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羅海之約后,靖王率戍邊軍返回西北十四關,在長河關外遇到了兩個人。青年男女駐馬而立,各自背著一個包袱,看樣子是要離開,特意在關外辭行的。
白衣青年是白無衣,青裳盈盈的是曲和。
靖王遙遙看見,掌下一時失了分寸,胯、下隨戰(zhàn)多年的駿馬頓時長聲嘶鳴,立足而起。引得遠處那兩人遙遙望來
靖王爺的騎術自然是極好的,幾下控住馬匹朝著那兩人而去。
白無衣看著黑壓壓的一片戍邊軍,以及一馬當先的靖王,幾乎是嘆著氣道:“小和,你真的不改變主意了?”
曲和應了一聲,輕聲道:“不改了。”
靖王已經到了近前,勒馬而立,一雙漆黑的眸子看著曲和,沉聲道:“要去哪?”
曲和沒顧得上說話,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人,發(fā)現對方看上去并沒有受什么傷,心底松了口氣。
“族里有點事,需要去一趟北域。”白無衣道。
靖王皺起眉,原本他不說話的時候就顯得嚴肅,一張俊臉冷得不行,眼下心情正不好,渾身氣勢非常駭人。白無衣安撫的摸了摸馬匹的鬢毛,第一百次腹誹道,小和怎么就這么被拐走了呢?
隨之策馬而來的池之慕也楊了下眉,道:“你們還真要去北域那鬼地方,為了樓家那小子?”
原本星羅海之約后大漠寨就可以順道南下返回砂山了,但是池之慕不知道又怎么了,一路隨著戍邊軍而來,卻像是要來長河關見什么人一樣。
靖王聽到他的聲音臉色就更不好了,只看著曲和道:“你內傷未好,不宜跋涉。”
曲和頓了一下,輕輕笑起來:“嗯,我不去,只是來此為二哥踐行的。”其實是順便可以等一等戍邊軍歸來。
靖王和池之慕的眼底都是一松。
白無衣側頭跟曲和說了幾句話,接過曲和遞過來的包袱便告辭了,單人單馬,從長河原北上,去往岐江。
“不需要人跟著么?”靖王看了看天色道。
曲和搖頭,“二哥說白家的人已經到岐江了。”白氏一族辦事素來不讓外人插手。
大漠寨不久前才在北域吃了虧,也不知白氏此行能否順利。不過想來希望不大。
靖王看向曲和,面色終于柔和了一些,道:“你要留下來么?”
“嗯。”
“還走么?”
曲和抿了下唇,眉眼彎彎,沒說話。
池之慕見不得這一幕,冷哼一聲策馬前去,將一眾人遠遠的拋在了身后。
戍邊軍在長河關整軍休憩了半個月才回白城。距長河原之戰(zhàn)已經過去兩個月了,草原進入初夏,綠意如洗,瑯山山脈換了一層新綠,正是生機盎然。浩浩蕩蕩的戍邊軍沿著大道蜿蜒了一路,往白城方向而去。
大漠寨沒有再同路,而是在某一個日落長河的黃昏,南下草原,打道回砂山。
靖王二人一個月前在草原深處的約的那一場比試,最終定在了長河關外某個地界,選了個天氣晴朗的日子。不過沒讓任何人圍觀。
長河原之戰(zhàn)后,孟媛也從白城趕來,軍中醫(yī)藥皆緊缺,年輕的女醫(yī)者忙得腳不沾地,倒是終于從葉詡離世的悲傷中緩過神兒來。曲和的內力一直不見有什么起色,便只給軍醫(yī)們搭把手,她原本就懂一些醫(yī)術,此番與孟媛一起,給戍邊軍幫了大忙。
那日,曲和正有空,便拿著孟媛的醫(yī)書有一搭沒一搭的看,一邊分心想著,不知師傅和九叔到底去了哪里?
長河關之后,她倒是也收到了幾封子玉鴿送來的信,但那二人絕口不提他們的蹤跡。兩人同時離開含蒼崖,實在是罕見。師哥……不知道師哥又如何了?九叔信中有提到子桑,只寥寥數語道已有法子,子桑無性命之危,但尚未醒來。
手指翻動間,便見一紙書頁飄落在地。
曲和撿起時看了一眼,頓時一愣。
那是一張白城常見的樺箋紙,白紙黑字,只寫了幾行小字:“天垂之西,天書之諭;千機之地,幽冥之歌,空城之亡;弢嵐之亂,術師之禍,岐江之北;蒼林。”字跡蒼勁,是很漂亮的古法纏云體,這是葉詡的字。
曲和不是第一次在孟媛的醫(yī)書中見到葉詡的字,五公子遍讀群書,孟媛隨身帶的基本醫(yī)書他都看過,有些地方還順手作了批注。不在書上落筆,而是另用紙張批注然后夾在書頁間,這也是五公子的習慣。令曲和奇怪的是,這行字與這本醫(yī)書一點兒關系也沒有,葉詡用的居然是纏云體,云重欽定的官用文體。
曲和翻來覆去看了幾遍,也沒看出來有什么特別的,正疑惑間,就見孟媛走進門來。
“小和姐,你看到王爺了么?”
