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縱然不說,心里也一定在嘀咕。我從前追隨呂布,后來做了郭祭酒的寵妾,又來做皇帝的侍婢,豈不是淫亂得很?”
一時間曹丕不知該怎么回答才好。
任紅昌拿起一片小石子,揚手丟入河道里,泛起幾絲漣漪:“我羨慕甄宓。我應該如她一般率性而為,轟轟烈烈地談一段情,才不枉費此生。甄宓說她心羨卓文君,我又何嘗不是——”她的聲調(diào)陡然提高了一點,“哪怕像普通女子一樣,學學女紅,讀讀《女誡》,尋個如意郎君,相夫教子,終老一生也好。甄宓避之不及的人生,對我來說也是奢求。”
“生逢亂世,皆有不得已之事吧。”曹丕笨拙地勸解道。一抹苦澀與堅決同時出現(xiàn)在任紅昌的臉上:“你說的不錯。我有我不得已的責任,我舍棄了這么多東西,就是為了完成這份責任——二公子,你會幫我么?”
曹丕以前也知道,任紅昌不是中原人氏,她來這里是想尋求支持,以求復國。他不知道那個國家在哪里,也不清楚任紅昌的打算。但一接觸到她憂郁的眼神,曹丕熱血涌上,一拍胸脯道:“我一定幫你!”
他對任紅昌懷有一種特別的情感,既不同于對母親的眷戀,也不同于對伏壽的迷戀。如果一定要用一個詞來描述的話,應該是“大姐姐”。曹丕有姐姐,可他幾乎見不到她們。身為弟弟的體驗,他要從黃河被救起時才覺醒。這一路北上,曹丕在任紅昌身上感覺到了來自姐姐的呵護,這讓他感到溫馨,同時也激起了他的保護欲。
面對曹丕的慷慨激動,任紅昌笑了笑:“曹家公子的承諾是很貴重的,不要隨意許諾啊。”曹丕道:“怕什么,有郭祭酒在呢。”一聽到這個名字,任紅昌面色一黯,卻沒多說什么。
曹丕見任紅昌似有疑慮,抬起三指對天發(fā)誓:“我曹丕在此起誓,必助任姐姐復興國統(tǒng),子孫亦然。如有違背,天雷共劈。”
任紅昌摸摸他的腦袋,用力揉了一下:“有你這句承諾我就放心了。”她站起身來,遞給曹丕一個果子,說你把文書帶回去給陛下和司馬先生,我還有點別的事情。曹丕一楞,問她去哪里。任紅昌嫣然一笑:“我去找甄宓的哥哥談談心,大人的事,你就不要問了。”
曹丕臉色一紅,趕緊轉(zhuǎn)身離去。任紅昌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以后,仰望東方的天空,忽然輕輕嘆了一聲,把頭發(fā)綰起一個蛇鬢,又返身朝著袁府走去。
曹丕懷揣文書,朝著館驛走去。他現(xiàn)在身上也帶了一塊隨行的腰牌,所以也不擔心沿街搜捕的衛(wèi)兵。他懷里的這兩份文書,都是司馬懿親自擬定的,一份是城防調(diào)令,還有一份是模擬袁紹筆跡的書信,后者是為了進入許攸私宅而準備的。許攸被軟禁在家,任何人不得進入,唯一可能接近的辦法,就是偽造袁紹的手令。
他走著走著,忽然停下了腳步,右手下意識地按住胸口的文書,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一個小小的念頭悄然從曹丕的意識深處爬出,像春天的毛毛蟲一樣,頑強而堅定地向上攀緣,很快就爬到了心尖。
“文書既然在我這,為什么我不自己去呢?”
這個念頭一想出來,便無法抑制。胡車兒想要通過徐他轉(zhuǎn)達給許攸一句話,而這句話與當年宛城之戰(zhàn)密切相關(guān)。曹丕來到鄴城,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許攸,搞清楚當初在宛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直覺告訴曹丕,這件隱秘很可怕。如果可能的話,他希望能單獨去見許攸。無論是任紅昌還是當今天子,都最好不要插手宛城之事。
而此時,正是一個絕好的良機。
曹丕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這么做有點背信棄義,可他別無選擇。他朝前走了三步,又后退了五步,腳尖一轉(zhuǎn),眼神變得堅定,整個人朝著右邊毫不猶豫地走去。
許攸的宅邸不算是秘密,他們一早就已經(jīng)打聽好了。這是一座位于西城區(qū)的深宅,許攸一家都在這里住。門口有大將軍幕府直屬的衛(wèi)兵看守,這些人連審配的面子都不賣,唯袁紹命令是從。平時一日三餐都由幕府派人送到門前,再由衛(wèi)兵送進去。
曹丕把自己的仆役服脫掉,從成衣鋪里買了一套成人的舊短袍換上。他的身材不低,這套短袍并不顯寬綽。他又用炭筆在嘴邊淡淡地掃了幾筆,讓自己起碼看起來年長了五歲。曹丕準備停當以后,忽然又想到什么,就地打了一個滾,沾了好多灰塵在衣服上頭,徑直朝著許攸深宅走去。
“干什么的!?”一名衛(wèi)兵看到曹丕走過來,端起鋼槍大吼一聲。曹丕毫不畏縮,一直走到快頂?shù)綐尲獠磐O履_步。沒等衛(wèi)兵再次發(fā)問,曹丕先低聲做了一個手勢:“東山來人。”然后亮出一塊木牌。
那塊木牌是蜚先生贈送給劉平的,代表了東山身份,在他們逃離白馬的過程中起了關(guān)鍵作用。現(xiàn)在曹丕又把它拿了出來,打算故伎重演。衛(wèi)兵拿起木牌檢驗了一番,面露疑惑。這牌子是東山頒發(fā)的無誤,但東山的活動范圍一直是冀南,鄴城是不允許他們的勢力進入的,而且,眼前這個家伙未免太年輕了吧?
