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倒霉的文武百官之所以要艱苦跋涉,全因為孔融在數天前上的一道書。
孔融上書的內容很簡單:“農者國事,天子當親耕籍田,勸民始耕如儀?!?
正月親耕,本為漢帝每年必行之禮。只是前些年漢室顛沛流離,別說田了,連立錐之地都沒有,這些儀禮自然無人提及。到了許都之后,諸事都出于司空府,朝廷更不需要操這份心思??兹诤鋈惶崞饋磉@么一出,荀彧居然不好拒絕——皇帝親耕籍田,為天下表率,這本就是件無可厚非之事。而且這件事宣揚出去,也可以向天下宣示許都政治的穩定,對曹氏也是件好事。
于是荀彧挑選了許都城北十五里處的和梁。那里本是軍屯,曹公大軍北上以后,一直由附近流民耕種,只是地廣人稀,忙不過來,倒適合當籍田之用。
車子在默默地向前滾動,劉協坐在馬車上,試圖把脖子向外伸去,貪婪地吸著外頭清冷的寒氣。他自從來到許都,只能在皇宮、司空府有限的幾個地方待著,那些地方窄小逼仄,讓他憋悶得快要發瘋了。難得出來一趟,總算讓他的山野之心得以有片刻的喘息。
“陛下,你大病未愈,不可多吹寒氣?!狈鼔墼谂赃厹厝岬靥嵝训?。劉協知道她的意思,他現在不是在河內打獵的野小子,而是一個病弱不堪的皇帝,不能表現出太過興奮。
“朕倒忘了。”劉協悻悻縮了回來,重新握住伏壽冰涼的手。伏壽低下頭,用另外一只手去撥弄暖爐里的炭灰。
自從那一天在祠堂與楊修密談之后,劉協選擇了留下來,可是他與伏壽的關系變得奇怪起來:伏壽還是和從前一樣,無微不至地盡著妻子和一個同謀者的責任,可是劉協能感覺到,從前那個蘊藏著熊熊烈火恨不得要推著他一起燃燒的伏壽不見了?,F在的她,更像是一個手執稅簿的主計,冷漠而嚴謹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一分不差,也一分不多。劉協相信,即使現在他提出敦倫之事,伏壽也會沉默地接受,不會有任何反抗。
一想到這點,劉協心里頗不好受,手上被伏壽咬的傷口還未完全愈合,他寧可被她多咬幾口,也不希望看到現在溫而死寂的局面,好似那尚有余溫但炭火已熄的暖爐。
也許楊修說得對。她之前的熱情如火,不是為了他,而是把他幻想成了真正的劉協;現在她已經把這個幻想拋開,對于一個同謀者,只要做到自己應盡的責任就足夠了。
劉協正在想著,忽然身旁傳來馬蹄聲,荀彧騎著馬從車畔經過,拉住韁繩,俯身說道:“陛下,前方馬上就要到和梁了。一切禮儀,都有司徒和少府大人操持,屆時陛下只須依言走一圈就可以交代了?!?
“當今天子,連耕個籍田都要被人指引著來啊。”劉協心里不無嘲諷地想,臉上還保持著病容,緩聲道:“朕知道了。”
荀彧又道:“陛下,還有一事。依照朝制,天子之后,本該是三公、九卿、諸侯、百官依次耕作。不過許都亂事剛平,臣以為,當請張將軍和曹將軍在天子之后先耕,以示穆睦?!?
劉協知道荀彧的意思,張繡新降,曹仁又是曹氏在許都目前最有實權的代表,天子攜此二人親耕,意義非同一般。劉協習慣性地回頭看了一眼伏壽,她專心撥弄暖爐,沒有任何表示。
劉協只得自己權衡了一下,點頭應允。荀彧得了回應,驅馬離開。劉協還沒把身子坐正,伏壽忽然開口細聲道:“陛下你做得對,如今我們須得恭順隱伏,不可讓曹氏再起疑心。”
“楊先生讓我學會用自己的方式去處理問題,不要老是靠著別人的提點?!?
伏壽聽得這番話,唇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抖動:“聽起來陛下您對楊修,還真是言聽計從呢?!?
劉協眉頭微皺,顯然對這句話不太接受。伏壽看出他的反應,復又把頭低下去,以更低的聲音道:“楊先生乃是當世奇材,胸中帶甲百萬,實是漢室的最大臂助——可是他太聰明了,易惑人,亦易惑己,若任其驅馳,有傾覆之虞。”
劉協有些不快:“聰明也是過錯么?這種評價,實在有失公允?!?
