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城往西一百二十里,是西北第一關,長河關。西北十四關是靖王一力促成的,耗時近十年,現如今都還在修筑,沿著綿延的閬山山脈修筑而成的邊陲之關,南北跨越近千里,將漠西十八城的十一座城池都護持在關內,鑄成云重漠西第一關門。
長河關外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長河原北抵岐江,是索塔格最北端的一片土地。戍邊軍抵達長河關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九天之上,星子明亮,這是青蒂二十五年,三月二十一日的清晨。
靖王爺身姿挺拔的站在關門之上,沉默的看著一片黑沉的長河原,和那些被夜色和薄霧掩蓋住了的敵人的身影,他捻了捻手里的珠子,微微瞇起了雙眼。
他的身后,是云重二十萬漠西戍邊軍。
他們將面對的是十一支異族結盟的二十六萬人,以及完全摸不清來歷、人數、目的……的黑衣術師。
之后幾日,正是在長河原之上,云重戍邊軍第一次正面見識了念術師的強悍,比起持戈操盾的鐵馬將士、刀光劍影的武林高手,念術師完完全全是個不同的領域。
三月二十二的午后,白城里來了一群白衣人,一行十數人自綿延白山而來,衣襟上滿是雪山上清凌凌的風的氣息。那樣白衣翩翩的年輕人,有男有女,面容清秀,不茍言笑,那長袍又不同于喚川山的娟白,而是霜雪一樣純粹的冷白,一行人看上去像是飄動在九天之上的云彩,而天空一般湛藍的腰封和束發緞帶是服飾里唯一的異色。
這群人的到來幾乎沒有驚動白城里任何人,要不是范流泊警醒,根本沒人能發現他們。
步青巒這一次打起了十二分的仔細,將白城和前線的通訊路線牢牢掌握在手中,保證了各種訊息的來往傳遞,那群白衣人出現的時候,范流泊正拿著前頭傳過來的消息在看——他與靖王的想法一致,異族結盟之師雖眾但不足為懼,戍邊軍有的是與異族作戰的經驗,但麻煩的是那些不知來歷的術師,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煽動的,竟能在弢嵐大敗的情形之下還使得十一支異族結盟?不除去那些黑衣術師,就不知道還會出什么岔子。——突然就察覺到空氣中奇異的波動。
范流泊眉峰一揚,招手喚人道:“有不速之客了,全城戒備!”
自靖王抵達后,白城的護衛已經被破狼軍全面接管,兩天前戍邊軍西去這里也還是留了一部分,其中有大部分是靖王的衛字營。來人行蹤莫定,但破狼軍也不是好相與的,覺察不到他們也就罷了,既然落了痕跡就不怕找不到人。
他們在靠近西城門的一條巷道里圍住了來人。
是圍住了,而不是拿下。
破狼軍衛字營是直屬靖王的近衛隊,都是十余年來跟著靖王出生入死的人,當年也是一個個少年就離京的,多年戍邊,有的忍受不了漠西荒寒貧瘠已經回錦繡中原去了。留下來的,有的戰死沙場,有的被提拔為各營之長,其余的便還留在衛字營里。誠然,葉習、孟歸、步青巒都是衛字營出身,溫簡更是一直留在其中,擔任近侍長之職。
凜冽墨色的破狼軍服對上那飄逸出塵的冷白長袍,一時間,雙方都沒有動作。
衛字營雖然看不透對方的深淺,但多年行軍生涯足以讓他們擁有狼一樣敏銳的直覺——這群人不容小覷。而那些白衣人則眼底閃過一絲訝異,顯然對于他們被發現很是意外。
范流泊見到那些人,一愣,隨即慢慢瞇起了眼睛。
白衣翩翩的人群兩側分開,一個看上去不過雙十年華的青年站在遠處,略略抬眸看過來,嗓音如寒雨敲玉石般冷淡:“范先生。”
“閣下認識我?”范流泊奇道。
那青年沒點頭也沒搖頭,只道:“先生還是教他們讓開罷,我等借道而過,無意傷人。”
范流泊搖著扇子敲了敲手心,沉聲道:“邊關重地,閣下因何而來?為何而去?”
“先生應該能猜到才是。”
“還請明示。”
白衣青年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漠西已經壞了規矩,我等斷不能作壁上觀。”
“可有把握?”
此話一出,對面十余人齊齊看過來,眼底都很不善,范流泊只作不見,緊緊盯著那青年。
白衣青年卻仍舊冷靜:“自當盡力。”
“那好。”范流泊抬手做了個手勢,示意衛字營讓出一條道來:“范某送諸位出城。”
那人看過來,與束發緞帶一般湛藍的眸子閃過一抹什么。范流泊從他那冷漠的面頰之上讀到了“跟得上便盡管來”的意味。果然,那人閃身就不見了,衛字營跟了一段路,最后還是在出城之后就失去了對方的蹤跡。
范流泊卻不覺喪氣懊惱,反而慢慢的搖起折扇,嘴角噙著一絲淡淡的笑意。
聞訊而來的衛彤看了看他,問道:“他們是什么人?有什么值得高興的么?”
“是啊,值得高興。借道白城,過溧夢關、長河關,是此去長河原最近的道了,他們此去,想必能成為那些黑衣術師的掣肘。”范流泊慢慢解釋道,眼底幽光明滅:“你問他們是什么人?天之南,凍水川,十萬蒼山。濯山來人了。”
衛彤一驚:“你說他們是濯山的人?”
