭見詹七指著胡老伯的帳篷,李怒和李師正在那兒對著陸過招手。

“原來是今科的武狀元。”胡老伯也迎出來笑,“那就是朝中的大將了。”

敢情他現在才知陸過身份,請了他帳中坐定,問明此行目的后,沉吟了半晌,冷笑道:“征?匈奴搶,朝廷征,不過是一樣的。官督民養了這些年,白羊的牧戶十匹馬里就有兩匹白給了朝廷納賦,如此還是不夠么?白羊地面上最大的牧戶,養馬不過兩千匹;就算你征去了整個白羊,也只是三萬多。這在朝廷用兵是杯水車薪,對我們牧戶卻是生殺大計。”

陸過道:“朝廷在白羊的官馬只有七八萬,白羊牧戶的三萬良駒怎能說是杯水車薪?再者當今皇帝是通情達理的君主,在下離京時皇上再三囑咐,不得強征。”

“不得強征?”胡老伯大笑道,“難道朝廷要買去這三萬匹馬么?”

李怒笑道:“只當這三萬匹都是中馬,十二兩一匹的最低價錢,好歹也要三十六萬兩白銀,你身上可帶足了么?”

陸過道:“沒有。”

胡老伯道:“將軍是消遣小人來著?”

“不敢。”陸過忙道,“國庫空虛,外敵覬覦,朝廷的銀兩也有限,現大多發到涼州前線去了,皇上和朝中的大臣為這點銀子寢食難安。若是白羊馬價不低于十二兩,只怕國庫就掏空了。”

胡老伯道:“將軍的意思呢?”

“以老伯看,朝廷買一半,借一半,六兩一匹是否可行?”

“哼哼!”胡老伯只是氣得冷笑,也不說話。

“在下先打個保票,這拖欠的一半銀兩,等打完仗,朝廷一定會還的。”

“那也是打勝了,若是敗了呢?”

陸過道:“胡老伯,咱們誠信之人不說假話。如今匈奴控弦之士二十萬,鐵蹄豈止于雁門之北?這場大戰若敗了,清和宮定是付之一炬,萬里山河任其蹂躪,國破家亡之際談什么十八萬兩銀子?”

胡老伯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將軍多說無益,讓老朽再想想。請吧。”

這便是逐客了。陸過到底有些沮喪,說了句告辭,退出帳外。李師上前道:“別著急,這里說不通,且去別的牧場看看。”

陸過心中卻有別的計較:胡李兩家已是白羊最大的牧戶,要說是群龍之首也不為過。要是開始便被胡家嚴拒,其他的牧戶看在眼里,自更不必說了。心中十分躊躇之際,聽得李怒道:“喂,你們!這里既然不成事,還不快上路,去別家牧場游說?磨磨蹭蹭的招人厭。”她響亮地吹了聲口哨,才伸出左臂,那只灰鷹便撲騰騰扇著翅膀落在她鮮紅的衣袖上。

“好!”陸過笑道,“等我片刻。”

“也等我一會兒。”李師生怕李怒將他扔在這里似的,忙跟著陸過跑去收拾行李。一路再更西行,兩天之內也走了五六家牧戶。聽得陸過是征馬來的,最后都不免不歡而散。陸過早有準備,竟不急不躁,到了第三天,依舊客客氣氣地拜訪呂家。

呂家的東主呂彤早聽到了風聲,笑盈盈迎了陸過進來。吃著酒,陸過又將正事問了呂彤一遍。

“半價么?”呂彤笑了,“總比什么都沒有強!”

倒是出乎陸過意料,“呂莊主……”

呂彤擺了擺手道:“這件事我已聽說兩天了,我好好地掂量了一番,覺得此事關系中原氣數,我們一己私利不可與之同日而語。”

陸過大喜,道:“難得有呂莊主這般重氣節顧大局的人物。”

“過獎了。”呂彤朗聲大笑。

李怒白了他一眼,道:“呂叔叔算什么顧大局的人物?還不是因為胡伯伯不讓征,他便一定要獻馬出來;若胡伯伯早兩天答應了陸過,呂叔叔此時定咬緊牙關,死活把著他那幾匹瘦馬便了。”

呂彤卻不以為忤,紅了紅臉道:“小怒姑娘真是看得透透的。我和胡老頭勢不兩立,就要和他對著干。話說回來,換作是李家牧場,該怎么著?”

