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鈴借病這幾日,常在府中練舞。
蔚夫人少不得瞧見幾回,奇道,“這是人世的舞嗎?”
阿鈴停了下來,上前將她扶進房里,慢條斯理道,“并不是,這是天門祭祀儀式上的舞,我也從未見過,只隨便練練罷了。”
蔚夫人最近的臉色紅潤了些,顯然是心情好了,眉間一縷愁緒還是掩不住,“蔚府雖然冷清,消息也算靈通。”
“是。”
夫人將她拉在身前坐好。
“你的事情很復雜,蔚府提供不了多少助力,之后的日子,只能靠你們兩個孩子自己來。”
“我明白的。”
“好孩子,我希望你們可以快活一些。”
阿鈴含笑點頭,心里萬般苦澀,難說。
離祭祀還有三日,舞樂殿。
阿鈴穿的是尋常衣衫,通身是淺淡的青綠色,嫩的掐出水兒來,長袖和面紗遮得嚴實。
千月和眾位樂師正恭敬地等在院內,等待吩咐。
齊老撫須,“公主,這最后的人選該定下了。”
阿鈴微微點頭,“嗯,應該的,千月進步極大,她做得很好。”
“可天者說了,你,”
“我?”阿鈴摘下面紗,皓腕畢露,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紅腫,臉上則是三五個包。
齊老愣了幾秒,才緩過來問道,“這是,怎么了?”
舞姬和樂師們大氣都不敢喘。
她將面紗依舊戴上,只歉意道,“吃了些不潔的食物,大約是過敏了吧。”
“.......”齊老腹誹,這位公主為了不獻舞還真是對自己狠得下手。
沒能參與這件盛事,倒真是有些遺憾,“哎,真是不湊巧,怎么獻舞這種事我卻頻頻出岔子呢,大約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不愿叫我參與進去這件事吧。”
說罷一揚手。“為表心意,還望千月姑娘祭祀儀式上多費心了。”
如棋將手中托盤上的紅布掀開,露出那一柄玉如意,遞給了她。
千月接了,只垂眸瞧著,“多謝公主賞賜。”
“今日我也就不再打擾了大夫叫我回去多休息呢。”
“那公主便回去修養吧,眼瞧著一時半會是好不了了。”
當日剛過晌午,齊老便親自去拜訪她,送了幾本書,都是些珍貴舞譜。
“我來,是有些話要同你說的。”齊老的神情格外嚴肅,仿佛是下了極大的決心。
“齊老請講。”阿鈴恭敬地在一旁坐著,洗耳恭聽。
“
那舞是一位來自人世的女子鈴鐺所創,她在舞蹈上的天資是多數人都望塵莫及的。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她同很多人世女子被押解而來,住在璇璣街上的一個大宅子里。
她們的住所及各式待遇都比侍女要好上一些,同如今的樂師們待遇相似,每人一間房,做飯洗衣之類的雜事都要靠自己做。
日常生活所需由專人定期去送。
便三三兩兩結成了同盟,互相照應。
她愛跳舞,便在院子里帶著這些女子一起跳,久而久之,便有了些規模,大家都跳得像模像樣,而她也在寫舞。
是的,寫舞,將體會一點一滴記錄下來,將舞姿一筆一劃地繪下來。
那便是祭祀之舞的來源。
天者知曉這是魅洞的貢品,很是瞧不上她們,偶然經過大宅子,聽到了歡聲笑語,還是忍不住走了進去。
舞姿卓然,明眸皓齒,完全不輸天門貴女。
鈴鐺相貌出眾,舞姿也是頂好的,自然就成了第一個被寵幸的女子。
甚至可以說,是愛上了她。
天者隱瞞了身份,鈴鐺先是成了他的侍女,后面兩人又有一番故事,直到后來,她懷孕了。
那宅子里的女人無一例外都被寵幸過,只有鈴鐺被單獨安排在另外的地方金屋藏嬌。
鈴鐺發現了謊言,跟天者大吵了一架,她難以接受這種虛情假意,要求回到人世或者死。
天者一怒之下將所有的混血子女全部丟到人世,而那些女子則全部老死于宅子里。
那舞譜是鈴鐺的遺物,由天者親自保管。
”
“齊老,知道得這么詳細?”如此秘史,跟齊老這個舞樂殿的管事身份不符啊。
“幾十年前,我是天者的貼身侍從。”齊老確實是老了,而天者卻沒老,“你跟鈴鐺太像了,完完全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跳舞的時候也像,蹙眉的時候也像。”齊老看著她的眉眼,像是在透著皮囊看一具靈魂。
“她會是我的生母嗎?”
