蜚先生唯一的目標,只有坐在棋盤對面的郭嘉。
破壞曹軍的謀策,就是抽郭嘉的臉;輔佐袁紹擊敗曹操,就是要郭嘉的命。
沮授主持的這個劫持董承計劃,蜚先生一聽便知是郭嘉嫁禍于人的計策。這種手法,根本就逃不過他的獨眼。不過蜚先生沒有點破,反而將計就計,干掉沮授把郭圖送上高位,全面掌握了袁紹軍潛藏的情報力量。
“郭奉孝啊郭奉孝,你機關算盡,也不過是給我做嫁衣。”蜚先生手持策卷,身體朝后靠去,赤紅色的獨眼緩緩闔上,青袍罩下的潰爛傷口在隱隱作痛,時刻在提醒他不要忘記仇恨。
“快點來吧,我已等不及要干掉你。”
第十二章殺人阱
【1】
郭嘉不知道自己正在被遙遠的仇人詛咒,他正在應付眼前的天子。
此時他們兩人正跪坐在尚書臺里。就在不遠的東面,一座新的禁宮正在緊張地搭建中,不時有喊號聲和錘擊聲傳來。荀彧這時在城外督促糧草,曹仁也忙著整頓兵馬,尚書臺里只有他們兩個,就連冷壽光都被趕到外面去。
“陛下意欲御駕親征,曹公感激罔極。只是前線兇險,刀槍無眼,不宜輕動大駕。陛下只需安坐許都,便是對曹公最好的臂助。”
這一句話說得別有深意,郭嘉抬眼細看,發現天子并沒有流露出失望的情緒。
曹公的意見數天前就回復了。按道理,應該是荀彧來轉達這個意見,但郭嘉自告奮勇要向天子匯報,為此還特意推遲了前往官渡的行程,荀彧也只好由著他。郭嘉既然堅持要覲見天子,一定是有他特別的理由。
“那朕就在許都靜候曹司空的好消息了。”劉協回答。曹操謝絕了親征的提議,對此劉協并不意外,他從來沒指望過曹氏會答應這個請求。
劉協正琢磨著怎么把話題引向畫像,不料郭嘉一貓腰,不知從哪兒變出兩個矮腳竹杯和一小甕酒,笑嘻嘻地說道:“陛下,趁著文若不在,咱們趕緊來喝一口。”
劉協一愣,早聽說郭嘉狂放悖禮,可沒想到面對天子他也這么放得開。覲見天子乃是件嚴肅的事,別說荀彧、董承、滿寵他們,即使是孔融那樣的名士,也是以直臣諫言自居,不會錯亂了尊卑。像郭嘉這樣,以對朋友的隨便口氣與天子對談,他還是第一次見。
“每天這樣,陛下您也很累吧?咱們什么也不談了,就是喝酒!閑聊!”
郭嘉從懷里取出一柄銅勺,在半空晃了晃,舀滿兩個杯子,然后身體略微后仰,把跪坐的腿伸直,露出兩只縫著補丁的毛襪子——若是早個幾十年,一條“殿前失儀”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好在劉協并非天生帝王,內心渴望能跟人有一次放松的交流——哪怕是敵人也好——他俯身前傾,把杯子拿起來,雙手平握,略微一抬,然后一飲而盡。
酒味清洌,辣而醇厚,劉協咂了砸嘴唇,意猶未盡。他品得出這是陳年佳釀,不是輕易而得的。郭嘉見他喜歡,又給舀了一杯:“這可是我多年珍藏,若非陛下,我才舍不得拿出來呢。”
“你不喝么?”劉協發現郭嘉面前的酒杯一直沒動。
郭嘉滿臉遺憾地說道:“醫師說臣須戒色戒酒,否則年華不永。色是戒不了了,只好稍微少喝些酒啦。”說完他微微啜了一口,算是陪過。
劉協把心一橫,心想不管你懷有什么用意,我且喝了再說,不再客氣,自斟自飲了好幾杯。這酒勁不小,很快他便有些醺醺然,于是也像郭嘉一樣,把身子后仰,雙腿翹起來。說實話,這可比那規規矩矩的坐姿舒服多了,劉協感覺到心中一陣輕松,兩個人之間的拘謹很快便消失了,如同一對年輕好友,在這尚書臺里斟飲閑談。
劉協發現,如果刨去政治立場,郭嘉是一個很好的酒友,頭腦活絡,談吐有趣,偶爾還有些驚人的論點。他自從來到許都,還從未與人如此輕松地交流過,居然和一個最危險的敵人最談得來,這事有些荒謬的喜感。
談到酣處,郭嘉忽然放下酒杯,問道:“陛下你可聽過白龍魚服的故事么?”
“嗯?沒有。”劉協回答,但這名字聽著有些耳熟。
郭嘉道:“這是劉向《說苑·正諫》里的一段。說的是昔日白龍下清冷之淵,化為魚,漁者豫且射中其目。”劉協眼睛一亮:莫不是張衡《東京賦》里提到的“白龍魚服,見困豫且”?他旋即警惕起來,郭嘉提這么一個典故,到底有什么寓意?