即便是年紀尚輕、閱歷頗淺,前邊十余年都養在江南深閨的女兒家,衛彤對濯山也是有所耳聞的。
天之南,凍水川,十萬蒼山。
術武之界,無與兵戈。
南起濯山,九州始安。
若真是濯山,那他們就是沖著那些黑衣術師來的。
衛彤倒沒有放下心來,皺著眉頭道:“即便他們是濯山的人,可他們只有十余人,單單那日奇襲白城的黑衣術師就不止這些,他們真的能牽制住么?”
“他們不一定能,但卻是一大助力。當日白城之襲你也看到了,術師之能比之尋常人,可以一敵十,甚至是百,只要他們能牽制住一部分黑衣術師,王爺就能騰出手來收拾那些作亂的異族。何況他們若能相助,我們才能知己知彼,畢竟我們對術師了解得太少了。”
范流泊一邊調整了守城方案,一邊拉了衛彤一把往回走,打算回去給靖王寫封信,把這事盡快告知,一邊還耐心解釋道:
“況且濯山之遠,黑衣術師的消息傳到南邊去也需要時間,他們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這幾日就到了的,這行人想必是剛好在附近,往后必有后援。所以,我們雖不能松懈,卻也值得高興了。”
衛彤想了想,舒眉,又想了想,皺眉。
范流泊看得好笑,抬手屈指,敲了她額頭一下,嗓音低沉悅耳:“你愁個什么勁兒?敵軍來犯,自有我們這些戍邊男兒迎著,你一個女孩子老是想這些,也不怕老得快。”
衛彤用手護住額頭,怒道:“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就不能上陣殺敵、保家衛國么,女孩子就該養在深閨、不識天下事了?范流泊我跟你說你這是低見、是歧視!還有,我再說一次——別敲我頭!”說著一巴掌狠狠拍向他胳膊。
范流泊也不躲開,嘴角噙著的笑容又深了幾分,懶懶道:“啊,衛家大小姐說的是。”
“范流泊!”
二人一路打鬧——應該說是范流泊一路都在招惹衛彤,往往三兩句就惹得女孩子柳眉倒豎、怒起心頭,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然而其實并打不過。范流泊也由得她打,反正以她的手勁兒也就跟玩兒似的——回到城主府衙的時候,正好看到孟媛拎著個筐要出門,衛彤當即扔下范軍師迎上去。
“媛媛,你這是要去做什么?”
葉家五公子的亡故,最難受的是葉習,其次便是孟媛。
孟媛自小習醫,小小年紀就表現出極高的醫術天賦,后來又拜入名醫門下,也不是沒有遇到過疑難雜癥,也不是沒有救不活的患者,可那些人怎么跟五哥相比?她從學醫開始就眼看著五哥受紅毒桎梏,病痛給予身體和精神上的百般折磨,她都一一看著,小時候還曾難過得嚎啕大哭,那時候師傅跟她說,只要她努力研習醫術,終有一日會找到與紅毒相克的方子。
索梅湖干涸,她只覺得萬分失望,淚如雨下;后來在地底暗道尋到合頁雙株,高興得無以言表;從大漠回來,眼看著五哥一日日好起來,她沒有哪一刻是那樣的感謝那素來不怎么靠譜也很少見到蹤跡的師傅,甚至尋到了百年難得一見的牊蜜,只待回家的時候就給師傅他老人家帶回去。然而這一切美好的期許,都在白城遇襲那天破碎了,那時候孟媛覺得天都塌了。
她一直以為合頁雙株是能解紅之毒,沒想到,五哥體內紅毒與生俱來,經年累月早已入骨入髓,合頁雙株只能克制它,卻不能完完全全使之消弭。那些黑衣術師沒有直接下殺手,卻重傷了葉詡,擊潰了合頁雙株在他身體內重新疏導建立起來的防御,使得紅毒再無桎梏、在他體內肆意游走侵略……。
孟媛一直不敢去想,五哥最后那幾日遭受的是什么樣的痛苦。都是因為她,是她疏忽了啊。
葉詡亡故之后,孟媛一病不起,比之曲和有過之而無不及,一直到戍邊軍西行那晚葉習去探望她,兩人聊了許久,這才慢慢好起來。
大病一場,孟媛整個人都瘦了一圈,本就是正在抽條的女孩子,眼下瘦得似是一陣風都能刮走。不過病好以后孟媛的精神好多了,心境也平靜了許多,看到衛彤二人便打了個招呼:“范先生,小彤。”
看到衛彤走上前挽著她的胳膊左看看右看看,心底滿是心疼,于是解釋道:“前些日子的傷員還未康復,我看府里有幾味藥所剩不多了,這兩日天氣也好,聽說坊市已經開始恢復了,便想著去看看有沒有賣的了。”
范流泊道:“你那里缺什么,喚人去采購就是。”
“是啊,病才剛好,就不要出去見風了吧?”衛彤也附和道。
孟媛只是笑:“我自己就是醫者,自己還能沒有底么?我的病都好了,才更應該出去透透氣兒,反正在府里,閑著也是閑著。”
衛彤見勸不住她,于是一把將手上多余的東西推到范流泊懷里,只帶了把佩劍,道:“那好吧,那我陪你去吧,反正我也是閑著的。”
孟媛應了聲好。
范流泊看了看兩人的背影,又看著自己抱著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點了幾個人暗中跟上去,自己轉身回府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