李怒道:“能怎么著?出關的將士沒馬騎,難道要他們眼睜睜看著匈奴打進來么?”李師聽著忍不住叫好。

呂彤轉而又問陸過:“陸將軍言道,此戰之后就將欠款補齊,可有此事?”

陸過微一猶豫,李怒已道:“他是我哥哥的朋友,我信他!”

陸過胸口一熱,沖著李怒點點頭,“我以性命擔保。”

呂彤擊掌道:“好!”剛長身而起,詹七撩開簾子沖了進來。

“匈奴!已趟過放馬河,過來了!”

呂彤臉色一沉,踢開帳篷角上的箱子,里面七八柄彎刀落了一地。他拋給李怒一柄,道:“多少人?”

“三十多個。”

“詹伯,你且帶著人護著馬群先走。”李怒抄起刀搶先奔了出去。

陸過一把抓住李師問:“我們有多少人?”

“二十七個。”李師不耐煩地摔開他的手吼了一聲。

陸過隨他跑到自己的馬前,扯下行李包裹,急道:“你想硬拼不成?”

呂彤已上了馬,挎著彎刀怒道:“他們是狼!不殺便要咬人。”

陸過道:“如此沖上前去,短兵相接,豈不是自尋死路?且聽我調派一回如何?”

呂彤一怔,“我倒忘了,你是朝中的大將。”

“說吧,”李師出人意料地爽快,抽出長劍持在手里,“我聽你的。”

陸過當下指了七個人,命他們將牧場中的六百匹馬速速護走,仍留了五六十匹在柵欄里做餌。帳篷、輜重一概不顧,只留在原地。其余眾人拉著坐騎隱藏其后,湊齊了兩百來枚箭,張弓設伏。陸過在幾處奔走,猛見草垛后紅衫的影子,“怒姑娘,你還在這兒?”

“怎么?”李怒流動著漆黑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我是大當家的,我不在這里,我的伙計聽誰的?”

陸過知道她是不聽勸的,沉聲道:“你小心。”

呂彤突然跑過來問:“瞧見小伍子沒有?”

“沒有。”李怒奇道,“沒跟著走么?”

“這孩子!”呂彤心里擔憂孫子,急紅了臉跺腳。

李怒朗聲道:“呂叔叔,他也是草原上滾爬大的孩子,自己能照顧自己,不會給你丟人。”

“說得好。”呂彤眺望遠處一線黑影,“先殺盡這些強盜再說。”

陸過見匈奴人馬逼近,大聲道:“各位沉住氣,聽我號令。”

“好!”牧民們放聲大喝。

陸過血脈賁張,心怦怦亂跳,整了整箭壺,握緊手中巨弓伏身在車后,聽見馬蹄聲中匈奴騎手猖狂吆喝大笑,場中牧馬受驚狂奔亂嘶,再探頭觀望,只見一片彎刀在空中揮舞,被陽光照得雪亮刺目。陸過心頭氣血一涌,跳將出來張弓便射,“放箭!”

