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啊,不必了。”許攸絲毫不以為意,“那個女人是我專門養來當人質的。袁紹以為我跟她生了個孩子,就能拿他們牽制住我。其實他們不過是幌子罷了。”
劉平先是驚訝,然后厭惡地看了他一眼:“那畢竟是你的骨肉,你不心疼嗎?”
“他日我做了三公,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許攸得意洋洋地抬起尖下巴。劉平在心里不由得冷哼一聲,這人唯利是圖也【·電子書下載樂園—wWw.QiSuu.cOm]就罷了,人品居然也惡劣到這地步。若不是有求于他,劉平真不想和這么個人虛與委蛇。
“對了,曹丕在鄴城找你,是有什么事情?”劉平問。
“嘿嘿,他們家的私事,想知道的話,要另外拿東西來換。”許攸分開二指,鼠須一捋。
這時屋外蜚先生匆匆返回,兩個人同時閉上嘴。他們又談了一陣,許攸先行告退,剩下劉平與蜚先生面向而坐。
“準備了這么多,不知何時才能開始。”劉平打了個呵欠,顯得有些疲憊。
“請陛下不必心急,軍隊調遣、細作布局、糧草分配等等諸多事情,都需要耗費時日。等許攸去到曹營鋪墊好,才好從容展開。”蜚先生躬身答道。
“那就辛苦你們了。”
“陛下,臣還有一事不明。”蜚先生忽然伏在地上。
“嗯?”劉平一愣。
“臣沒想到郭奉孝這么大的手筆,連皇帝都敢拿出來用——這點我不如他。”蜚先生言辭懇切,然后獨眼一凜,“可臣不明白。他哪里來的自信,能保證陛下您脫離曹營桎梏以后,仍不會對曹氏不利呢?”
這個問題當真犀利,劉平毫無準備,被他一下子問住了。這若是答得不好,之前辛苦經營的大勢就會煙消云散。劉平裝作沉吟,眼角無意中掃過案幾上的食盒,突然靈機一動,嘆了口氣道:“朕之鉗制,在身不在心,例同董承。”
董承被郭嘉下了延時之藥,死在袁紹境內。劉平這是在暗示,自己也被下了毒藥,如果不聽從郭嘉的指示,就會毒發身亡。
蜚先生微微動容,情緒有些激動:“果然和我猜測的一樣。這個人居然敢對天子下藥,當真是誅九族的大罪!那陛下你現在豈不是——”
“你可還記得那個叫史阿的人么?他身上有一丸華佗制的解毒藥丸,正好可化此毒。我如今已經沒事,可以心無旁騖地對付曹氏了。”
史阿確實有一味解毒藥丸,是蜚先生贈給他的。只不過這藥丸沒被劉平服下,而是史阿在白馬逃難時送給曹丕了。劉平知道蜚先生沒法查證此事,故意七實三虛說出來。果然,蜚先生一聽,立刻拍手呵呵笑道:“這原是我送給史阿的,想不到竟救了陛下,天數循環,果然奇妙得很。郭嘉小兒,又怎么算得過天呢!”
“你與郭嘉之間,到底發生過什么事?讓你如此怨憎?”劉平順著這個話題順口一問。
“既然是陛下相詢……”
聽到這個問題,蜚先生沉默了一下,開始緩緩解開裹在頭上的青布。隨著一圈圈散發著傷痂臭味的青布條被扯下來,劉平驚訝地看到,蜚先生一直擋住的另外半張臉,卻意外地白皙精致,能看得出是個俊俏男子,跟平時那半邊露在外面膿瘡橫生的臉相比,簡直霄壤之別。可惜的是在眼眶處留有一個黑洞,仿佛一扇精美屏風被人用燒火棍捅了個眼。
這樣一個才貌雙全的人,心氣一定極高;被毀容之后心性大變,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我還以為……”劉平結結巴巴,有點后悔自己的唐突。
“陛下不必憐憫。臣這副模樣,全拜郭嘉所賜。是以臣以陋面見人,以時刻提醒警醒,毋忘此恨。”蜚先生的身體在青袍下微微發抖,聲音也比平時低沉許多。
“莫非是他配的毒藥?”
“不錯。我中的這種毒,叫做半璧全,是他得意的手筆之一,人中此毒后,一邊身子毒瘡頻發腫液肆流,另外一半卻越發晶瑩細膩。無藥可救。”
“這純粹是為了整人嘛……”
劉平心中暗驚。這“半璧全”擺明了打算讓人生不如死,進退兩難,挫其心志。這等手段,唯有郭嘉才做得出來。
“所以臣發過重誓,一日不殺郭嘉,便一日不除此袍。”蜚先生一邊說著,一邊把自己另外半邊臉重新裹起來。
劉平道:“如此說來,難道你也曾是華佗弟子不成?”
