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平被老人突然的爆發震懾住了,他還從來沒看到過一個人執著到了這種程度。他不太敢正視老人灼熱的目光,眼神有些躲閃。楊彪看到他的樣子,啞然失笑,慢慢松開劉平,扶了扶自己頭上的平冠,恢復沉穩的神態。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這一切也許很難在倉促之間接受,可是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楊彪說,“每一天,漢室都在不斷衰弱,不斷死亡。”
劉平深吸了一口氣:“也就是說,這一次根本不是曹操征辟我父親,而是你們要找我?”
楊彪道:“不完全是,曹操對你父親的才干欣賞已久,這一次的征辟確實是出自司空府的命令,我們不過是在悄悄地推動,試圖創造一個機會。”
“什么機會?”
“被征辟的朝廷官員在半路遭遇盜匪襲擊,力戰不敵,車夫與親生兒子遇難,自己被斬斷了一臂。在兵荒馬亂的年代,這種事情很常見的。”楊彪說得輕描淡寫,劉平覺得背后有些發涼。
“可也不必做到這種地步吧……”他囁嚅著,想起那兩具尸體和父親慘白的臉孔。僅僅只是為了制造這一個假象,就付出兩條人命和一條手臂。
“只有這樣,才能徹底消除‘楊平’的痕跡,不讓人產生懷疑。要知道,曹操的勢力,遠比你想象中要可怕。我們不能有一點疏失,否則將會付出慘痛的代價。你父親早已經有了這個覺悟,他隨時可以為漢室付出自己的生命。”楊彪別有深意地說,同時看向劉平。劉平閉上了嘴,什么也沒有表示。楊彪也沒有繼續追問,兩個人很有默契地沉默了下去。
車子繼續向前滾動著,在接下來的幾個時辰里,楊彪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有意無意地扯一些閑話,從經學、玄學談到國政歷史、名物掌故。劉平從小就被司馬防請來名師悉心指點,腹中博學,跟楊彪這等大儒談起話來,倒也頭頭是道。
過了正午,官路已經越走越平穩,路面隨著絡繹不絕的車馬日漸平整。荒廢的驛站也陸陸續續重新設立起來,越接近許都,大路兩旁就越熱鬧,隨處可見農夫在廣袤的荒地上埋頭苦干。有幾棵稀疏的新栽小樹,像戍田的衛士一樣在田埂上一動不動。
分辨軍田和民田很容易,有老有少甚至有女人扶犁而行的,就是百姓的田地;而軍人負責的田地則全部由精壯的男性壯丁開墾,效率要高得多。遠遠望去,整片田野被開成一塊塊方正的黑黃色土地,如同一個參差不齊的巨大棋盤。
到了傍晚的時候,遠遠的已經能夠望見許都高大的城垣。劉平以為他們會直接進城,不料馬車在這里忽然做了一個急速的轉彎,掠過許都城邊,朝著右側繼續疾馳而去。當天色即將徹底黑透之前,馬車來到一處小山山麓,在一處獨棟小屋前停住了。
這小屋方方正正,門口陳有兩尊石駝,四周種植的都是松柏。夜風一吹,有陣陣低沉的沙沙聲。
“下車吧。”楊彪對劉平說。
劉平有些驚異:“我們……不是去許都么?”
“是的,不過我只能把你帶到這里,”楊彪說,“我的身份太敏感,你不能跟我太久,否則曹氏會懷疑。你在這里下車,會另外有人帶你入城。”
劉平掀開布幔跳下車,忽然又局促地探回頭來:“楊太尉,我……”
楊彪只是擺了擺手,似乎不打算給他機會說出決定:“接受也好,回絕也好,你可以當面說給陛下聽。”老人狡黠地笑了笑,然后重新隱沒在布幔后。
馬車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劉平茫然地站在黑暗里,他忽然意識到:松柏、石駝,這些擺設只意味著一件事——這間屋子是祭祀死人的祠堂。一想到這里,他頓覺陰風陣陣,遍體生涼。他不大相信鬼神之說,但這種詭異的環境確實令人感到不適。劉平左顧右盼,突然之間瞳孔緊縮,渾身僵硬起來。
不知何時,在他的身后多了一個人,一個長發白衣的女人。
【3】
這是一位二十出頭的年輕女性,荊釵布裙,五官秀媚,然而眉宇間卻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滄桑,狹長的眼角和薄唇邊都帶著淡淡的皺紋。
“楊平?”女子的聲音很謹慎。
劉平知道她不是鬼,松了口氣,輕輕點了點頭,雙手垂拱行了個空首拜。女子抬起燈籠,看到他的臉,不禁微微一訝,一時間竟忘了回禮。女子很快意識到自己有些失禮了,面色一紅,略舉低燈籠,低聲道:“快隨我進來。”
劉平猶豫了一下,跟著女子進了屋子。女子取開燈籠罩子,點起了兩根素白大蠟燭,劉平才看清房里的陳設。原來這里并非居所,而是一間祠堂。祠堂的兩側簡單地擱著鬯圭、綾壽幣等祭器,正中擺放著陳案、香爐和燭臺。祠堂相當簡陋,祭器品級也不高,但被打掃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
