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給皇帝和皇后使用的,他們只需要拿起這兩件農具,在籍田里擺擺樣子,三推三反,即可以完成自己在儀式中的職責。接下來朝廷諸臣將按照官階大小,依次下田耕推。
這是一套早已規定好的流程,不需要任何人發揮,只需按照司禮的指示照做即可。先是劉協和伏壽,然后是荀彧與趙溫,接下來——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是張繡和曹仁。這意味著張繡正式被納入曹氏陣營,不過如果有心人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張繡和曹仁從頭到尾沒有進行過任何交談。
接下來百官都下地耕了一遍,把整塊田地踩得亂七八糟。好在這是個象征性的儀式,事后自有農人來打理。
耕罷了籍田,該是祭祀青帝。就在這個時候,孔融忽然在群臣中走出來,跪在皇帝面前道:“陛下,臣有事啟奏。”
一群大臣都用哀怨的眼神看著他。就是這家伙出主意,讓他們在大冷天的跑來這荒郊野嶺。現在不知道他又有什么打算,怎么害人。
“社稷大事,唯農與經。如今農事已勸,合該勸學。臣請陛下廣召天下儒生齊聚京城,教以學問,使道統不絕,復白虎之盛。”
荀彧聽到孔融這個請求,眉頭微皺。重開經塾倒也不是壞事,可得分時候。如今袁、曹對峙,糧草兵員都運不過來,哪里有余力搞這些。趙溫這時站出來道:“文舉,國家方今百廢待興,外賊未除。我看不若讓各地舉薦良材,來京中整理經籍,也就夠了。”
荀彧冷笑,這兩個人是約好了一唱一和,試圖借著耕籍田的聲勢強行通過奏議。看來雒陽系在失去董承以后,又有新的核心人物出現了。
他們的這個提議,其實無關痛癢。孔融每個月都會提出一大堆類似的東西,都是冠冕堂皇,實則一無實用的奏議。他們只能靠這些學術上的東西,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可像這次這樣,近乎耍無賴般地搞突然襲擊,卻是很少見。
不過若是直接駁回去,也不妥當。趙溫姑且不論,孔融可是當今名士,這條奏議深孚天下儒士所望,若被阻撓,少不得又會興起“曹氏錄人不取德”之譏。
荀彧正琢磨著該如何開口,站在一旁的曹仁和張繡同時“嗯”了一聲,把視線投向籍田旁邊的小丘陵上。
僅僅只過了瞬間,丘陵上的一個土包突然動了,大塊的雪塊“唰”地飛散開來,一個黑影從中躍起,朝著端坐在田埂旁的劉協撲來。一柄寒光四射的長劍,以極快的速度襲向天子的胸膛。
凜冽的劍光讓劉協的山野記憶猝然蘇醒,他左手挽住伏壽細腰,右手隨手抄起鐵鑊,身體在田壟上極速旋轉,只聽“叮”的一聲,旋起的鐵鑊剛好與劍鋒相磕。劉協借著這股力道,抱緊伏壽雙腿猛地一彈,兩個人跳到數丈之外的一條土壟之上,剛好脫離劍鋒威脅范圍,一連串動作行云流水。
這時曹仁也做出了反應,他揮起鋼刀,斬向刺劍之人。不料那人左踏一步,以極其微小的偏差避開曹仁的斬擊,手中青鋒彎過一個角度,又朝著張繡刺去。
張繡手中沒有武器,只得奮力踢起腳下一個藤條編的圓箕來阻擋。這時劍光又一次拐彎了,電光火石般刺入旁觀的人群。原來剛才那襲向天子、曹仁和張繡的幾刺全是虛招。可是劍速委實太快了,快到三人不及思考,只能憑借本能來應對,根本無從判斷虛實。
這一切都是在轉瞬間發生,等到劉協、曹仁和張繡三人重新調整好姿勢時,整個籍田已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只見一把銹跡斑斑的銅劍橫在曹丕的脖頸上,持劍者是一名四十余歲的男子,面目平常之至,唯見雙目眼角拉出兩道疤痕,仿佛整個人一直在流淚。
【3】
和梁發生驚變的同時,在許都衛的地下牢獄里,兩位老人正沉默地對視著。董承在柵欄里神色枯槁,雙手都被鐵鏈栓住;楊彪站在柵欄之外,手捧一尊陶壺。楊修則斜靠在門口,漫不經心地玩著骰子。
楊彪神情嚴肅地把陶壺向前一送:“董公,請飲此杯,以全名節。”
“哈哈哈,文先,你也這么迫不及待地盼著我走?”董承在柵欄內哈哈笑道。
“你我之間恩怨如何,已不重要。我今日到此,只是盡同僚之誼。堂堂大漢車騎將軍,不可見誅于市。”
“我早就知道,你們與我們不是一路。只是我沒想到,你們居然狠辣到了這地步。”
聽到董承這么說,楊彪略顯尷尬,正要開口,董承卻打斷了他的話:“文先,我沒有憤懣,真的沒有,我是滿心喜悅。當日我陷你入獄,和如今德祖陷我入獄的理由是一樣的,發自公義,并無私仇。你等決絕至此,必是有了大決心、大誓愿,心毅如此,何愁曹賊不滅。我走得放心。”
董承又道:“在走之前,我已埋下禍根一粒,德祖知道其中首尾。你們好好運用,或者能有所助益。”楊修聞言,頷首道:“董伯父盡管放心,在下已有成算。”
董承“嗯”了一聲,慢慢倒退回去,背靠石壁,對楊彪道:“只是你這杯鴆酒,我不能喝。不是怕死,而是怕沒有價值的死。我不可死于暗獄,一定要被處斬于市,傳首天下。到時候天下都會知道,漢室不曾屈服,尚有臣子盡節死義,殉于國事,自然會有更多志士來勤王事。我既身敗,也只有用這顆人頭來為漢室出最后一份力。”
楊彪聽罷這一席話,仰天長嘆,信手將陶壺扔在了一旁。那壺在地上咕嚕嚕轉了幾圈,酒水從壺口流瀉而出。
“董公,你我同殿為臣多年。雖則中有齟齬,但危身奉主之心,卻一般無二。而今見之,公之高節,遠在我上。請受彪一拜。”
說完楊彪深深向董承鞠了一躬,半天方起,肩膀微微抖動。他年紀太大,身體又曾受折磨,在這等陰寒之處不可待得太久,如今心情激蕩,更顯老態。楊修見狀,連忙從地上把酒壺撿起來,要扶楊彪離開。
這時董承忽又開口道:“文先,有句逆耳忠言,可愿聽臨終之人說否?”