“這并非我說的,而是楊太尉的意思。”伏壽說完這句,垂下頭去閉口不言。劉協聽到這個名字,有些發愣。老子居然這么說兒子,他復回想起楊修,那日對楊彪的行事似乎也有些意見,看來這反曹陣營里,即便是一家子,也并非是鐵板一塊啊。
就在劉協愣神的時候,趙彥正混跡在百官隊伍中,一腳深一腳淺地朝前走著,任憑飛濺起的泥點弄污官服的下擺。別人走起路來,都刻意拎起衣角,他卻顧不得這些,這是他難得的可以近距離觀察皇帝的機會,必須要抓緊記憶下每一個細節才行。
若按照漢宮儀仗,他絕不可能有接近皇帝的機會。但是在許都這個皇權衰微的地方,連鹵簿都湊不全,更不要說設重圍騎障了。趙彥相信,就算自己湊到皇帝車駕旁邊,最多也就是被呵斥幾聲,那些衛兵不會真的認真保衛一個行如傀儡的皇帝。
于是他快走幾步,謹慎地朝著隊列的前端移動。身旁的人都忙著跟腳下的路面打交道,誰都沒注意到這個小議郎奇怪的舉動。趙彥抖擻精神,仔細在心里默數著過往的騎兵和步兵,等到身邊衛兵最少的時候,他忽然邁開大步,借著一處凸起地勢,從兩個走得歪歪斜斜的官員之間穿了過去,讓自己置身于九卿的隊列之中。
漢室此時九卿不全,也都沒資格坐車,個個在地上走得苦不堪言。趙彥看到孔融也在其中,走上一步,扶助他的胳膊。孔融一看是趙彥,呵呵一笑:“你腿腳倒靈便,先跑到前頭來了?”
“少府大人您可小心,別摔倒了,等會可還有您的安排呢?!?
“哼,放心吧,我可都準備好了,不會讓這些人好過。”孔融氣哼哼地朝著前頭的丁沖、王必等人做了個威脅的手勢。他們都是曹氏在朝廷的代表,喜歡聚在一起走。更遠處是荀彧和趙溫,他們一個是尚書令,一個是司徒,是朝廷頂尖的兩名高級官員,也只有他們有資格尾隨皇帝的駕鑾。
“對了,聽說你去找楊俊的時候,他的反應有些奇怪?”孔融問。
“嗯,怎么說呢……那個名字似乎對他刺激不小?!?
“這也難怪。楊俊是今文派的名士,而荀諶師從鄭玄,是古文派的大將。雖說鄭玄一直致力于調和兩派,可他當年畢竟當眾打敗過號稱‘學?!慕裎拇髱熀涡荩涡菡菞羁〉膸熥?、邊讓的老師。”
這些掌故,趙彥遠不如孔融熟稔,可他總覺得不是那么回事。一個人怎會驚訝到連毛筆都捏斷了呢?這得用多大的勁?
暫時不要想這些無關的事情了。趙彥搖搖頭,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皇帝身上,可不能讓這些閑事干擾了董妃臨終前的囑托。
說實話,別說這么遠遠觀望,即便是與皇帝正面相對,趙彥也無法分辨出什么異樣。董妃與皇帝有過肌膚相親,自然能感受到其中微妙之處,而趙彥只在朝堂上隔著百十步外和垂簾看過幾眼,對他來說,那是一張陌生的面孔。
但趙彥始終覺得,不親眼近距離確認一下皇帝的臉龐,就不算真正履行董妃的囑托?;实鄣哪槍λ麃碚f,是一個起始儀式,是軍隊沖鋒前的戰鼓。
他借著攙扶孔融的機會,不動聲色地向前挪動,很快就超過了其他幾名大臣?,F在距離皇帝的馬車只有三十多步,小跑幾步就可以趕上。趙彥在心里盤算,是一口氣沖過去,還是假裝去跟趙溫說話,繼續前挪。
正在這時,趙彥覺得脖頸一涼,一把鋼刀架在了他的咽喉之前。只消刀刃再向前半寸,便可以割開他的咽喉,讓熱氣騰騰的人血灑在雪上。
趙彥大驚,連頭都不敢轉動,整個人僵在了原地,只有耳邊傳來一個譏諷的聲音:“逾越輦道,沖撞輿乘,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煩了么?”
這個聲音他很熟悉,是曹仁。趙彥感覺到脖子上的刀刃稍微離開了點,這才勉強扭動頭顱,看到一個武士正在馬上冷冷看著他。這武士的身材不高,卻極為敦實,整個人有如一塊黑色的巨巖,胯下的西涼駿馬似乎都有些難以承受他的重量。
“曹將軍,抱歉,我剛才是想扶少府一把,一不留神走過頭了?!壁w彥趕緊解釋。曹仁把刀收回,左手習慣性地在頜下的粗硬黑髯上摩了摩:“我的人沒給皇家做過扈衛,下手不知輕重。你這么亂走,可是會被當反賊砍死的?!?
“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嘿,最好如此。你們這些人老實一點,對咱們都有好處?!辈苋试捓镉性挼卣f了一句。
孔融快步走過來,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氣憤填膺:“反了!反了!子孝,你職銜也只是個廣陽太守,怎么敢在天子儀仗里對同僚寒刃相加?”
“孔少府,我這也是職責所在。”
“職責?羽林四十五星,散在壘南,可以藩蔽天垣,故以星為軍名,扈護天子。你們是哪部分的?叫什么名字?應和的是什么天象?”
曹仁似乎對這個說話高調的家伙很頭疼,他沒容孔融繼續說下去,轉身驅馬離開。
“這些狐假虎威的家伙。”孔融惱怒地拍了拍趙彥的肩膀。趙彥知道自己這次沒什么機會接近皇帝了,向著虛空中某一個身影歉疚地嘆了口氣。
隊伍很快就抵達了和梁。在這里,籍田早已準備好了,田埂上擺放著一把鐵鑊,木柄用黃綢纏好,旁邊還放著一把木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