一陣亂箭殺得匈奴措手不及,陸過分派得當,二十個牧民這陣扇形箭雨格殺兩翼,頓時便有十多匈奴騎手中箭落馬。

“殺!”李師放過兩輪箭,高叫一聲,仗斜月劍當先沖入敵陣,他一躍沖天,當即斬斃兩人,奪過一匹坐騎,兜轉馬頭從后掩殺。這邊其他的牧民沒有他那么好的身手,被匈奴騎兵居高臨下沖過來,先傷了兩個。陸過見勢不妙,冷箭連發。以仁義弓的遒勁,箭箭穿喉,頃刻便了結五人。牧民們有他解圍,士氣大振,三四人集結一處,奮力相抗。匈奴畢竟驍勇善戰,戰馬奔騰之際彎刀猛劈,牧場上處處是險情。陸過連上馬的間隙也沒有,立在亂軍中只鎮定施射。眼前突地銀光一閃,一支黑翎箭擦著手臂釘在他身旁的車轅上。陸過順手抄起來搭在弓上,面前匈奴騎兵奔馳而來,正要放箭,卻見那人身后不遠呂彤被人逼至帳篷邊,險象環生,不由長弓微沉,洞穿呂彤對手頭顱。待他再要自救,早已不及從箭壺中取箭,那騎兵裂開嘴大笑,彎刀高舉——篷地血線噴出,彎刀連同主人的胳膊飛在空中,重重摔在陸過腳邊。陸過側身讓開奔勢不減的戰馬,剛才揮劍來救的李師猛夾馬腹,又沖到別處去了。

匈奴騎兵轉眼間只剩十七人,為首的大漢大聲呼嘯,領著人向北退卻。其中一騎跑得慌忙,踢翻了草垛,一個小童驚叫著從草里滾了出來。李怒離著最近,伸手將他猛拽了回來,扔回牧草堆里。

“埃穆艾!”她身后有人陰桀大笑,李怒只覺身子一輕,一條碩壯臂膀從后抄起她的腰,橫放在鞍上,追著前面的匈奴人而去。

“哥——”李怒的呼救猛地斷絕。

陸過看得清楚,大吃一驚,高聲大叫那邊殺得興起,尚未察覺的李師:“你妹妹被掠走了!”

“什么?”李師一怔,見陸過翻身上馬疾追下去,連忙策馬趕來,不刻與他并駕齊驅,“喂,你說什么?”

陸過指著稍稍落后于眾匈奴的那騎,道:“你妹妹被他們掠走了!”

“畜生——”李師雙眥欲裂,大吼著猛揮了一下手中的長劍,“等老子要你們一家狗命。”

李師的馬快,后來居上將陸過甩在后面。陸過憂心如焚,狠狠鞭馬,眼見與匈奴的距離越來越遠,當機立斷從身后卸下仁義弓。李師正回過頭看見,叫道:“這么遠也射?誤傷了我妹妹,我和你沒完。”

“少羅嗦!”陸過怒吼一聲,竟涌力將仁義弓開滿,眼中盯著那騎微露紅衫的背影,手指一松,金弦翁然震得他渾身顫抖,那抹黑翎似乎還在金色的風中微微飄擺了一下,只瞬間匈奴騎手的背影便頓了頓,從馬背上摔了下來。紅衫少女輕靈地長身而起,翻到鞍上,向南馳回。余下的匈奴士兵勒住馬怒罵,似乎忌憚陸過的弓法,也沒有追。

陸過這時才覺雙臂酸漲,早已余力用盡。右臂上被匈奴冷箭擦破的傷口靜靜地淌著鮮血,浸透戰袍。他慢慢勒住韁繩,將胳膊揣到衣襟里。李怒停馬在他面前,擦拭著嘴角邊的血跡,笑道:“多謝了。”

“不……”陸過有點口吃地道,他覺得自己定是痛得連話也說不出了。

李怒的眸子仍是轉得快活,“你的弓法極好,可惜馬太慢了。”她抬了抬下巴,道,“回去吧。”

迎面黑壓壓一票人馬狂奔而來,領頭的竟是胡老伯。眾人見他們平安無事,都松了口氣,相問之下才知道,過馬河以北最近多了百多匈奴盤踞,首當其沖的是呂家,胡老伯得了探報,領著幾個牧場的六十多個伙計趕來援手。眾人議論紛紛,胡老伯望著陸過揣在懷里的手臂,狠狠點了點頭。

