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穿過禁軍警戒線的,是一位身穿葛袍的中年人和一個大腹便便的女子。中年人攙扶著女子,正焦慮而緩慢地走過殿前廣場。
“董將軍。”
荀彧快走幾步,追上前去。來的是車騎將軍董承,楊彪之后,他儼然已成為雒陽舊臣一系的領(lǐng)袖,起碼在名義上已與曹操不分軒輊。他的女兒董貴人數(shù)月前懷上了龍種,可皇城委實過于狹窄,所以就被接回家中待產(chǎn)。他們一直到早上才聽說皇宮起火的消息,顧不得董妃身孕,立刻趕了過來。
聽到荀彧的呼喚,董承轉(zhuǎn)過頭來,很有分寸地露出一絲微笑,既表達了善意,又不會沖淡對天子安危的關(guān)心。荀彧看到一手捂住肚子,一手?jǐn)v著父親的董妃,皺了皺眉頭:“董妃身懷六甲,何必如此勞頓?”
董承扶住女兒的右臂,淡淡道:“皮之不存,毛將附焉。陛下的安危,可遠比小女更重要。我們這些作臣子的,可不能顧小而失大。”董承說話一向皮里陽秋,荀彧也不跟他計較,笑道:“陛下昨晚并無大恙,如今暫時在尚書臺休息。董將軍不妨與我們同去。我叫他們拿個便轎來給董妃,免得動了胎氣。”
“種校尉呢?他在哪里?”董妃的聲音很尖利,懷孕讓她的臉有些浮腫,凸顯出幾分刻薄。“無緣無故的,為何寢殿會起火?是不是有奸人要害陛下?”
皇城之內(nèi)豈能如此口無顧忌,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荀彧心想,口中卻勸道:“董妃過慮了,伏后說只是藥爐引火不慎,并無其他緣故。”董妃一聽伏后的名字,冷哼了一聲:“回頭叫種輯他們好好查一查,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堂堂天子的寢殿居然被燒成白地,這傳出去,豈不是讓天下人恥笑你家主公?”
她句句都扣著曹操,頤使氣指。董承大概是覺得女兒說的有點兒過火了,捏了捏她的胳膊,董妃憤憤不平地閉上嘴。
董承的視線越過荀彧的肩膀,看到站在身后的滿寵,眼皮不由得跳了跳:“滿伯寧,原來你也來了。”面對董承的無禮,滿寵只是謙恭地鞠了一躬,保持著沉默,他可沒興趣跟這一對父女逞無謂的口舌之利。
其實董承也頗為忌憚滿寵在許都暗處的力量,可車騎將軍與許令的品秩之差又讓他擁有居高臨下的優(yōu)越感。這讓他每次看到滿寵,都有一種十分矛盾的感覺,就像是看到一塊路邊的石頭,可以輕易踩在腳下,但總不免把腳硌得生疼。
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不再說什么。很快有兩位黃門抬著一頂便轎趕來,把董妃扶上轎子。荀彧與董承隨轎一路來到尚書臺,滿寵沉默地跟在后面。
尚書臺內(nèi),上好的精炭在爐子里熊熊地燃燒著,屋里一片融融暖意。天子劉協(xié)躺在榻上,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伏后守在一旁,眼角顯出細微的疲憊。
董妃一進門,便提起裙角,加快了腳步走到床邊,口中泣道:“陛下!您,您……”可說到一半,她的腳步卻突然停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床上的天子,浮現(xiàn)出幾絲疑惑的神情。
劉協(xié)心中一陣慌亂,董妃是與真劉協(xié)肌膚相親過的同枕之人,想瞞過她并不容易。伏壽昨天晚上就跟他說過,董妃將是他最麻煩的一個考驗。她若是發(fā)覺天子已經(jīng)易人,眾目睽睽之下嚷出來,將是一場漢室的滅頂之災(zāi)。
董妃的娥眉微微蹙了起來,頭略微偏了偏,也陷入了迷惑。眼前這個男子,毫無疑問是自己的丈夫、漢家的天【www奇qisuu書com網(wǎng)】子,可總有些地方不對勁。她撫摸著滾圓的肚子,仿佛想憑借肚中的血脈看出一些端倪。
也許她只消再踏前一步,就能夠徹底毀掉整個漢室。
突然,毫無征兆地,劉協(xié)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把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旁邊的伏壽趕緊遞來一杯熱茶,讓他啜了一口。劉協(xié)潤了潤喉嚨,用十分沙啞的聲音笑道:“少君,你來了。”董妃聽到天子稱呼自己閨中私名,露出幾分喜歡,疑惑之心小了幾分。她趨前一步,試圖看得再仔細些:“陛下,您的臉色為何……”
劉協(xié)剛要開口作答,又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咳嗽。這一次比之前更加劇烈,直咳到面色慘白,他不得不用錦帕掩住口鼻。董妃停住了腳步,伏后按住劉協(xié)的胸口,一邊撫弄一邊沖董妃嗔怪道:“陛下昨夜感受風(fēng)寒,您可別說太多話。”
董妃聽了這話,娥眉一豎,大聲道:“你照顧陛下不周,可不要栽到我頭上!”她大腹便便,雙手一叉腰,顯得格外張揚。伏后微微笑道:“妹妹你誤會了,我只是顧慮陛下龍體,可沒有想過旁的事。”
這一句話綿里藏針,董妃不禁大怒:“什么顧慮陛下!連寢殿都被燒成了白地,顧慮得真好啊。我看你是跟那曹操一樣,嫌陛下活得太長!”