“這我就無從得知了。”齊老無奈,當時的子女都是由天者親自丟的,有什么特征只有天者清楚,再加上數十年未見,早就難以分辨了。
“她畢生的心愿,就是讓自己的一切都跟天者脫離,她說:這是世上最骯臟的地方,沒有干凈的心。”
齊老大大地喘息著,仿佛說盡了自己一生的話,他馬上就要起身告辭。
臨了,又補了一句,意味深長,“你該去向天者討一討,說不定能有些收獲。”
“這書由我來討,少不得要將你牽連進去,不必了,齊老,來日方長。”祭祀在即,而自己主意已定,來不及了,還是被牽連太多人的好。
齊老一直待自己好,他究竟偏向誰,還未可知。
“我孑然一身,年歲又大了,也不怕牽連。”齊老許是讀懂了她眸中的一分懷疑,又不再說了,只走得無聲。
翌日。
一本古舊的舞譜被莫天親自送了來,他一身甲胄,身側的大刀鋒芒四溢,偏黑的膚色如今則是更黑了幾度,一臉陰沉地隔著四季屏風看著阿鈴。
“怎么,莫天侍從這臉色是要吃人?”她懶懶地斜靠著軟塌,打了個哈欠。
“阿鈴公主才是要吃人,竟蠱惑得齊老為你賣命。”
“這事兒也別亂說,我沒那個本事。”
“空有天者的遺傳,你實實在在是個不祥之人。”
“齊老怎么了?”
“齊老如今正被關著呢,只等祭祀之后血濺祭壇。”
“你這話說得沒道理,好好說,我還能去說個情,救救他。”
“沒救了,他中了毒,三日身亡,沒有解藥。”
阿鈴仔細回想著他昨日的神情,只覺得自己實在是漏了許多細節。
齊老不會是,也愛上了鈴鐺吧,隱而不發,又將自己當成了鈴鐺的女兒,拼死也要幫自己達到目的。
那舞譜簡潔,一手小字靈動秀美。
阿鈴思慮了許久,才動手翻開那書。
手卻一直抖個不停,“齊老真是,何必呢。”
她深呼吸幾次,才靜下心來,悉心研讀了一番,發現了很多細枝末節,足足將這譜子翻了兩三遍,再次練起了舞。
一炷香的時間里,她看到了鈴鐺的一生,淚流滿面。
祭祀當日。
過敏長得紅點已經退去大半,還是戴了面紗,翻過院墻獨自出了門。
主城的北面是懸崖,再往下是深不見底。
她身著紅裳,便在那懸崖邊靜靜地坐著,手里是古舊的曲譜。
每一頁的右上角,都有那么一個字,“離”。
天者終其一生都只覺得這是分離的意思。
阿鈴在舞中窺見的則是離開二字,無論用什么手段,無論在什么職位,都要離開天門。
天者之位,背后的,是無盡的痛苦。
天者是無法離開天門的,想要繼承這個位置,須得將真愛骨血置于祭壇內,簽訂契約,身前死后都要歸于祭壇。
鈴鐺知道,她早就知道,兩人的孩子并不在人世,而是在祭壇內的那堆灰里。
這是個吃人的地方,離開。
可她該如何離開。
“阿鈴?”身后遠遠地傳來一聲呼喚。
“蔚連。”她迅速地調整了一下表情,面帶笑意,轉頭起身向那人撲過去,掛在他身上。
“怎么好端端地來了這里?”她埋頭在頸窩,聞著那令人心安的氣息,俏皮地問。
“我們不是說好了嗎?”蔚連將她摟得更緊些,說話間都有些顫抖。
“說好了。可你的母親,還有如棋她們。”阿鈴緊抱著的手沒有松,她知道,蔚連答應的事從不食言,但是這一次,她不愿將他拖累。
“她們的身契 我都燒了,”當日在荒涼之地,母親已經同他交待過,追逐自己想要的,“母親那邊,她也明白我的。”
“你不必陪我一道兒去送死。”
“傻瓜,我已經來了,就不要趕我走了。”
兩人牽著手,在崖邊臨風而立,相互倚靠。
未等身后大軍靠近,便縱身躍下。
“我很開心,你能陪著我。”兩人緊緊相擁,紅衣和白衣融匯交織。
天門再無蔚連。
兩人醒過來的時候,迎接的是林措生氣的目光。
“林措?!”阿鈴驚叫出聲。又看看四下里,顯然是個小公寓,“怎么會?!”
“怎么會是吧?”林措忍著沒罵出聲。“我告訴你怎么回事,我大半夜地正睡著,被兩個人生生砸在身上,手牽得死緊,分都分不開,于是白天千錘百煉鍛造劍的本小姐我,只能爬起來睡了一夜地上,連帶著今天還得告了假挨頓罰,照顧你們醒來。”
“林措你太棒了!”阿鈴起身抱著她蹦蹦跳跳。
“啊?怎么了?”滿腔怒火被這句夸獎給弄懵了。
她感受到來自床上那帶著醋意的目光,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