日頭漸沉,此處不可久留,牧民們幫著呂家拆去帳篷,治療傷患,掩埋尸體,拖著輜重向南回撤,途中回合了呂家的馬群,天黑后在河邊扎營。陸過取水擦清傷口,原本不深的口子,因為用力過度,崩得血肉模糊,更不用說精疲力竭,眼睛也睜不開了,才睡了一會兒,便覺有人踢動自己身體。

“吃了飯再睡!”李怒托著晚飯進來道。

“累壞了吧?”呂彤道,“到底不比我們草原上鐵打的漢子。”

陸過坐起身來,旁邊已坐了一屋子的人。有個七八歲的男孩子雙眼放光,盯著仁義弓猛看。

“你就是小伍子了?”陸過笑問。

那孩子紅著臉一笑,鉆到呂彤的懷里。

呂彤道:“將軍,今天要不是多虧了你,且不知會死多少人,我還沒道聲謝,你怎么可以倒頭就睡?”

陸過笑道:“匈奴不料我們設伏,原是我們撿了個便宜,今后再不能如此行險。”

呂彤道:“用不著啦,我想好了,我牧場里的馬,就照五兩一匹的價錢賣給朝廷,自己回縣城宅子里住。匈奴一天不滅,我等一日不得安生,何必計較幾千兩銀子?”

胡老伯道:“你這老鬼,為什么要搶了我的話說?陸將軍,我胡某人別的沒有,好馬倒有千匹,遠比這老鬼的馬壯,朝廷打仗且牽了我的馬去用。”

陸過笑道:“兩位,六兩的價錢是議好了的,不要客氣。兩位都是重氣節的英豪,陸某在此多謝了。”他起身一揖到地,被呂彤伸手攔住。

其它牧民也道:“既然胡、李、呂三家都答應獻馬,我們也沒什么好說的。只是我們小本經營,比不得他們大戶。將軍說戰后朝廷會歸還馬匹的銀兩,可是當真?”

呂彤道:“各位,我雖然是個粗漢,卻也是生意人。我做這筆買賣,不為別的——陸將軍說的話,我信得過。他豁出自己性命不要,飛箭先來救我,我呂彤瞧得清楚。這樣的漢子,難道不是誠信之人么?”

眾人都在喝彩,陸過不料這么快就大事商定,興高采烈地喝了幾杯,鬧到夜半實在難以支持。牧民們盡興而歸,扯開嗓子圍著篝火歌唱。呂彤和胡老伯還在抬杠,氣哼哼道:“你家的母馬拐了我的馬,生的良駒都被你占去,這筆帳我還沒跟你算呢!”

“嘿嘿,”胡老伯臉上泛著紅光,“不提這個也罷,你兒子拐了我大閨女做了媳婦,我卻說什么沒有!小伍子,外公家里大,回去跟外公住,你黑子哥哥等著你去玩呢!”

李怒撲哧一笑,趕了兩個老頭出去,在外邊靜靜替陸過放下簾子。篝火被隔在外面,帳篷里又是一暗,李師瞪大眼睛仰面朝天躺著。陸過透了口氣慢慢道:“今天,是我第一次殺人。”

李師默默眨了會兒眼睛,在歡快的歌聲中翻了個身,“我也是。”

此后一個月里,陸過、李師連同胡、呂兩家的東主伙計四處奔走,勸說牧民獻馬參戰。八月頭上,各處牧場便陸續回撤至白羊府內,將馬匹交入白羊牧苑,陸過命同來的參事調了人,把牧民所獻逐一登記在冊,除去種馬、馬駒等,最后陸過在白羊征得的戰馬共有兩萬五千多匹。剩下的,只是銀兩這一件事了。陸過抽空關上門,獨自取出皇帝的密旨,解開明黃的油緞套子,里面先落出了一封書信,信封上字跡端正,卻浸透冷然的寒意。

“白羊州鹽政?”陸過一怔,再展開密旨卷軸,仔細觀看,更是大惑不解。

次日連同了參事和李師,陸過來到白羊州鹽政衙門,求見鹽政徐累。李師不是官場上的人,把三人馬匹拴在樁上,便走到樹陰底下抱著劍等候。才小半個時辰,徐府正門大開,徐累恭恭敬敬送了陸過出來。賓主客套一番分手告辭。

“怎么樣?”李師問。

陸過皺眉道:“銀兩已有了。”

“十五萬兩?”

