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慢慢踱步到亭子里,坐在石墩上,然后讓曹丕也坐下。曹丕在對首找了個石墩,只坐半個屁股,身子挺得筆直。劉協用手指點了點空蕩蕩的石臺:“我聽說曹司空好以青梅酒在此待客,不知有何典故?”
“父親討伐袁術之時,曾中途斷水。父親對部下說前方有青梅林,部下們口中生津,士氣復振,乃致克敵制勝。父親為了紀念這段往事,遂在家中建起這么一座亭子。”
“雖說君子重誠,可有時候欺騙他人,不是害他們,而是幫他們。曹司空權變機略,可見一斑,果然是成大事之人。”劉協感嘆道。
曹丕不明白他突然說這些是什么意圖,謹慎地保持著沉默。劉協看看他,忽然轉變了話題:“你是否覺得,每日清晨的‘五禽戲’對你毫無幫助?”
“不錯,純屬浪費時間,”曹丕橫下一條心,直言不諱,“我看陛下您練那拳法,也不是那么認真。”
劉協眉頭微挑,這孩子果然與眾不同,眼光毒辣得很。“五禽戲”只是為了掩飾他武功而杜撰的借口,如今打的拳路,是劉協硬拼湊出來的。
“你說得不錯。這‘五禽戲’強身健體可也,可是想驅除心中夢魘,還差了點兒勁。”
聽到天子這么說,曹丕眼神閃過一道銳芒。自從被王越挾持,他一直惡魘頻頻。曹丕不承認自己被嚇壞了,可是每天晚上,王越那把帶著死亡氣息的利劍總會如期而至,剖開曹丕的咽喉或者肚子,甚至挑出眼球,讓他尖叫著醒過來,渾身汗如水洗。
現在天子把這件事挑出來說,到底想干什么?嘲笑?還是別有所圖?
劉協看著一臉警惕的曹丕,頗有些感慨。他以前在溫縣山中打獵時,有時候會碰到與母狼走失的受傷幼狼,幼狼一見人靠近,也是這種眼神。
劉協以手撫膝蓋,望了一眼司空府前院:“卞夫人愛子心切,教你臥床靜養、抱枕服藥,孰不知如此根本是南轅北轍,大錯特錯!”曹丕聞言,似乎有所觸動,劉協拿手指著眼前的少年,一字一句道:“心病自然要心藥來醫。你的夢魘根源在哪里?是對死亡的恐懼!你若是身處靜室,一味避趨,只會令畏懼逐日滋生,最終尾大不掉,一世為其所困。越是怕什么,越是要直面以對。等到你見慣生死離亂,心性磨礪如頑石,心中那一點點畏懼,自然煙消云散。所以你的痊愈之道,不在靜養,而在歷練。戰場一日,勝過在家中十年。”
劉協這一席話,說得曹丕為之動容。他一直對母親的無微不至感到不耐煩,尤其是遇刺之后,卞夫人更是連門都不讓他出。這種管束令他精神很痛苦,反而加劇了夢魘的折磨,他都快瘋了。
“可陛下,我該如何做呢?”這一次曹丕是心悅誠服地請教。他實在不想繼續再過這種日子。只要能夠去掉這個心病,哪怕派他去西域都行。
劉協一直在等待這句話,他沉默地敲著手指,未作回答,等到曹丕第二遍問起,才徐徐道:“再過幾日,朕就要隨郭祭酒北上官渡。你要不要陪朕一起去?”
曹丕驚訝地抬起頭來。郭祭酒要北上,這他早就知道,可是皇帝居然也要去?官渡可不是什么安全地方,那是父親預設的與袁紹決戰的戰場。
劉協把中指擱在唇邊,微微一笑:“噓,這是個秘密。我此去官渡,將化名劉平,無人知道我的真實身份。”然后似是不經意地補充道,“聽說那個王越,也會出現在官渡。你的夢魘從他開始,也要從他終結才是。”
這次曹丕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心中頗為興奮。他畢竟是曹操的兒子,身體流淌的是繼承自父親的冒險血液。可他忽然想到什么,垂頭沮喪道:“可是,母親不會讓我走的。自從宛城之后,她就堅決不肯讓我們兄弟再靠近戰場一步。”
“母雞護雛,天道常情,然則雄鷹志在四方,終究要從母親的羽翼下飛出來。”劉協忽然放慢了語速,語氣變得意味深長,“我剛才不是說了么?望梅而止渴,所以有些謊言,并不違君子之道。”曹丕聽到這里,眼神猝亮,蒼白的面孔多了幾絲紅潤。
“記住,這是咱們之間的小秘密。”劉協眨了眨眼睛,抬起袖子,他與操丕的小指頭悄無聲息地觸碰了一下。
兩個人談話完畢以后,曹丕從亭子里走出來,他看了一眼等候在旁的伏壽,轉身匆匆離去。伏壽驚訝地發現,這次曹丕居然沒對她多做注目,眼神也不似從前熾熱,讓她心中多少有些失落。
劉協緩步從亭子里走出來,伏壽上前問道:“說妥了么?”“說妥了,至于如何讓卞夫人松口,我想這孩子自己會有辦法的。”劉協對曹丕的聰明勁很有信心。
伏壽贊嘆道:“陛下你果然厲害,幾句話下來,讓曹丕連我都不顧了。我看他離開時的眼神,已是急不可待。”劉協大笑:“既然郭嘉讓我微服前往,不添些彩頭,豈不是太便宜他了?”