“請說。”
“我布局之初,躊躇滿志,以為一切盡在掌握,這份傲慢終于種下敗因。你們行事,莫要蹈我覆轍吶。”
董承說完,別有深意地看了看楊修。楊彪苦笑一聲,什么也沒表示,轉身離開。董承見他們走了,頹然癱坐于地,雙目緊閉,兩行濁淚緩緩流下。偌大的監牢里,只有他虛弱至極的呢喃聲:“君兒,爹對不起你,爹這就過來陪你了……”
楊彪、楊修父子探望完董承以后,離開了許都衛。滿寵舉薦了楊修負責董承的審理,所以他在許都衛內被一路放行,無人懷疑。楊彪坐的還是那一輛迎接劉平的馬車,那斬下楊俊一臂的車夫手持馬鞭,安靜地坐在轅首。
楊彪甫一上車,就看到座位上擱著一條紙片。他拿起來看了看,白眉“刷”地騰起,隨即又飛快地落了下來。他把紙條在手里撕碎,搓成紙球,復又拍散。
“修兒,你把王越叫來許都了?”楊彪問。
楊修笑道:“爹,您的那位高手果然對劍擊之士最為敏感,可惜他什么事只愿與爹您說。”說完他下意識地環顧四周。馬車附近一片安靜,可楊修知道,那位口音如沙礫滾動的神秘高手,應該就伏在某一處陰影中。
“你不用找了,他已經不在這里了,他知道該怎么做。”楊彪淡淡道,“無論你把王越叫來許都有什么圖謀,馬上都停下來。讓孔融那幫人去折騰就夠了。”
“父親,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楊修有些詫異。
楊彪面沉如水,手指用力地敲擊著車欄:“難道你不知道么?他快回來了。”
“這我早就知道了,”楊修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度,“那又如何?”
“你這孩子,又在賭……曹公在外,他不會在許都待很久,暫且隱忍幾日,何必在此時強出頭。”
楊修聽到自己父親這么說,手里把骰子拋得更快,俊朗的臉孔升騰起一股不易覺察的怒氣,一股受到侮辱而不甘的怒氣。楊彪疲憊而憂慮地看了自己兒子一眼,一字一句道:“修兒,你記住這句話——這句話荀彧曾說過,陳宮曾說過,前幾日賈詡也對我說過——郭嘉從不犯錯。”
醫者華佗所著《青囊書》有言:“人以眴時最樸”。意思是說人在受到驚嚇時,他的瞬時反應最為體現出本心。
所以在這一天的和梁籍田附近,劉協會在第一時間抱住伏壽跳開。
所以久經沙場的曹仁會第一時間拔刀相向。
所以謹小慎微的張繡會第一時間踢起簸箕自保。
所以當殺手將劍橫在曹丕脖子上的時候,在場的大部分大臣第一時間不是關心天子的安危,而是把驚駭的目光投向這位曹家的二公子。
曹丕沒有想到,殺手的真正目標,居然是自己。他的瞬時反應,是拔出腰間的匕首,向殺手身后狠狠刺去。這個小手段讓殺手微微錯愕了一下,他沒想到這個小孩子在利刃加身時,居然還企圖做出反擊。他左手輕輕一擋,曹丕手腕登時酸軟,匕首掉落在地。
“年輕人,要愛惜生命。”殺手說。
曹丕感覺到咽喉前一道森森的寒意。他知道,這不是兵器本身的溫度,而是因為浸染了太多人血而帶來的殺意。他用眼角看到遠處伏壽被天子攙在田壟上,有些狼狽地朝這邊望過來,不由得挺直了胸膛,大聲道:“我乃曹司空嫡子曹丕,不可無禮。”
“找的就是你。”殺手微微一笑,眼角的“淚痕”隨肌肉扭動起來,好似兩條蛇在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