“正是。”

李師也咂舌道:“我糊涂了。這買馬一事與鹽政何干?十五萬兩說給就給,一點也沒含糊么?”

陸過搖頭道:“我也不明白,只怕問了六爺才知道。”他命參事帶著徐累的銀票,去錢莊調齊銀兩,明日起向牧民支付征馬銀,自己便和李師出城前往白羊牧苑。行到途中,忽見西邊飛塵沖天,黑壓壓的馬群頃刻到了眼前。陸過和李師駐馬一邊相讓,三千多匹馬潮水般奔騰,年輕牧民往來奔馳,清亮的吆喝從蕩人心魄的馬蹄聲中透出來,手中的鞭子打著轉在空中噼啪脆響。一個彪悍青年轉臉望著陸過,石雕般英俊堅韌的臉上突然綻開大笑,向他們揮手,“哎——”

“哎——”李師也興高采烈地擺動胳膊。

遠處一個圓臉的少年更是發瘋似地在漫天塵土中揮手歡笑。

“認識?”陸過問。

“呵呵,怎么不認識?那孩子是我兄弟樂子兒。”

“另一個呢?”陸過覺得自己好像不喜歡那個英俊青年,懶洋洋地問了一句。

李師笑道:“那是陶錚,過兩天他便和怒兒成親了。”

“是、是嗎?”陸過被灰塵嗆得咳了一聲。

李師仔細地打量他的臉,“你怎么了,嘴唇也是白的。”

陸過笑道:“我的傷口痛。”

“少來吧你!都好了一個月了。”李師也笑了。

八月二十二,李家的大小姐怒姑娘出閣的好日子。草原上的親朋好友聚在陶錚簇新的雪白帳篷前,在夕陽下高唱贊歌,新娘從西騎馬徜徉而來,猶如晚霞拂地。陶錚揭蓋頭的雙手不住顫抖著,惹得眾人一陣大笑。李怒緋紅臉龐上漆黑的眼睛慢慢抬起來的那瞬,陸過就知道,今天必定要醉了。烈酒燒喉,心痛欲裂,讓他不知何時離開了熱鬧的人群,伸開四肢仰面躺在地上,芳草帶著天空無垠的氣息,讓他倍感孤單。

“在這兒干什么呢?”李師手里提著酒壺坐在他身邊,凝望銀河。

陸過道:“不成了,我已聞不得酒氣了。”

“南蠻子!”李師笑了起來。

遠處仍是歌聲不斷,李師仰頭又干一杯。“我說陸過,”他道,“明兒我們就回京了,你可有什么要緊事還沒辦成的么?”

陸過想了想,搖頭道:“沒有,白羊的事都辦完了,不必再留。”

“聽你口氣巴不得早些走似的。”李師略有不豫之色。

“我是南蠻子,”陸過道,“你知道的。”

李師呵呵地在笑,只是自那之后,再也沒有嘲笑他是南方人,以至陸過覺得回程的一路上竟有些心虛和無趣。

九月初九,重陽。皇帝侍奉太后登城北玉指山禮佛,朝中府寺部院大員均都隨行。陸過才回京,以為今日得閑歇假,卻不料一早收著了辟邪的貼子,忙驅馬至飄夏橋赴約。伙計殷勤地接了韁繩去拴馬,陸過抬頭,辟邪已在暑樓頂層的窗口看著他微笑。

“好馬!”辟邪一見他便贊道。

李師也在座等著,道:“那是我妹妹的馬,陸過原來的那匹又老又丑,不像話,我妹妹受了他的恩惠,便送他駿馬還情。”