東山在普通袁軍士兵眼中,多少帶點神秘色彩,里面充斥著奇人異士。所以衛(wèi)士對曹丕的疑心稍顯即逝,東山的人嘛,古怪一點也很正常。
曹丕注意到了他的微妙表情,不失時機地加了一句:“官渡急報,主公有密事與許先生相商。”然后他把司馬懿偽造的袁紹手令遞了過去。衛(wèi)兵接過手令,打開來看,確實是袁紹手筆,說見信如見人沿途不得阻撓云云,落款大印鮮明無比。
曹丕道:“我可以進去了么?”衛(wèi)兵猶豫了一下,身體卻沒動:“我們接到的命令,是不允許任何人與之接觸。你可以把信函給我們,我會轉(zhuǎn)交給他。”
曹丕眉毛一挑,把懷里的另外一份公函露出個邊:“主公在手令里說得明白,這函干系重大,必須親自交到許攸手中。在許先生親手拿到這封密函拆開之前,我不會允許任何人碰它——你想把它拿走么?”
衛(wèi)兵沒敢接受這種挑釁,他膽怯地后退了一步道:“可我們也是奉了命令……”
“你在質(zhì)疑這份手令是假的嘍?”曹丕低聲吼道,把袁紹手令扔到他臉上,“官渡戰(zhàn)事正急,若因為你而耽誤,這責任你敢承擔么?!”
衛(wèi)兵沒有回答,可還是沒動。曹丕冷笑道:“很好,我這就去回稟主公,可不是我沒把密函送到,而是有人不太想讓主公在官渡獲勝,所以在此許以阻撓。”曹丕說完,轉(zhuǎn)身要走。
剛才那句話太誅心了,衛(wèi)兵一聽嚇得臉都白了。曹丕這一走,就等于坐實了他里通曹操,這個罪名扣得實在太大。他連忙把曹丕拉住,解釋說自己也是照章辦事。曹丕道:“我對你的解釋沒興趣。我只想知道,憑著主公的手令能不能進去?”
衛(wèi)兵這次不敢再阻攔了,但要求必須有人跟隨。曹丕也沒堅持,就讓兩名衛(wèi)兵跟在左右,亦步亦趨地往里走去。衛(wèi)兵們把守的位置,是在許家宅邸外圍的里坊,再往里走上二十幾步,才算是許家宅邸的正門。
衛(wèi)兵敲了敲門,從里面走出一個侍婢。侍婢以為是來送飯了,把上次吃剩下的食盒拿了出來,衛(wèi)兵一揮手,表示不是為了這事。侍婢一愣,連忙放下食盒,放他們進來。
院子里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正趴在地上玩著沙土,一名姿色還算不錯的女子在一旁照顧著他。女子看到他們,連忙別過臉去,用袖子擋住。曹丕心想,這大概就是許攸的家眷了吧。他沒有多做關(guān)注,繼續(xù)朝前走去,來到一間青磚鋪地的瓦房前,許攸就在里面。
曹丕邁步上前,要去敲那扇房門。他看到衛(wèi)兵也跟了進來,眉頭一皺:“你要干嗎?”
“你遞送密函的時候,我必須在場。”
曹丕冷冷道:“笑話,你都說是密函了,還要在場?等下我呈遞完密函,還要等許先生給主公回書,才趕回官渡。這等軍機大事,你區(qū)區(qū)一個小卒也配參與?”
“我必須確保許先生安全。”衛(wèi)兵還在堅持。
曹丕轉(zhuǎn)向他,高舉雙手,不耐煩地喝道:“你可以搜一下,看我是否帶著什么兇器!”衛(wèi)兵檢查了一番,除了胸前那封密函,別無可疑之處。衛(wèi)兵沒辦法,只得悻悻退了下去,卻不肯離開,站在院子當中等著曹丕出來。
曹丕敲敲門,大聲道:“東山來人,主公密函!”屋里傳來一個聲音:“進來吧。”這聲音尖細銳利,好似鐵槍尖在銅鏡上摩擦的聲音。曹丕輕輕推門邁進去,把門順手帶上。他一抬頭,看到堂前一人在伏案奮筆疾書,背后堂中還掛著一把長劍。這人頭發(fā)花白,臉形極瘦,下巴尖得好似一枚錐子。
他對曹丕的進入恍若未聞,也不抬頭,繼續(xù)在寫。直到這一頁紙都寫滿了墨跡,他才心滿意足地吹了吹氣,把毛筆掛起來,用旁邊的絲絹擦了擦手,向堂下的曹丕望去。
“東山來人,主公密函。”曹丕重復了一遍。許攸看看窗外,問道:“衛(wèi)兵沒為難你吧?”曹丕道:“有主公手令。”許攸“哦”了一聲,卻不急著追問,他走到窗前,對院內(nèi)的妻子揮了揮手:“我要談主公的要事,你們都站遠點,別在這里礙事。”
他妻子連忙扶著孩子進了隔壁廂房。那名衛(wèi)士本來不想走,可許攸一雙三角眼一直盯著他,也不說話。他實在頂不住,只得又退到院門的位置。
許攸把窗戶關(guān)好,回到案幾前跪定。他用胳膊肘支在案幾上,身子前俯,似笑非笑道:“曹阿瞞好膽識,竟敢把自家公子送進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