以古事喻現實,這是時人最喜歡的說話方式。劉協與荀彧一番《離騷》對談,便可剖白心跡,如今郭嘉抬出白龍的典故,顯然是意有所指。
龍變身成了游魚,卻被一個漁夫射瞎了眼睛。郭嘉想表達的,到底是什么?
郭嘉又啜了一口酒,略帶狡黠地瞥了天子一眼:“眼看就要冰雪消融,春暖花開。陛下困守宮中這么久,可曾想過出去逍遙一番?”劉協聽了,心中不由一動。他本來就是河內野人,平日里習于山野游獵,自從來到許都以后,還從未再舒展筋骨,只能每天在院子里打拳為樂。
“只是,這恐怕于禮不合吧?”劉協按下躍動的心情,謹慎回答。他始終沒有忘記,對面的這個人叫郭嘉,是一個連楊修都不得不低頭服輸的人。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帶有明確的目的性。
“這有什么不合?哪一朝天子沒有田狩過——再者說,誰說是天子外出呢?”郭嘉故意把“天子”二字咬得很重。
這時候劉協才發覺郭嘉說那故事的用意。龍只有披上魚皮,才能潛入潭水;天子只有換上私服,才能外出。他抬起頭,看到郭嘉正用鼓勵的眼神望著自己。
不會吧?他是在暗示我微服出行嗎?
仿佛為了確認劉協的猜想,郭嘉很快又補充道:“我已經備好了衣物和兩匹馬,咱們偷偷溜出去,入夜之前趕回來就是。”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從出玩的路線到如何躲避許都城的巡邏兵都計劃得很周詳,似乎很享受這謀劃的過程。
劉協有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依稀覺得坐在面前的不是最兇惡的敵人郭嘉,而是司馬懿。以前在河內的時候,司馬懿也經常攛掇他偷偷跑出去玩。
可是,為什么?從曹氏角度來看,皇帝只要老老實實地待在宮里就好了。可現在郭嘉為什么要勸說自己微服出游呢?看到劉協有些猶豫,郭嘉把杯中酒一飲而盡,站起身來向劉協伸出手:“來吧,反正你不是皇帝。”
聽到這句話,劉協猶如五雷轟頂,幾乎駭得要跳起來。好在郭嘉又繼續說道:“我也不是軍師祭酒。只限在今天,咱們是兩個偷懶怠工的小吏,要背著曹掾長官出去踏青,享受一天的自由自在。這不是陛下你一直想要的么?”
郭嘉雙眸閃閃發亮,笑得活像是一個惡作劇即將得逞的小男孩。
【2】
孔融正趴在案幾上奮筆疾書,一抬頭看到趙彥過來,樂呵呵地說道:“彥威啊,你來得正好。我剛寫完一篇《白虎通義》的議論,你給來品鑒品鑒。”
趙彥接過去略讀了讀,恭維了一番。孔融得意地晃了晃腦袋,說這次許下聚議,憑這一篇就能震懾群儒,打通漢初以來的文脈。趙彥附和幾句,然后說:“孔少府,我想離開許都幾天。”
“嗯?去哪里?”孔融停住了手中的筆,神情有些詫異。
“并州那邊有幾位隱居的大儒,地位不低。我想如果只是書信召集,未免有失誠意,不如派使者去登門延請,方顯朝廷看重。”
“也有道理……不過眼下袁曹即將開戰,并州那邊可不太平啊。”
“經學千古事,豈是刀兵所能阻撓的。”
聽到趙彥這擲地有聲的回答,孔融哈哈大笑,連連稱好:“彥威你能有這種心思,真是難得,我沒看錯你。一會兒我就去找趙溫和荀彧,請個專使符傳來。你帶上那個,辦事也方便些。”
孔融說到做到,不一會兒工夫,就拿回來一塊木質方形符節,上頭刻著“奉詔征辟”四個篆字,另外一端則是七星和貔貅紋,說明這枚符節是朝廷和司空府聯合簽發,效力非同一般。
孔融把符節扔給趙彥,問他什么時候走。趙彥回答說馬上,孔融叮囑了幾句早去早回,然后把他那一篇曠世之作收了最后一筆,卷成一冊,拿絲繩捆好,喚來一個小書吏。
“去把它抄錄五份,一份送給陛下,一份送給荀令君,兩份存起來。”
“還有一份呢?”小書吏緊張地問。
孔融道:“當然是送到荊州禰衡那里。這其中的妙處,除了楊德祖,可是只有他能了解呢。”交代完之后,這位名士拍了拍手,轉到后屋去取出一樽獸頭酒壺,自斟自酌起來,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或許是什么都沒想。
趙彥揣著符節離開孔府,他的坐騎就拴在門口。這是一匹健壯的軍馬,鞍韉齊全,屁股上還打著烙印。
本來馬匹是許都重要的戰略物資,被嚴厲管制,趙彥這種級別的官員,根本不可能弄到。這一匹馬,是好朋友陳群出面借給他用的。董承死后,陳群認為郭嘉越來越肆無忌憚,必須要有所控制才行。他借馬給趙彥,是希望他去并州考察一下當地大族,看是否有合適的人才可以征辟入司空府,稍微制衡一下郭嘉。
當然,他絕不會承認是出于關心朋友。
趙彥跨上馬,輕抖韁繩,心事重重地朝著城門跑去。憑著那枚符節,城門令沒有多做攔阻,略做檢查便放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