“陸兄此行順利,差辦得極好,皇上都甚是嘉許,陸兄一戰成名,今后飛黃騰達,可喜可賀。”

“公公取笑在下了。”陸過道。

辟邪舉杯道:“重陽登飄夏,青云瞰京華。說的就是陸兄今日的得意,且干了這杯。”

三人入席,陸過道:“有幾件事,在回明兵部之前,想先請教公公。”

“哦?”辟邪用帕子捂著嘴嗽了一聲,笑道,“不敢當,陸兄的見解總是高明的,我在此領教。”

陸過從懷中取了個折子給辟邪道:“公公請看。”

辟邪飛快地讀完,微笑道:“茶馬制?”

“正是。”陸過指著李師道,“還是多虧了他。她妹妹李怒成親那天,白二哥也來道賀,他馱的都是中原多峰一帶的粗茶,一問之下才知道西北諸國素喜中原茶,每七十斤便可換得一匹中馬。我想,匈奴之戰迫在眉睫,國家財賦大半盡于用兵;中原國庫空虛,但茶還是要多少有多少,如與西蕃易馬,這大半年內又是萬匹良駒入苑,豈不是好事?”

辟邪點頭道:“甚好!這個折子我留著。陸兄再另擬一個,呈給兵部翁大人。”

“是。”

辟邪將折子揣到懷里,另拿了本冊子出來,遞給李師,“我最近忙,你留在京中,好好練練這上面的內家心法,到時我還等你大放異彩呢。”

李師當著陸過的面翻了翻,陸過只見上面圖多字少,卻筆筆清冽無情,心中一動,再見李師翻到最后,卻顯那筆力不足,氣勢散漫。辟邪猛嗽了一陣,小順子端水過來伺候。

李師道:“這便是你的字了,怎么越寫越差?”

辟邪笑道:“呦,對不住。”

小順子趁辟邪忙著喘氣,怒道:“你真是個不識好歹的,師傅臥病之際還連夜為你趕出這本書來,你還嫌這個嫌那個。你卻不知師傅咳到最后,連筆也拿不住了么?”

“你羅嗦什么?”辟邪有點惱怒了,呵斥了小順子一句。

李師道:“生病就要躺著,他自己不知保重,要誰來可憐他?”

小順子已氣白了臉,辟邪也不理他們,陸過忙岔開話道:“這是白羊州鹽政徐累致公公的信件。在下還有一事不明,征馬是朝廷的事,銀子為何要鹽政私產里捐出來?”

辟邪笑道:“將軍有所不知,白羊地方上,鹽政歷來是最肥的差。課稅到了他手里,先不忙著解上京,拿這些銀子放利,一年里少說也有近十萬的入項。白羊州內五家錢莊,七家當鋪,都是徐累用皇上的銀子開起來的。眼見他富得腦滿腸肥,這征馬銀,不找他要找誰要?”

陸過訝然道:“這種貪官,為何不稟明皇上,索拿治罪?”

辟邪道:“他年年解到庫里的銀子分文不少,就是了。再者,國庫里的銀子再多,不過是白放在那里生霉落灰,有什么益處?倒不如讓這些斂財貪官拿去經營,有用時皇上再要回來。萬歲爺是個明眼的君主,現在大敵當前,沒空和他們計較,等過些年這些個貪官污吏難免抄家滅門的下場,屆時銀子連本帶利都回來了,不知是多少收益呢!”

“啊?”陸過震驚之下啼笑皆非,道,“我明白了。”

“這也是權宜之計,照萬歲爺的脾氣早就要你帶兵抄了徐累的家,還頒旨嘉獎他拿銀子出來體恤朝廷?可當官的,哪個沒做過虧心事?現今這個局面,一舉殺伐之旗,逼急了大臣,朝中大亂,還說什么北伐匈奴?”

“是。”

辟邪將信遞給小順子,“拆開看看。”

信封中別無他物,只有一張兩萬兩的銀票落在桌上,辟邪哧地一笑,“敢情十五萬兩還沒有動其根本。”他拈起銀票,送到陸過眼前。

“這是做什么?”陸過驚道。

“你還欠著白羊百姓十五萬兩白銀,皇上可沒有旨意要朝廷替你還這個人情啊?”