劉平看到陳案正中供奉著一塊槭木牌位,上面寫著“故弘農王諱辯之位”。
一看到這牌位,劉平一驚,瞪大了眼睛去看那女子。女子擱下燈籠,淡淡道:“亡夫以弘農王薨,不能入宗廟。陛下移蹕許都之后,追念亡夫,便在此起了一座祠堂,聊慰九泉。”她穿的是一件破舊宮服,樣式華貴,卻洗得有些發白,上面還留著密密麻麻的針腳和補丁。
“您難道就是……”
“不錯,我就是弘農王妃,你可以叫我唐夫人。”女子落落大方地舉手肅拜,算是補上了剛才的失禮。她放下手之后,還是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劉平一眼。劉平知道她是好奇什么,一陣苦笑,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位唐姬,是弘農王劉辯唯一的妻子。靈帝駕崩之后,傳位給劉辯。可惜這個不幸的家伙只坐了四個月皇帝,便被董卓廢為弘農王,隨后被生生鴆死。劉辯死后,唐姬流落至民間,甚至一度傳說被李傕逼婚,不知所蹤。最后還是當今天子下詔,這才將她千辛萬苦迎回宮中,為弘農王守陵——這段故事,劉平還是聽司馬家的那些丫鬟們說的,那些小姑娘對這類遭遇都極有興趣,講起來就沒完沒了。
想不到她沒留在雒陽,也跟隨天子來到了許都,還在郊外為弘農王立了一個小祠堂。算起來,這位唐姬也算是自己的嫂子了,劉平心想。
祠堂里沒有毯子,于是兩個人只能相對而站。唐姬道:“你需要知道的,楊太尉路上應該都已經告訴你了吧?”劉平點點頭,覺得她的話有些古怪,什么叫做“我需要知道的”?難道還有些事情我不需要知道?
唐姬把額頭撇下來的一絲頭發撩上去,正色道:“許都不比別的地方,走錯一步都可能有殺身之禍,切不可掉以輕心。你的身份,除了陛下與伏妹妹,就只有楊太尉、楊俊大人和我知道。”
劉平挪動一下腳步,心里有些驚訝。這等機密的軍國大事,居然一位廢王的妃子也參與其中,看來真如楊彪所說,他們現在不得不團結一切可團結的力量。
唐姬看到劉平嘴唇微翹,便知他心中所想,微微笑道:“我不過一個廢王的寡居妃子,無聲無臭,除了陛下并沒人真正關注我。楊太尉聲望太高,掣肘甚多,許多事情我比他去做要方便些。”這一句話綿里藏針,劉平被人說中心事,面色登時紅了起來,手足有些無措。
唐姬沒再繼續拿言語擠兌他,她款款走到門口,倚門張望了一下,回頭道:“我每個月會有三天時間,來這里為亡夫祝祭。這期間沒有人會來,只有我和一位隨侍的小黃門。”說完她拿出一套宦官服飾遞給劉平,“今天是最后一天,再有半刻,宮里就會派車來接我回去。你換上這套服飾,跟著我,記住,不要開口說話。”
劉平注意到,唐姬有著與她年齡不符的穩重,開口講話的時候,她的兩道魚尾紋在燭光里分外醒目。也許是復雜的經歷,讓這樣一個姑娘變得格外成熟吧。
“那您原來的那位小黃門呢?”劉平問。
唐姬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回答道:“他已經被我遣散回家了。”劉平松了一口氣,他還擔心這些人會像對付那個符傳車夫一樣,將這個小黃門也殺掉滅口。就為了送一個人進京,要害掉兩條性命,劉平可不愿平白背上這些殺孽。
唐姬似笑非笑:“你這個人,倒真是心慈得很,連一個閹人的生死也要過問。”劉平正色道:“人無貴賤,豈可輕決其生死。”唐姬眉毛輕微地抖了抖,什么都沒說,轉身走入祠堂后堂。
劉平趁機換上宦官服裝。等他換好以后,唐姬提著一個籃子走出來,里面裝著一些魚酢醬、鹿脯和冷蕓豆。劉平一天沒怎么好好吃飯,反而在剛才還吐了不少,早已是饑腸轆轆。唐姬把籃子遞給他,劉平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塊鹿脯,蘸了蘸魚酢醬,剛要放到嘴里,忽然抬頭問道:“這些……難道是弘農王的祭品?”
唐姬道:“祭品什么的,無非是給活人看的罷了,死者長已矣,又何必在意。”劉平道:“你想得倒通達。”唐姬看著他抓著鹿肉不放的樣子,抿起嘴來:“鬼神要的不是祭品,是敬重。只有活人才要鹿脯呢。”兩人一起笑起來,氣氛融洽了不少。
“我聽說你已經有了字?”唐姬熟練地把一些醬涂抹在鹿肉上,遞過去。
“嗯,雖然年紀還差兩歲,不過在河內好多和我一樣的年輕人,都早早起好了字。”劉平回答。按禮法,男子二十冠而字,可在這個時代,一切規矩似乎都亂掉了。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把成人儀式提前,唯恐看不到自己冠禮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