董妃這一句話說出來,尚書臺內(nèi)的眾人都面面相覷,苦笑不已。她是董承在雒陽時進獻給天子的,為人素來口無遮攔,若非漢室這幾年顛沛流離,無暇他顧,這等女子恐怕早就在宮斗之中被淘汰了。
劉協(xié)心中暗暗佩服,伏壽輕飄飄兩句話,就成功地把董妃和其他人的注意力都轉(zhuǎn)移開來,不再來糾纏身份之事。他松了一口氣,未待將額頭冷汗擦去,忽然感覺到在屋內(nèi)還有一道視線在注視著自己。這道視線陰冷銳利,讓人悚然。
那是跟在荀彧身后的一個人,他雖然恭敬地垂著頭,可劉協(xié)知道,剛才他一定悄悄抬起頭來看了一眼自己。只是輕描淡寫的一瞥,就已經(jīng)讓劉協(xié)背心發(fā)涼。
這時伏后站起身來,冷冷地對董承道:“董將軍,你就是這么教女兒朝儀之道的?如今龍?zhí)ノ凑Q,就如此跋扈,以后怎么得了?”
董承面色鐵青地沖女兒喝罵了一句,董妃委屈地扁起嘴來,竟也不問劉協(xié),擰身徑直出了尚書臺。董承顧不上去追她,轉(zhuǎn)身叩拜道:“臣管教無方,請陛下責(zé)罰。”劉協(xié)道:“算了,少君有了身孕,難免心氣浮躁了些。找?guī)讉€侍婢跟著她,別出什么問題。”交代完這些,他停頓了片刻,對其他人笑道,“倒是幾位卿家,這么早便來覲見,足見忠勤。”
荀彧、滿寵連忙叩拜于地,和董承一起道:“圣駕受驚,實乃臣等之過,特來請罪。”劉協(xié)大度地擺了擺手:“寢殿之失,無關(guān)人事,也許是天有所警,故有此兆。也許朕需要下罪己詔了。”
下面的臣子都松了一口氣,皇帝把這件事歸結(jié)為意外,那么許多事情都好做了。劉協(xié)說得很慢,努力地揣摩著真正的劉協(xié)會如何說話。他剛才裝作咳嗽,把嗓音掩蓋了過去,加上大病未愈,一字一句慢慢說出來,倒沒人會懷疑。這些話都是與伏后商量好的,一時間也聽不出破綻。
這時候董承道:“陛下,禁中乃是天子燕處平居之所,不可不慎。臣以為應(yīng)當(dāng)徹查此事,方為懲前毖后之道。”跪在他旁邊的荀彧瞟了他一眼,心中忽生警兆。天子已經(jīng)為此事定了性,這位國丈卻橫生枝蔓,不知道是什么用意。
聽到董承的話,劉協(xié)心中也是一突,寢殿大火后的秘密,豈能經(jīng)得起徹查。他看了一眼伏后,伏后不動聲色,只是用右手在他肩上微微點了一下。劉協(xié)心中少定,便道:“董卿家何出此言?”
董承道:“寢殿被焚,非同小可,當(dāng)擇朝廷重臣二三,督察宮禁,整頓宿衛(wèi),方杜后患。”
荀彧心想,董承這是要借大火之事,對整個皇城的禁衛(wèi)系統(tǒng)開刀了。可禁衛(wèi)一向是把持在雒陽舊臣手中,他這么做,豈非自傷肱股么?想到這里,荀彧不免多看一眼董承,這位當(dāng)朝外戚一臉忠直,看不出有什么異色。
“不知董將軍可有成議?”荀彧不急于表明態(tài)度,而是以退為進,想看看董承到底揣的什么心思。
董承略作思忖,答道:“太常徐璆、御史中丞董芬、光祿勛恒范三人,皆系上上之選。”
聽到這三個名字,荀彧與伏壽不約而同地動了動嘴角。
太常掌宗廟朝儀,御史中丞主查糾百官疏漏,光祿勛掌宮城宿衛(wèi),選擇這三名官員整頓皇城,無可指摘。可在熟知內(nèi)情的人眼中,這其中大有深意可挖:董芬與恒范都是雒陽系老人,自不待言;那個太常徐璆,原是靈帝朝的名臣,后來被袁術(shù)半請半架弄去了壽春。袁術(shù)敗死之后,這位老臣甘冒奇險,居然將傳國玉璽弄到了手,千里送歸許都——自從此璽在雒陽被孫堅帶走后,相隔數(shù)年,終于回到漢室手中,算是當(dāng)年一件轟動天下的大事。無論曹操還是劉協(xié),面上都大有光彩。
是以徐璆在曹氏與漢室之間左右逢源,關(guān)系都處得不錯。有他在,能淡化雒陽一系的色彩,讓曹氏無可指摘,同時又可以充分確保漢室影響力。
不得不說,請出徐璆這一步棋,下得頗妙。荀彧忍不住想,這位國丈一定是在出發(fā)前,就擬好了腹稿。昨夜火起,今晨他就拋出這么一份名單來,反應(yīng)之快,實在耐人尋味。
這其中的曲折,劉協(xié)茫然不知,伏后又無法當(dāng)面提示,他只得裝作沉思狀,生怕一句說錯。這時董承回過頭去看了看滿寵,笑道:“古人有言:宮城郭野,外不靖則內(nèi)不寧。我看,索性請伯寧也參與進來,把許都內(nèi)外都梳理一遍,如此才是萬全之策啊。”
荀彧聞言一嘆,繞了一圈,現(xiàn)在終于圖窮匕見了,他的用心,到底還是在這里。
滿寵與前面三位大臣相比,品秩所差太遠,四人同議,他必居下位。如此一來,除了宮城禁衛(wèi),就連許都警備都要納入整頓之列,雒陽一系便可把手伸進許都令,籍此作些文章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