“陛下你不要學楊德祖說話……”伏壽嗔怪道,同時輕輕在他腰間擰了一下。劉協收斂起笑容,正色道:“話說回來。那孩子的心病,也確實需要在斗爭中磨礪,于生死之間感悟。我如此做,雖懷私心,于他其實也是有好處的。”
伏壽乖巧地點了點頭。這是漢室的既定策略,如果能取得曹丕的信賴,將對曹氏是極大的掣肘。劉協自從蛻變以來,柔慈的風格未變,行事卻越發積極主動。懷柔曹丕一事,足見手段。
正如楊修所說,他已擺脫了哥哥的陰影,尋到了自我之道。
伏壽看著劉協的面孔,這兩兄弟的處事風格截然不同,但這副自信的笑容,卻是毫無二致。她正癡癡地想著,忽然手被劉協攙起。
“此地清雅幽靜,何妨多待一陣,聊為踏青呢?”劉協柔聲道。
年輕夫婦外出踏青,乃是雒陽舊俗。伏壽自從嫁入漢家,顛沛流離,還從未享過此種樂趣。此時聽到劉協說起,她心想難得他還能想著,心底涌現出一陣異樣的甜蜜,不由低垂著頭,任憑夫君牽著進了涼亭。
在許都北城的城樓之上,守城司馬看到有一騎急匆匆地從遠處跑來,速度不慢。前一陣子剛剛發生過董承囚車被劫的事,許都內外正處于緊張狀態,守城司馬不敢大意,把腦袋從城樓上探下去。
很快那騎士來到護城河邊,大聲喊著要進城。守城司馬看看他身后,視野之內看不到別的兵馬,也沒有塵土飛揚,稍微放寬了心,讓他出示憑據。騎士拿出符節,吊上城去,守城司馬一看,發現這人居然是個議郎,而且還是司空府西曹掾發的牌子,不敢怠慢,連忙放下吊橋。
這騎士正是趙彥。
在司馬懿的協助下,趙彥順利地從司馬家的黑牢里逃了出來。他不敢在溫縣過多逗留,連夜取了馬匹趕回許都。不過他的騎術不太好,加上怕司馬朗派人來追,不敢走大路,一直到第三天下午方才抵達許都。
這一路上,他思慮良多,到了許都時整個人已雙目清明,神情堅毅,再無半點迷茫。
城門打開以后,趙彥一抖韁繩,快速通過樓洞,甫一出去,陡然見得前頭街旁站著三個人:一個是郭嘉,一個是滿寵,還有一個與郭嘉年紀差不多大的文弱之士。
郭嘉也沒料到能看到趙彥,他正在和滿寵以及新任職的許都令巡察城防,進行許都衛的移交。他看到趙彥匆匆從外頭回來,瞇起眼睛,手指一彈,幾個許都衛的探子便把趙彥攔了下來。
郭嘉幾天前與天子微服出游的時候,撞見過趙彥離開許都。他當時身份是“戲志才”,于是沒有上前追問。現在見他急匆匆地回來,自然想要上前盤問一圈。
“你們想干嘛?”趙彥厲聲道,“我有要緊公務在身,要去司空府西曹掾匯報。”
司空府西曹掾是陳群的地盤,那里自成一股勢力,即使是郭嘉也無可奈何。趙彥不想與他們多做糾纏,便抬出陳群的名頭來。
“趙議郎,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徐干徐偉長,他會接替伯寧擔任許都令,以后多多照拂。”郭嘉指了指身邊的男子。徐干額頭很寬,一副文凈之氣,沖趙彥拱了拱手。
趙彥在馬上不卑不亢地抱拳回禮,撥馬就要走,郭嘉忽然又說道:“趙議郎,之前你擅入宮禁一事,西曹掾還未厘清。怎么陳曹掾竟派你出去辦事了?”
“此事與許都衛與靖安曹沒關系。有問題就去問陳大人,恕不奉陪。”
趙彥冷冷甩下一句話,轉身離開。以他的性格,如此強勢還屬首次。許都衛的探子望向郭嘉,郭嘉搖搖頭,示意他們放他走。等到趙彥離開以后,郭嘉轉頭問道:“你們兩個看出什么沒有?”
滿寵道:“我之前查過,趙議郎是受少府委托,前往河內諸縣尋訪隱儒。西曹掾發出符節,也讓他去當地舉薦人材。”郭嘉眼睛一斜:“偉長,你覺得的呢?”
徐干躬身道:“河內郡計有十八縣,上縣有野王、平皋、溫、沁水、朝歌五縣。趙議郎縱然有分身之術,也斷無可能在六日之內,遍訪整個河內。屬下以為,他定是以尋訪全郡為幌子,實則只去了一個地方。”
郭嘉笑道:“你說得不錯。這小子說是要摸遍全身,其實就奔著一點而去,實在不通風情。”他收回視線,不再談論這個話題,負手信步朝前走去,滿寵與徐干在后面默默跟著。他們走到一處十字街頭,郭嘉仰頭望了望街中豎起的高大木旗幡,隨手一拍,回頭對徐干道:“偉長,你以前是我軍事祭酒的掾屬,這次擔任許都令,可不比從前那么輕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