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許都令已經(jīng)全力發(fā)動起來,張繡知道這里不需要自己了。
幾支鳴鏑飛向夜空,在城中各處的西涼騎兵們紛紛收刀策馬,跟隨著他們的領袖穿過昌德門,迅速而決然地離開許都,一如他們迅速而決然地出現(xiàn)。
與此同時,在皇城門口。
“喝!”
又是一聲呵斥,劍鋒鏗鏘交錯,在黑暗中爆出火花。這是第十六次交鋒,讓圍觀的人看得心馳目眩。
交手的兩個人各自退開五步,鄧展的右臂出現(xiàn)了一道長長的血痕,傷可見骨,而王服的衣襟下擺被割斷了半邊。看到這個結(jié)果,站在城頭的滿寵和城下的楊修同時皺了皺眉頭。
“王家快劍,如影似電。在下甘拜下風。”鄧展挺直了身體,把長劍倒轉(zhuǎn),抱拳贊道,王服面無表情地收劍一揖,什么都沒說。這一場生死決斗顯然是王服勝了。鄧展知道,若不是對方手下留情,自己傷得絕不止是一條胳膊。
鄧展隨手撕下一片布裹在傷口上,正色道:“假以五年,在下還想與將軍一較長短。可惜今日不能因私廢公,憾甚。”王服道:“各為其主罷了。”
說完這句,王服回頭去看自己的“主”。董承此時扶著墻壁,面色鐵青,宛若一尊翁仲。楊修站在董承旁邊,還是那一副戲謔的表情,只是眉宇間隱藏著幾絲狠戾。這兩個人與王服站成一個三角,在黑暗中構成了一幅奇特的畫卷。
城頭傳來弓弦拉緊的聲音,黑暗中對準了王服瘦高的身影。
王服不知道楊修剛才對董承說了什么,也不關心城頭隨時可能射穿自己的弓箭,他只是一直盯著董承。直到【www奇qisuu書com網(wǎng)】后者張開嘴蠕動了一下,似乎下達了一個命令,王服這才轉(zhuǎn)身牽過剛才的坐騎,翻身上馬。
“逆賊休走!”
鄧展的幾名親隨沖了過來。王服在馬上突然俯身,寒芒直取鄧展。親隨們大驚之下,紛紛后退挺刀護住將軍。不料這一招只是聲東擊西,趁著追兵腳步一滯的瞬間,王服雙腿一夾,坐騎猛地突破了包圍。
“嗖”的一聲,城頭的弓弦響了,一支羽箭正中王服的肩頭。王服身形微晃,馭馬之勢卻絲毫不減,很快便跑離了皇城。不過他沒有朝城門方向,反而朝著城內(nèi)跑去。
“快追!”鄧展下了命令。
這樣一個高手,在千軍萬馬的戰(zhàn)場上沒什么用處,但如果孤身一人想在許都搞出點事來,真沒什么人能阻止。鄧展的虎豹騎親隨從城門蜂擁而出,緊緊追著王服而去。
鄧展望著遠去的隊伍,握緊長劍,把注意力集中在楊修身后。
剛才王服從楊修身邊疾馳而過,楊修和他身后的高手都沒有動。憑借野獸般的直覺,鄧展能感覺到那個影子也是個高手,恐怕比王服還厲害,心中頗有忌憚。究竟這個人是敵是友,鄧展還不是很清楚,因此絲毫不敢大意。
楊修看穿了他的心思,指了指城頭,咧嘴笑道:“鄧將軍不必戒懼,我雖不是滿大人的朋友,但也不是他的敵人——至少今晚不是。”
鄧展知道楊修暗指的是什么。楊修的父親楊彪曾被滿寵抓入許都衛(wèi),嚴刑拷打,幾乎送掉了性命,讓城內(nèi)的士大夫都震惶不已,那件事甚至驚動了荀令君出面干涉。從那以后,楊、滿兩家,已是世仇。
現(xiàn)在兩個仇人卻大喇喇地攜起手來,即便鄧展再魯鈍,也嗅出了其中的異常氣味。這個純粹的軍人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不想摻和到這些紛爭里來。
“楊德祖,你不去護駕,還留在這里做什么,難道要等西涼兵退盡么?”滿寵的聲音不陰不陽地從城頭飄下來。楊修仰頭道:“只留你與車騎將軍兩人在此,我可不放心。許都令會用什么手段,在下可是一清二楚。”
滿寵的面孔從這角度望上去,顯得曖昧不清:“不,你并不清楚。”
急遽變了臉色的,不是楊修,而是站在一旁的董承。
【3】
趙彥一口氣跑到車騎將軍府,肺部已經(jīng)快爆炸了,呼出的氣息都是辣辣的。對這么一個從小讀書的士族子弟來說,這種運動量有點太大了。
車騎將軍府靜悄悄的,似乎一個人都沒有。他停下腳步,扶住膝蓋大口喘了半天氣,然后試探著推了推大門,門是虛掩的,“吱呀”一聲打開了。趙彥邁步進去,看到董妃提著一個竹邊燈籠站在影壁之前,表情疲憊而淡然。
“彥威?”董妃露出訝異的表情,顯然她沒意料到第一個踏入府邸的是他。
“快走吧!”趙彥顧不得寒暄,一把抓起董妃的袖子,就往外拽,“你父親起兵反曹,現(xiàn)在被外兵截殺,許都衛(wèi)的人就要來董府抓人了!”