曲和搖頭:“今日都未見到。”
“步青巒也說沒有見到,奇怪了,王爺去哪里了呢?我都找遍了大半個長河關了,也沒有消息。”女醫(yī)者泄氣的撇了撇嘴。
“有急事?”
“也不是什么急事。”孟媛坐下來,一手撐著下巴,道:“師傅那邊來了消息,我想先回京城了,有點事得跟王爺說一聲。”
“你要回去了啊。”
“嗯,本來過來漠西家里就不放心,五哥他……現在戰(zhàn)事結束了,我就想回去了。”說著,女醫(yī)者嘆了口氣,“我跟小彤不一樣,漠西這個地方,當初興致勃勃而來,如今卻……我是再不想多待了的。大哥在這里,也許日后我也還會過來,也許,就不會來了。”
曲和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又道:“聽說幽州軍要護送宋大人的遺骨回京,你不妨與他們一道吧?也好有個照應,不然你一個人回去,太危險。”
孟媛點了點頭,眼角瞥見那張樺箋紙,也是一愣。
“這是,五哥寫的?”
曲和應了一聲,將紙張推過去,“方才從醫(yī)書中掉落下來的。”
紙上就那寥寥幾行字,一眼就看盡了,內容也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孟媛手指輕撫著紙面,語氣低沉:“……那幾日,我讓五哥幫忙抄了幾張方子,這個,許是不小心就夾在里邊了。”
曲和也拿不準這個東西有沒有什么深意,便收在一旁,想著晚些時候去讓靖王看一看。不過靖王再露面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凌晨。
草原初夏的凌晨,自遠處歸來的兩人身上沾滿了寒涼的水汽,對戰(zhàn)之后的弋日重劍和西云刀都散發(fā)著凜冽的氣勢,一時無人敢上前搭話。
曲和看了看兩人,道:“你們這是……?”
池之慕眸色深沉的看著她,忽而打馬上前,一把將人扯到身前,勒馬調頭,徑直往北邊去。
大漠寨主的速度太快了,曲和根本沒反應過來,而反應過來的靖王也慢了須臾,皺眉喝道:“你做什么,池之慕?!”
池之慕并不理會曲和的掙扎,頭也不回道:“人我借走半日,你若敢跟來,呵!”
靖王聞聲勒馬,皺眉看著那兩人一馬頃刻間遠去,倒也沒有再追。
曲和掙了兩下,發(fā)現沒有內力的自己實在拿池之慕沒法,便不再費勁兒,蹙眉道:“你要帶我去哪兒?”
池之慕冷嗤一聲,“如今這長河關內外皆是他的人,我能帶你去哪兒!”
人在馬上,凌晨的風刮來如刀子一般,曲和不由得微微偏了頭,無奈道:“池之慕,你要做什么啊?”
身形高大的異族男子輕輕低了下頭,下頜剛好落在她的發(fā)頂上。曲和不自在的動了動腦袋,發(fā)現并不能使對方放棄這個姿勢,索性將臉再埋下去些,避開那迎面而來的寒風。
“琉璃。”嗓音低沉,他的云重官語向來說得很好。
“嗯?”
對方卻沒有再說話,只一味策馬北去。視覺受限,曲和并不能看到他面上暗沉沉的神色,和那雙瀚海一般的褐色眼眸。
馬匹一直往北奔去,平闊的草原已經顯露出起伏,前方能見到稀稀落落的喬木。
“池之慕,你不是要帶我去岐江吧?”曲和疑道,就算她不如以往敏銳了,也還是察覺到了空氣中愈漸濕潤的氣息,還有那不甚真切的浪濤聲。
“琉璃,”身后的人沉聲道,“我?guī)闳タ匆粓鋈粘觥!?
