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館驛搬遷之事,是劉平向辛毗建議的,審配只是批準而已。但劉平刻意隱瞞了這個細節(jié),夸大了審配在其中的作用;而那一則告示的內容,其實是司馬懿代審配起草的,用大將軍印只是因為審配這個人好名,以幕府之名落款顯得威風。兩處關鍵,均與士子無關。
正如盧毓所言,審配再看不起外州人士,也斷不會對這些士子動手,得罪諸州世族。這些淺顯道理本來一想就通的,可眾人為劉平言語蠱惑,竟無一人醒悟。
這就是司馬懿所謂的補白之計,劉平小試牛刀,卻發(fā)現(xiàn)效果驚人。
劉平見眾人的情緒越發(fā)激動,彎起指頭磕了磕案沿:“諸位莫要高聲喧嘩,若被人聽見,便不好了。”周圍立刻安靜下來,他無形中已成了這些人中的權威,令行禁止。柳毅搓了搓手,一臉激憤道:“咱們不能坐以待斃啊!劉兄,你說如何是好?”
劉平閉上眼睛沉思,旁人也不敢驚擾他,都焦慮地等待著。過了一陣,劉平“刷”地睜開眼,沉聲道:“危機迫在眉睫,諸君若想活命,唯有離開鄴城,或有活路。”
盧毓道:“審配布了這么大的局面,豈會容我等隨意離開。”
劉平道:“辛先生不是幫我們爭取了三日么?這三日里,諸位不妨以搬遷為借口,把自家仆役都集中起來,盡量不要分開。你們每人都帶著十來個仆役,三十幾人都聚到一起,也有三百之數(shù),可堪一戰(zhàn)。”
最后四個字說出來,如同一把大錘在每個人的心中重重砸了四下。可堪一戰(zhàn),這就要說,要跟袁氏徹底撕破臉了?這些人雖對審配極度不滿,可要讓他們公開與河北袁氏決裂,卻實在為難。何況這里是袁氏腹心,他們這三百人,能有什么用處?
劉平看出了他們的猶豫,順手拿起一副竹筷:“一根竹箸,一折即斷;三根竹箸,縱然能折斷,手也要疼一疼。投鼠忌器的道理,諸位都明白。審配為何搞鄴城整肅,還不是忌憚你們聚在一起的力量么?這三百人奪城不足,若真心想出城的話,他們卻也攔不住。”說到這里,他放緩了語速,“人為刀俎,你們就甘心做魚肉么?”
“可走去哪里呢?各自回家嗎?”盧毓?jié)M面憂色。如果就這么回去,家族勢必會招致袁紹的怒火。劉平胸有成竹,一指南方:“不,去許都。”
這個建議提出來,大家都是一愣。去許都?許都不是曹操的地盤么?柳毅狐疑地瞪著劉平:“劉兄,你是讓我們去投曹?”
“諸位莫要忘了,許都又不止有曹操,尚有另外一人可以投效。”劉平淡淡說道,然后虛空一拜,“當今皇帝,漢家天子。”
眾人面面相覷,一人失笑道:“劉兄,你說別的在下都很認同,可這個未免玩笑了。天子如今是怎么境況誰不知道,自己尚且寄人籬下,哪里還有投效的價值。”另外一人道:“我聽說董承敗亡以后,漢室急著向曹家示好,把能給的朝職都封了曹家人,咱們過去,怕是連個議郎都當不上啊。”另一人道:“說不定天子還得跟你借仆役呢。”
大家一齊哄笑。劉平心中苦笑,用極細微的動作搖了搖頭。老一輩的人曾感受到過漢室天威,心中尚存敬畏;而這些年輕人生于末世,長在亂世,心目中的漢室早就成了一個大笑話。觀一葉而知秋,從這些邊陲世族士子的態(tài)度,便知天下人心所向。
所謂漢室衰亡,實際上就是漢室逐漸為人淡忘的過程。這個趨勢是否可逆,自己的努力會不會只是緣木求魚?一個疑問悄然鉆進劉平心中。
這時,盧毓突然一拍桌子,叫了一聲“好”!柳毅問他怎么了,盧毓大笑道:“我等亂了方寸,竟然沒體察到劉兄苦心。這南下投天子,可真是一步妙棋。”
這下別說其他人,就連劉平都愕然地望向盧毓,不知他何出此言。
盧毓道:“大家不要忘了,咱們待在鄴城的理由,是同去許都聚儒。我們出城南下許都,不過是提早幾日離開罷了,審配就算氣瘋了,也挑不出毛病。”
一人疑道:“可是許都是曹氏地盤。如今袁曹開戰(zhàn),袁紹萬一打勝了,咱們家族豈不慘了?”盧毓拊掌笑道:“許都是曹氏盤踞不錯,但畢竟打出來的是漢室大旗。袁紹又是漢家的大將軍,我們公開宣稱是去效忠皇帝,便不必與他徹底撕破臉,家里也背不上通曹的罪名。投漢不投曹,這就是劉兄之計的精妙之處了。”
大家一聽,轟然叫好,看向劉平的眼光又多了幾絲敬服。劉平怔怔呆在原地,他原本的目標,只是煽動這些士子的情緒,沒想到盧毓居然在不知覺的情況下,分剖出這層深意,可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倘若這些人能夠進入許都,漢室局面應該也會為之一變吧。劉平暗暗攥了下拳頭,想要不要把計劃修改一下。
曹丕恭敬地垂手等在劉府門口,望著緊閉的朱漆大門。在他與大門之間,有五名衛(wèi)士排成一條線,彼此相隔數(shù)尺。最中間的那一位壯漢神色陰郁,披掛齊全,手中還握著一把佩劍。