他一分辨出張繡的西涼騎兵,立刻就推測到了真相。西涼兵入城之后,許都的局勢幡然逆轉(zhuǎn),董承敗局已定,董妃的處境將陷入前所未有的險惡。
以他的估計,即便荀彧和滿寵做了萬全準備,徹底肅清余黨也要花上一段時間。這期間的混亂局勢,將是董家人唯一逃生的機會。一念及此,趙彥這才心急火燎地趕來董府。
董妃有些狼狽地甩開趙彥的手,趙彥以為她還在害羞,急道:“都什么時候了,快隨我出城!”董妃卻停住腳步,把燈籠舉得高高。趙彥發(fā)現(xiàn)她的神情有些凄厲,握住燈籠提手的指關節(jié)青筋畢現(xiàn)。
“趙彥威!我父親若是事敗,漢室也就完了。這個時候你不去保護皇上,到我這里做什么?”
這是一個無理取鬧又有些自大的問題,可趙彥偏偏被噎住了。他是大漢臣子,都城大亂,他應該第一時間去護駕才是。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鬼使神差地跑來救皇帝的妃子。
“我哪里都不去。”董妃把燈籠抬到齊肩的高度,語氣堅定。“以往父親每次出門,我都提著這個燈籠在門口等候,今日也不例外。我董家累世深受皇恩,不曾縮頭貪生。我就在這里迎接父親回府。若是曹賊到此,我便要在這燈籠下,看清這些亂臣賊子的面貌!”
看到董妃說得如此決絕,趙彥一時無語。他沒想到平時那個刁蠻任性的大小姐,居然有這樣的氣節(jié),又是心痛,又是慚愧。饒是他智計百出,此時也不禁茫然失措,不知是該擊節(jié)贊美,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綁走了再說。
“少君,可是……”
董妃忽然苦笑了一下:“我這幾天總是做夢,夢里盡是鮮血,果然應在了今日。我死不足惜,可惜了漢室這點兒骨血。”她摸了摸隆起的肚子,神色有些黯然。這胎兒才七個月,行不成托孤之事,不然托付給趙彥,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趙彥一拍腦袋:“對啊!這是陛下的龍種,漢室血脈!你豈可因小名而廢大義?”
董妃眼神閃過一絲笑意:“我意已決,彥威你不必說了——再說了,從小時候算起,你說的話,我何時聽過了?”她發(fā)出一陣輕松的笑聲,仿佛回到童年,趙彥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
不知何時,一片厚重的陰云倒覆在這座城市上空,宛若黑森森的箕斗,看來將有一場大雪。凜冽的寒風憑空流轉(zhuǎn)在將軍府前,不僅帶來幾絲血腥味道,還順便帶來了遠處急促的馬蹄聲。
“彥威你莫要難過,你來找我,我已經(jīng)很開心了。”董妃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臉,細心地把上面的血跡擦干凈,略顯浮腫的手指滑過他的嘴唇、喉嚨,最后停留到了前襟。
正當趙彥以為要發(fā)生點什么的時候,董妃一把揪住前襟,把他拽到面前,用極低的聲音說:“我如今要你去做一件事。”
“什么?”
“自從寢宮大火之后,陛下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不知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數(shù)次相詢,都被伏壽那個賤人阻撓。你一定要代我搞清楚這件事,否則我母子死不瞑目!”說到最后一句,董妃面色變得有些猙獰,纖纖細手死命掐住胸襟,仿佛把它當做什么人的脖子。
趙彥見她說得無比鄭重,便按下心中驚駭,先自答應了下來。他正欲問可還有什么證據(jù)或線索,馬蹄聲已經(jīng)逼近,董妃突然松開手,猛然一推,把他推入董府黑漆漆的門洞內(nèi)。
一名騎士出現(xiàn)在府門口。董妃認出他的臉,正是那名親自押送張宇出京的魏將。奇怪的是,他渾身血污,背上還插著一支羽箭,一點也不像是來緝拿叛臣家眷的。她還沒來得及說什么,王服已經(jīng)從馬上翻下來,大聲道:“你父親已敗,派我來救你出城!”
董妃愣怔間,正要拒絕。王服卻沒有趙彥那等好脾氣,攬住她粗大的腹部,雙臂用力生生把她抱上了馬去,隨即自己也跨了上去。王服近乎搶親般的粗暴嚇住了董妃,她乖乖地不再反抗。由于雙足無處可踏,她兩只手只得緊緊抓住王服的腰帶,生怕跌落下去。
王服顧不得張望四周,一甩韁繩,帶著董妃飛快地離開。他們離去不到片刻,大隊虎豹騎的士兵蜂擁而至。
董承的家族在戰(zhàn)亂中離散,他的妻子也已病逝,目前董府里唯一有政治價值的,只有懷著龍種的董妃。王服和董承早有約定,若大事不濟,他務必要接上董妃,逃出許都。
為首的虎豹騎隊官迅速做出了判斷,只留下兩個人看守董府大門,然后下令全軍繼續(xù)追擊。搜查董府的工作,等到許都衛(wèi)趕到再做不遲。
這個決定救了趙彥一命。
兩名士兵只能看住大門,趙彥趁機悄悄地從董府側(cè)墻的狗洞里鉆了出去,這個狗洞還是董妃以前告訴他的,想不到今日派上了用場。今夜對他來說,可真是歷經(jīng)磨難的狼狽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