漠西之北,索塔格之北,一脈岐江。
岐江發(fā)源自北域,出于鬼琴山脈,一路西去,直至匯入大陸之西的黦海。岐江狹長,江水寬處遠不及燈江,卻非常深,傳聞是神明揮劍而成;江底溝壑萬千,兩岸奇石陡峭,致使江水洶涌,人鬼難渡。
兩人抵達岐江畔的時候,天光漸明,沉重的浪濤聲聲入耳,教人聽不真切身旁的人都說了什么。
“年初的時候,我?guī)吮鄙厢诮吓腔矓等眨亟稏|西探查了數十里,才勉強找到可以渡江的地方。”池之慕神色淡淡的看著洶涌江水,抬起下巴沖著上游某處點了點,道:“往東大概四十里,有個山石嶙峋的地方,名為半月津,是個被異族廢棄的渡口。昔年云重鎮(zhèn)北軍戍守北域,從狄州一路打到岐江,驅使大量異族西遷,并最終沿著岐江布防,江水以南遂成云重濱土。”
“半月津雖然曾作為渡口,可惜廢棄幾十年,什么都沒有剩下,岐江兇險,沒有熟知水路的人,我也是萬萬不敢強渡的。”
兩人已下了馬,池之慕隨手將韁繩一扔,單手將弋日劍搭在肩上,也并不擔心馬匹跑遠,就施施然往江邊踱步而去。
曲和從未見過這樣洶涌的大江,亦抬步隨之。
千祭山脈雪山連綿,山下亦有融水匯成河流無數,但因為地勢平緩,大多平波無瀾,安安靜靜的流淌開去,并沒有岐江這般浪濤猛烈。
“說起來還要多謝步青巒,”池之慕微微瞇了下眼,道:“范流泊一手□□出來的流螢衛(wèi),放到步青巒手里,倒也沒墮了名聲,岐江兇險,能尋到渡江之法也值得贊揚了。”
“你威脅流螢衛(wèi)了?”曲和道。
“不,只是做了個交易。他想要知道我北上岐江所為何事,我想要渡江,這不是個很好的交易么。”
“但你們渡江之后就甩開了流螢衛(wèi)吧,以至于你們到底在北域遭遇了什么,并無外人知曉。”
“這么說其實不太準確。”
“嗯?”
“流螢衛(wèi)不是我們甩開的,只是在北域遇見一些人和事,被迫分開了。”池之慕語調略沉,半晌,微微勾了下唇道:“不過他能活著從北域出來,回到岐江南岸,我也是很意外啊。”
曲和皺眉道:“北域到底有什么?你們遇到了什么?”
然而池之慕并不打算細說,只道:“你在擔心白無衣?琉璃,就你現在這樣,知道得太多或者操心的太多,都不是什么好事,也沒什么用,不是么。今日以后,安心待在十八城,不要再貿然跑去大漠深處或是其他什么地方了,你要想活得長久一些,最好暫時也不要入關。”
“我知道。”
“你的內力受損嚴重,聽聞是空城祭司以詭術為之?我雖然不太懂那些祭司的手法,不過看你的經脈,恢復的成效不錯,假以時日,你能恢復內力也未可知。在此之前,你身邊還是要有人護著。”
“嗯。”
“聽說大漠空城已被水火傾覆,不復城郭,空城城主、祭司皆不知所蹤,浮安城城主姜永白也死在空城亡城之夜。他死了是件好事,姜永白這個瘋子,他對隱刀的仇恨超乎常人的想象,他活著一天,你就一天不能安生,好在他死了。至于蘇家等一干云重武林,只要你不入關,就不用太在意,漠西是異族和戍邊軍的天下,他們遠道而來討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異族男子眸色深沉,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即使有一日你入關,他也必定會隨行左右,那么,其實你沒什么好擔心的。
“……你,”曲和已經轉過身,微微抬頭看著他,“池之慕,你說這些,是什么意思?”
“琉璃,”他垂眼看他,冷靜道:“祁玄夜是不是給過你一枚玉佩?”
其實他注意到了,重復以后,她的腰側一直掛著一枚小巧玉佩,因為外形樣式皆不出眾,大多數人只以為是一個尋常配飾。
曲和下意識用手指碰了一下那枚玉佩,應了一聲。
她原本常配的那掛琉璃,因為在空城中損了串繩,被她收起,后來白無衣找了些牢固的雪山冰蟬絲,重新串成了一個手釧,便一直戴在了腕上。靖王給的那枚玉佩,她在白城下定決心以后,就一直隨身配著。
“那上邊有兩個字,你注意過么?”
曲和略驚訝,“是有兩個古字,不過我不知道寫的是什么。”
“他沒跟你說?”
曲和搖頭,道:“怎么?”
池之慕勾起唇角,面上浮現那副慣常的嘲諷神色,不過稍縱即逝。道:“那是‘南荒’二字,這玉佩是從南荒銘印里取出來的。”
曲和大概知道南荒銘印的由來,此番聽聞她掛著的玉佩居然出自南荒銘印,吃驚得微微瞪大了眼睛。
“南荒銘印里有個機關,可以將之一分為二,分離成銘印和玉佩。那東西是南疆眾多氏族的信物,合二為一的時候,可以號令南疆氏族。”說著嗤笑一聲,“他倒是真敢送,你這什么也不知道的,也真敢收。”
曲和:“……”
曲和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覺得腰側的小小玉佩倏然間沉重了不少。
池之慕轉過頭,看著東方漸起的金光,道:“琉璃,日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