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細作!”他假意一揮手,“拖出去殺了。”聽到他的命令,幾名士兵上前正要動手,劉平擋在魏文前面,厲聲喝道:“且慢!”士兵們都愣住了,手里的動作俱是一頓。
劉延心中大疑。劉平說這話時的神態和口吻,都帶著一種威嚴,這是身居上位者特有的氣質,學是學不來的。這兩個人的身份,似乎沒那么簡單。他又重新打量了兩人一番,覺得那少年的面孔有幾分熟悉,卻一時說不出。
“你們到底是誰?”劉延問道。
劉平把手伸進懷里,這個動作讓護衛們一陣緊張,劉延也下意識地退了一步。那少年見劉延如此膽小謹慎,發出一聲嗤笑。劉延卻面色如常,他如今身系一城安危,自然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劉平從懷里掏出一件東西,遠遠扔給劉延。劉延接過一看,原來是一條柏楊木簽,簽上寫著“靖安刺奸”四個字。
這四個字讓劉延眼皮一跳,這——是靖安曹的東西!靖安曹是司空府內最神秘的一個曹,這個曹的職責眾說紛紜,沒人能說清楚,無數的傳言總是和刺奸、用間、刺探、暗殺等詞語相連——唯一能夠確信的是:靖安曹的主事者,是軍師祭酒郭嘉。
靖安曹的人無處不在,行事卻極端低調。即使是在如今的白馬城中,劉延相信也有靖安曹的眼線,只是自己不知道罷了。他用手摩挲著木簽的粗糙表面,緩緩開口道:“僅憑這一條木簽,似乎不足為憑。”
“那么加上這個呢?”那個名叫魏文的少年昂起下巴,又扔過來一樣東西,眼神里滿是不耐煩。
劉延撿起來一看,發現是一塊精銅制的令牌,正面鐫刻著“漢司空府”四字,背面獬豸紋飾,牌頭還雕成獨角。劉延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這兩位到底是什么人,不光有靖安曹的憑信,連司空府的令牌都有。
稍頃,魏文沒好氣地伸出手來:“看夠了?還給我。”劉延把令牌與木簽雙手奉還,魏文搶回去揣好,眼睛骨碌碌地盯著劉延,不屑道:“你不專心守城,反倒與我們這些客商為難,膽量也太小了吧?”
劉延淡然一笑,沒說什么。劉平淡淡地喝止道:“二公子,別說了,劉太守是職責所在。”魏文氣鼓鼓地閉上嘴,自顧朝門外走去。門外士兵看到大門敞開,出來的卻不是劉延,“嘩啦”一起舉起鋼刀。魏文臉色霎時變了幾變,似乎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連連倒退幾步。直到劉延發出命令,士兵們才收回武器。魏文昂起頭,努力地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樣:“你這些兵倒是調教得不錯。”
一聽少年這居高臨下的口氣,劉延可以肯定,這兩個人絕不是什么客商。至于他們到底是什么人,劉延已經打消了追究的念頭。靖安曹做事,不是別人可以插手的。他是個極度小心的人,不想因為一時好奇而搞砸郭祭酒的計劃。
“如今城中紛亂,各處都不太平。兩位一時半會兒是無法離開的,不如去縣署稍坐,也穩妥些。”劉延客客氣氣說。劉平一點頭:“恭敬不如從命。”
劉延帶著劉平和魏文離開兵庫,朝著位于城中心的縣署走去。此時街上已實行禁令,幾乎沒有什么行人,只偶爾有一隊士兵匆匆跑過。整個白馬城陷入一種焦慮的安靜,好似一個輾轉反側的失眠者。他們走過一處空地,幾個士兵拿著石頭在往一口井里扔。
劉平和魏文一直在悄聲交談,還輔以各種手勢。走在前頭的劉延感覺,這兩個人之間的關系有些奇怪,既不像主仆,也不像兄弟,那個叫魏文的小孩子雖然聽命于劉平,但總不經意間流露出頤指氣使的氣度;而劉平對魏文說話不像長輩對晚輩,更像是上級對下級,還帶著點商量的口吻。
這時候意外出現了。
兩個黑影突然從兩側低矮的民房頂躍下,速度如影似電。劉延與他的護衛剛露出驚疑,兩道寒芒已然刺中了劉延的小腹——卻發出了“鐺”的兩聲脆響,劉延整個人朝后頭倒去,從破損的布袍下,隱約可見銅光閃耀。原來劉延為了防止被刺殺,在外袍下還穿了一身鎧甲,這個人真是小心到了極點。
刺客還要繼續挺刺,這時候最先反應過來的人,居然是劉平。他先拽開失去平衡的劉延,然后飛起一腳踹開親隨。只聽一聲慘叫,原本注定要切開親隨脖頸的刀鋒,只斬入了大腿。兩名刺客見一擊未中,不見任何遲疑,立刻拔刀各自躍上房屋,很快在視野里消失了。
那些還忙著填井的士兵扔下手中的石頭,都跑了過來。劉延揮著手吼道:“還不快去追!”他們連忙轉身朝著刺客消失的方向追去。