曹丕現(xiàn)在知道了,這人是甄宓的二哥甄儼,名義上是專門負責劉府的安全,實則是為了看守他妹妹。他的鎧甲披掛整齊,連絳帶都束得一絲不茍,應該是個認真謹慎的人。曹丕偶爾抬頭,看到對方正盯著自己,便回一個茫然的微笑,然后低下頭去。
甄儼盯了一陣曹丕,又把視線轉移到即將靠近大門的一輛木輪車上去。其實無論是曹丕還是那木輪車,甄儼都不認為是個威脅,但他不敢掉以輕心——他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那簡直就是“匪夷所思”四個字修煉成了人形。她總能想到一些荒唐又瘋狂的辦法,甄儼自認在想象力上無法與妹妹相比,只好用最笨拙的辦法去杜絕一切可能性。
甄儼根本不想做什么劉府的護衛(wèi),這對一個校尉來說實在是大材小用。他的實職是鄴城衛(wèi)的統(tǒng)領,管理著整個鄴城的城防。可審配告訴他,甄宓是你們甄家的人,理應由你來親自解決。甄儼知道這是審配想架空他,但是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如果甄宓逃出鄴城,那家族的聲譽就全毀了。為了甄家的前途,甄儼必須承擔起這個責任來,不能假手他人。
這時府門發(fā)出一聲響動,旁邊校門開了半扇,一名衣著華美的女子提著籃子從里面走出來。甄儼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劍柄,心情緊張起來。他認識這女人,她叫貂蟬,是鄴城一位士子的夫人,如今是劉府最受歡迎的人,可以來去自如無須通報。據(jù)說前幾天讓這些衛(wèi)士疲于奔命的壽宴獻藝,就是出自她的建議。
不知為什么,甄儼一看到貂蟬的身影,身體就莫名激動。他早已婚配,也知道貂蟬嫁了人,可一看到那道曼妙的身影,還是控制不住有些口干舌燥。
任紅昌走出門來,撩了撩額頭的頭發(fā),把籃子伸向甄儼,嫵媚一笑:“甄校尉,你可辛苦了,檢查一下吧。”甄儼忙不迭地把籃子接過去,隨手翻了翻,籃子里都是些鮮果布帛,想來是劉夫人的賞賜。甄儼把籃子還回去,交接時,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在任紅昌的手背上蹭了一把。
這是何等滑膩細嫩的手啊,甄儼一瞬間有點迷醉,然后又緊張起來,這可是唐突之極的行為。不料任紅昌面色如常,把籃子接過去,向甄儼道謝后就離開了。甄儼長出了一口氣,抬起自己的手在臉頰上蹭了蹭,那種滑膩感讓心頭一陣蕩漾。
任紅昌走到曹丕跟前,說咱們回去吧。兩人并肩而行,慢慢走到一處河道旁。鄴城新城為了追求風雅,在城內修了數(shù)條縱橫河道,道旁還遍植垂柳,石基墊肩,是個幽靜的去處。尤其是大戰(zhàn)開啟以后,來的人就更少了。
任紅昌走到一塊平整的大石旁坐下,打開籃子把里面的瓜果都拿了出來,擺滿了石案。曹丕安靜地站立一旁,一言不發(fā)。遠遠望去,還以為是一個侍女一個童子在忙里偷閑地賞春。
籃子拿空了水果以后,任紅昌從底下一個墊層里抽出兩張折好的麻紙文書,遞給曹丕。曹丕打開一看,落款都蓋著殷紅的大將軍印,條印分明。他趕緊將其揣在懷里,還左右看了看。
見文書收置妥當了,任紅昌長長舒了一口氣,感嘆道:“這都是甄宓的功勞。那姑娘可真是個奇才。她想出來的辦法,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曹丕把文書重新折疊好,放入懷里,沒動聲色。任紅昌眨了眨眼睛,別有深意地看了眼這男孩的表情,促狹道:“這么聰明的姑娘,你都能靠一曲《鳳求凰》勾搭上,也算是個奇才了。”
曹丕苦笑一聲,脖頸處的牙印隱隱做疼。父親曹操年少時和袁紹是親密好友,他絕對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兒子居然會去勾引袁紹的兒媳婦私奔。
“對了,她還讓我問問你,有沒有好好練琴。”任紅昌揶揄道。
“我哪有那種匈奴時間。”曹丕有點惱火地嘟囔了一句,臉色卻有些泛紅,“如果沒什么事,我先走了。”任紅昌身子卻沒動,她軟軟靠著石案,欣賞著河道旁已經翠綠一片的垂柳,秀容浮現(xiàn)出幾絲難以名狀的寂寥。她輕輕磨動紅唇:“真羨慕你們啊……”
曹丕驚訝地看向任紅昌。在他的印象里,任紅昌雖然形象多變,可從來都把自己的內心裹得嚴嚴實實,從不袒露心聲。剛才那一聲輕嘆,可是前所未有之事。
任紅昌轉過頭來,對曹丕道:“你是否覺得我水性楊花、不守婦德?”曹丕嚇得連連搖頭。任紅昌自嘲地笑了笑,把目光收了回去:“不必掩飾了,男人根本不懂遮掩自己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