蜚先生呵呵慘笑一聲,后退了數步,輕輕擺頭:“我與他同是潁川出身,關系還不錯。那時候我們年輕,都喜歡四處游學,相約一起去華佗那里求學。結果他在華佗門下混得風生水起,與華佗的侄女華丹打得火熱,我卻是班里最不起眼的一個,根本不為人重視。就在他意氣風發之時,我送了他一杯酒,在酒里下了合歡散。我的本意,只是想讓他難堪。結果那天晚上,恰好他出去與華丹幽會,正趕上藥性爆發,他竟將華丹奸淫。等到郭嘉醒來,發現華丹已羞憤自盡,他只得連夜遁逃。”
“然后郭嘉對你展開了報復?”
“不錯。以他的才智,輕易就推測出是我干的。我知道闖了大禍,也早早溜掉,卻被郭嘉追上了門。我們斗了很久,我雖然逃得一條性命,但也中了他的半璧全,弄成現在這副不人不鬼的模樣。后來華佗聞訊狂怒不止,把其他弟子盡數閹掉,打發回家。他們中的大多數都被我招至麾下,與郭嘉為敵。”
“嗯……”劉平一時不知該如何評論才好。
蜚先生似乎洞悉了劉平的心思,獨目射出鋒芒:“陛下你一定在心里想,分明是你這個家伙嫉妒郭嘉的幸福,才故意陷害他。一個嫉賢妒能之人,有此報應天公地道,為何還如此怨天尤人?”
劉平被說破了心事,只得尷尬地笑了笑。
蜚先生聲調忽然提高:“你搞錯了!我剛才說的故事,不是這一切恩怨的因,而是果!不是我陷害華丹,郭嘉才對我進行報復;而是他先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我才會對他的一切進行復仇!”說到這里,蜚先生惡狠狠地用唯一一只眼睛瞪向南方,干枯的手指怨毒地一勾:“他奪走了我的東西,我就要毀滅他的幸福!就這么簡單!”
蜚先生像是一頭傷獸般嘶吼起來。劉平剛想追問這一段恩怨的源頭到底是什么,蜚先生卻把情緒陡然一收,冷冷道:“等到官渡事了,我的復仇之戰完成,就會辭官隱退。屆時我自然會把這一切講給陛下聽,現在大戰在際,莫要讓這些閑事亂了陛下心思。”
說完蜚先生叩拜而出,留下劉平呆呆地留在原地。
在這個紛亂的戰場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恩怨,自己的因果。這些密密麻麻的思緒交織成經緯,促成一個又一個謀略,一次又一次斗爭。劉平想到自己要在如此復雜的大網里尋找到自己的道并貫徹下去,一時間居然有些恍惚,質疑自己是否能做到這一點。這張密集的大網,讓他有些艱于呼吸。
這可比在河內射殺一只母鹿難多了,劉平心想。經歷了這么多的事情之后,這個淳樸開朗的河內青年已被淬煉成另外一個人——內質未變,心思愁緒卻多了不少。他如今所處的位置,正是一場大風暴的眼中,俯瞰著天下,同時被兩股力量撕扯著。他擁有多重身份,在每個人面前都要先想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時刻記得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劉平微微閉上眼睛,覺得有些疲累。
可他一點睡意也無,心中煩悶,便起身拿起一壺西域出的美酒,信步走出院落。此時外面月色溶溶,一片清寂,幾簇丁香在墻角悄然開放,教人完全想象不到這里臨近著尸山血海的戰場。
鄧展忠心耿耿地站在外頭值夜,看到天子出來了,他身子一僵。劉平微微有了一絲醉意,拍拍鄧展的肩膀:“你為何這么做?”鄧展反問:“這么說是真的了?”
這段對話沒頭沒腦,可劉平和鄧展都聽得懂。漢室最大的一個秘密,這個人是知道的,可這個人卻不打算說出去。劉平這時候一點也不緊張,反而有一種沒來由的輕松。面對這么一個人,他可以卸下所有包袱,不再有任何顧慮,不必考慮自己扮演的是誰,充分享受做回自己的自由。
劉平蹲下身來,掏出兩個酒杯斟滿,塞到鄧展手里一個。鄧展想要推辭,劉平卻非常強硬。鄧展沒辦法,只得接了過去。兩個人端著酒杯,互相碰了一下,各飲了一口,然后同時望天,發現今晚月色著實不錯。
劉平晃著酒壺,一杯杯地喝著,輕聲細語之間,把自己所有的事情都娓娓道來。鄧展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他雖猜到楊平與劉協之間的關系,可沒料到其中如此曲折。
“聽了這許多秘密,你都不想發表些議論?”劉平突然問,話中帶著三分醉意。
鄧展仰起頭來,長長吐出一口氣:“我的家里人都被淳于瓊殺光了;曹公對我的知遇之恩,我先后死過兩次,也算是報答完了——你的秘密,我現在都不知該說給誰聽。”
“你明明是忠心之士,為何如今對曹家是這種態度?”
“二公子。”鄧展淡淡道,“是他讓我意識到,我們在上位者眼中永遠只是一枚泥俑。他們需要你,就會褒獎你,稱贊你;不需要你的時候,任你曾經多么忠誠,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把你從棋盤上掃落。”
劉平沉默了片刻,把鄧展的杯子再度斟滿,鄧展這次一飲而盡,然后把杯子還給劉平:“不喝了,我還在執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