“您沒事吧?劉太守?”劉平問。劉延臉色煞白地從地上爬起來,勉強點頭。這次丟人可丟大了。這城里經過幾遍盤查,把兩個靖安曹的人當細作不說,居然還漏掉了真正的刺客,一漏就是兩個。若不是他生性謹慎,恐怕此時白馬城已陷入混亂。
“謝……謝謝先生救命之恩。”親隨捂著潺潺流血的大腿,沖劉平叩頭。剛才若不是劉平及時出手,他早已成了刀下之鬼。那劍斬的力道極大,他的大腿被砍入極深,可想而知若是在脖頸上,會是怎樣一番景象——他剛剛還指控這人是細作,現在卻被救了一命,這讓他有些惶恐。
“不客氣,同行之人,豈能見死不救。”
劉平溫言一笑,回頭去看魏文,卻發現他站在原地,眼神有些發直。劉平問他怎么了,魏文嘴唇微微顫動,低聲道:“這……這種劍法,好熟悉……對,就是噩夢里那種感覺,我曾經經歷過,不會錯。”魏文雙股戰戰,試圖向后退去,卻被劉平按在肩膀上的手阻住。
“別忘了你為什么來這里。”劉平悄聲對他說,似乎也是對自己說。魏文咬著牙攥緊拳頭,過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針對劉延的刺殺引起了一場混亂,守軍對城里展開了又一輪搜捕。劉延趕緊把他們兩個人盡快送回了縣署,加派了守衛,然后吩咐奉上兩盞熱湯壓驚。劉平坐在尊位,魏文坐在他的下首,兩個人端起湯盞略沾了沾唇,旋即放下,他們的舉止風度,一看便知出身大族,這讓劉延更生敬畏。
劉平開口問道:“如今白馬四面被圍,不知劉太守有何打算?”
劉延心中一凜,若劉平問的是“如何應對”,他還可以從容回答;可他偏偏問的是“如何打算”,這就存了試探的意思在里頭。袁紹大軍壓境,許都這邊難免人心浮動。這兩個人,說不定是曹公派下來檢校軍心的……
想到這里,劉延苦笑一聲道:“如今之局,已非在下所能左右,唯有拼死殉城而已。先生問我,真可謂是問道于盲了。”他將城內外局勢據實相告,劉平聽了以后,沉默不語,面露難色。劉延看出他心思,又道:“如果兩位急于出城,倒也不是沒有辦法。”
劉延叫手下取來牛皮地圖,鋪在兩人面前,用盛湯的勺子邊指邊說:“袁軍雖然勢大,但我白馬城也并未全無出路。兩位且看,在西南處,如今還有一條寬約數里的通道。不知為何,袁軍至今不曾到此,只偶爾有斥候巡邏。若是有快馬,兩個人要沖回南方,不算太難。”
魏文伸著脖子端詳了,忽然抬頭問道:“你們的信使,是否就是從這條路去給我……呃,曹公報信?”
“不錯。”
魏文道:“袁軍兵力如此雄厚,卻圍而不攻,反而留了一條單騎可行的南下通道,你難道看不出什么問題?”這小孩子語氣尖酸,說的話卻大有深意。劉延重新審視地圖,一言不發。魏文忍不住身子前傾:“我問你,我軍與袁軍若是決戰,孰強孰弱?”
“袁紹兵力數倍于曹公,又新得幽燕鐵騎。若正面決戰,我軍勝機不大。”劉延答道。
魏文伸手在地圖上一點:“白馬城是黃河南岸的立足,乃是我軍必救之地。袁紹放開白馬的西南通道,明顯是要你去向曹公求救,他們再圍城打援,逼迫曹公主力離開官渡,北上決戰。明白了?”
劉延臉色陡變。他只糾結于白馬一城,這少年卻輕輕點透了整個戰局,雖說略有賣弄之嫌,卻也顯露出高人一等的眼光與見識。黃河與官渡之間是廣袤平原,在那里兩軍展開決戰,曹軍敗多勝少。真到了那個時候,他劉延就是戰敗的第一個罪人。一想到這里,劉延顧不得禮數,霍然起身,額頭沁出細細的汗水。
“得馬上派人去警告曹公!”
“不必了。”魏文擺擺手,“我都看得出來,曹公會看不出?你老老實實守你的城就行了,不要自作聰明,亂了陣腳。”教訓完劉延以后,魏文頗為自得地瞟了劉平一眼,劉平卻是面色如常,鎮定自若地啜著熱湯。
劉延現在已經明白了,這兩個年輕人,定是十分重要的人物,可不能折損在了白馬城中:“我馬上安排快馬,打開南門送兩位出去。”
劉平卻搖了搖頭:“多謝太守。不過我們不是要南遁,而是北上。”他輕輕在地圖上一點,眼神中透出幾絲堅毅,指頭點中的位置正是如今白馬城外駐扎的袁軍營盤。劉延手一抖,幾乎要把手邊的湯盞碰倒。
“您這是……”
“我們去試探一下,看看袁紹對漢室還有多少敬畏。”
“漢室不就是曹公嘛,說得這么冠冕堂皇……”劉延心中暗想。
與此同時,在那一處被指頭壓住的袁軍營盤門口,一場醞釀已久的混亂即將爆發。
一大隊剽悍的騎兵安靜地排成三隊陣列,他們個個身挎弓箭,腰懸長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