陸過慚道:“公公知道了?”

“萬歲爺看了你的密折,也體諒你的苦衷。不用這種手段,他們怎么會獻馬出來。”

李師正埋頭看書,這時嗯了一聲,突然道:“陸過,你說仗打完了朝廷會還債,原來是騙人的?”

辟邪冷笑道:“騙你們?區區十五萬兩銀子,就算朝廷沒有,不見得難得倒我了。”

“公公!”陸過道。

辟邪擺了擺手,“這件事沒什么大不了,我會替陸兄撐著。明日且等著乾清宮叫罷,萬歲爺還有些話要問你呢。”

陸過有他這句話便放了心,次日等到皇帝召見,翁直也在場。皇帝說了些嘉許的話,問道:“別的都好,只擅自調兵這一件,還是要問你。”

“是,臣調兵之前未得兵部準許。八月中,白羊牧戶繳馬入苑,一時馬有上萬,遠近卻無重兵駐守。臣恐匈奴騷擾打劫,擅自調了白羊州一千官兵守護白羊牧苑。臣擅作主張,罪該萬死,皇上降罪。”

“卿何罪之有?”皇帝笑道,“翁卿才剛還贊你道當機立斷,有大將風度,再者事后即時通報兵部,并無不妥。這里要問你的是,匈奴大軍現正在賀里倫,你說的,又是哪路的人?”

“這些是匈奴的散兵游勇,白羊之北大約共有六股百人部族,每月里總有上百匹馬為他們所掠,甚是擾民。”

皇帝道:“翁卿今日的折子要議‘茶馬制’,朕覺得很好。與西蕃諸國開市易馬,難保小股匈奴不南下騷擾。朕要遣兵馬維護茶市,輸送馬匹,多少人馬為宜?”

陸過見翁直老實不客氣地將自己的“茶馬制”占作己有,雖有些不高興,但知道為將之道,決不可與上司爭功,故神色不變道:“如今匈奴不成氣候,三千騎兵足矣。”

翁直道:“甚妥。”

皇帝點頭,“那么,此事翁卿即刻著人去辦,調動三千騎兵出白羊掃蕩小股匈奴,戶部須在十月中征齊課茶,供兵部調用,不得有誤。”

翁直道:“皇上,這三千人馬,由誰領兵好?臣舉薦陸過。”他這是在還陸過的情,不料皇帝搖了搖頭,吉祥會意,從奏案上拿了個名冊給翁直。

皇帝道:“前一陣子看你兵部的考績,朕圈了這些人,里面也有陸過,你發兵部的文書,將這些將官在正月過后調入京城候旨。”

翁直接過名冊發了會兒呆。皇帝又接著道:“再有,你命各道各府參將,舉薦標下得力的將士,兩者對照,有未列在朕名冊上的,稟于朕知。”

“是。”翁直被皇帝幾道口喻搞得應接不暇,跪安后問陸過道:“你看萬歲爺是什么意思?”

“下官愚昧,焉知圣上心意?大人想要知道的確切,倒不如問問內書房的辟邪了。”

“說的不錯。”翁直點頭,找了小太監打聽。

那小太監卻笑道:“大人,真是不巧,奴婢六師叔昨兒晚上就病倒了,奴婢才剛奉萬歲爺旨意去問,說是要歇好一陣吶。”

陸過才知道辟邪在飄夏樓所說的“忙”是什么意思。出得宮來,牽了馬緩行,摸著馬頸光滑如絲的鬃毛,心里有些感激辟邪為皇帝擬定的那個名單——他實在不愿再回到那片夕陽如畫的草原上去。雖然此時相伴自己左右的,是李怒出嫁時的座馬,但自己總在拼命遺忘那艷奪明霞,美目飄飛的一刻。

——白羊的草原,他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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