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螢二十七衛傳回的消息稱,濯山與黑衣術師一直鬥到了夜幕降臨,北邊風雨如注,他們皆無法靠近,只能遠遠看著黑夜中不時劃過的森冷光芒。待到第二日凌晨,喧囂漸歇,就著天光熹微能看到草原上千瘡百孔,千里焦黑,卻再也不見了雙方念術師的身影。
消息傳回長河關,雲重戍邊軍當即整軍謀策——不趁著這個時候動手,更待何時?
三月二十四,戍邊軍主動出擊,敗異族之師於長河關外三十里,斬敵二萬七。
二十五,再戰,異族折兵三萬。
二十七,戍邊軍齊出關門,異族退兵百里抵達支虞灣,以奇險地勢反撲。
岐江是雲重國內最靠北的一條河,北岸是荒原千里,南岸是索塔格草原,都是地勢平緩之處,但傳聞岐江乃是神明揮劍劃過而成的溝壑,狹長筆直,深不可測;且江底斷層重重,致使岐江險峻,洪水滔滔難以橫渡。
草原北的支虞灣地勢較低,故引江水南下,形成灘塗無數,草高逾人,蚊蟲肆虐,方圓數百里人畜難行。
支虞灣之戰同樣打得艱難。
草原南端的砂山附近有地名川澤,乃是平緩草原突現斷層所致,千里沼澤高低錯落,底下暗河重重,寒水淙淙流淌可瞬間凍死人畜,水流本身卻並不會結冰。支虞灣比起川澤,少了那些暗河,卻多了隱藏在草叢裡的蚊蟲水蛭。
大軍一進入支虞灣,不論是騎兵還是步兵都受到了嚴重的阻攔。不知名的綠色草類重重疊疊,人就算是坐在馬背之上面額都還會被草葉割傷,而腳下互相糾葛的根系只浮在沼澤之上,一不留心就深陷進去,旁人都來不及施救,人馬就隱沒在草叢間不知所蹤了。
況且棲息在其間的蚊蟲皆大如鬥,被人羣驚擾竟結隊而來,宛如饑荒年間的飛蝗來襲,一匹健壯的戰馬只要被圍住,一時三刻也就只剩下一堆白骨。
異族結盟之師被戍邊軍打得傷亡慘重,退兵之際竟是義無反顧的扎進了支虞灣。
支虞灣之戰打了整整兩天三夜,戍邊軍傷亡二萬九;異族卻足足折了六萬人在此。
整個支虞灣都瀰漫著死亡的氣息,聞訊而來的禿鷲烏鷹遮蔽了弦月朝陽,風吹過的時候,站在高處看下去,千里灘塗皆成粉色爲底、白骨點綴的綠毯。
也正是這一戰,奠定了異族結盟之師的敗跡。
支虞灣之後,異族再無強攻之心。十一支異族中,有一支因長河關之戰中被遣作前鋒,已經悉數覆亡在長河原上,而另有三支異族是覆亡在支虞灣;其餘部族又在激戰和敗退路程中損傷嚴重,彼此罅隙,結盟之意幾近分崩離析。
此番異族來犯,雖兩次攻破長河關、奇襲白城,溧夢關被毀,且造成雲重戍邊軍傷亡慘重;但此前皆是以弢嵐爲首,及至弢嵐族長被擒之後,從異族另有結盟到被攻破並一路驅逐西去,爲時還不到一個月,是以被稱爲弢嵐後亂。
弢嵐後亂之後,漠西異族被戍邊軍所震懾,很是安分了許多年沒敢再來挑釁,靖王也稱爲杜昱柏之後第二個被漠西異族避之不及的戰神。
鎮北軍戍西將近四十年,在此之前,也只有杜昱柏將軍做到了令漠西異族聞風喪膽、不戰而逃。杜昱柏之後,衛疆雖是杜將軍一手帶出來的,但到底缺了些手段,異族不敢大肆來犯,但時不時小打小鬧、□□西進也是少不了的,晚年更是出了弢嵐之亂這等事。陳歌就更不必說,他雖肖似年輕的衛疆,但到底不比衛疆,更遑論與杜昱柏相提並論。
此是後話。
三月二十九,異族自支虞灣倉惶退兵,途中經過平江落,釀成平江落之禍,震驚草原北。
平江落距離支虞灣不算遠,但地勢十分平緩,草澤豐茂,水源充沛,且氣候宜人,春有東風十里,夏有百花搖曳,秋高氣爽冬雪紛沓,端的是風景如畫、美不勝收。這是個很適宜遊牧民族生活的地方,每年冬後初春一直到夏末,都有許多支遊牧部族都會來此休養生息,這個時候,草原各異族顯得十分和睦,彼此歌舞交談和樂融融。
平江落很美。
弢嵐之亂的消息傳遍草原,牧民們自然是知曉的。但是一來平江落北臨岐江、東有支虞灣,算得上是有天然的屏障;二來,年前草原大旱,冬季來得早去得遲,牲畜損傷十分嚴重,甚至連牧民們的生活都受到了極大的影響,他們不得不來平江落尋求生機。
誰能想到,千里灘塗的支虞灣也沒能攔住戰事蔓延,反而因爲大量的死亡釀生了恐懼和戾氣,敗退的異族缺衣少食且情緒暴戾……種種緣由,致使平江落成爲繼支虞灣之後,第二個血浸數裡的地方。
不同的是,支虞灣埋葬的都是雙方將士,而平江落——十之□□皆是毫無防備的牧民。
更有甚者,民衆被逼無奈,只好轉而北渡岐江。岐江天險,江水兇猛如瀑,便是大漠寨當日北上都歷經萬險才得以過,這些牧民又哪裡有本事強渡呢。平江落之禍,便有數千之衆亡於岐江之上,屍骨無存。
平江落遭此禍後,有十年的時間都乏人問津。
其實不過是第二年,這裡的草葉就覆蓋了森森白骨,當時浸透根系的血液也已經被盡數吸收,百花依舊,飛雪依舊。但每到夜幕降臨星月無光之時,這裡總是會響起各種悲慼的、慘烈的、憤恨的、恐懼的……嚎哭之聲,久久迴盪在依舊如詩如畫的草原上。
此後大小戰事,異族皆不成氣候,一路敗走西去,當初二十六萬結盟之師零零落落,不足八萬。而云重戍邊軍,不算留守長河關的三萬人,還有近十三萬。
從戰事來看,二十萬對敵二十六萬,對方折損人數是己方的三倍,且對方還在一路敗走,此役乃是大勝之役。但起兵不到半個月,死亡人數已達如此數目,傷者更是數不勝數,這也是雲重近十年來所罕見的了。
況且,那些術師完全沒有了消息,這就是個隨時會轉折的點。戍邊軍一路急進要的就是速戰速決,否則一旦濯山牽制不住黑衣術師,雲重大軍又深入草原,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然而一直到四月初,念術師們都沒有出現在漠西戰場上了。聽聞平江落之禍的時候,他們還現身岐江,雙方打鬥致使岐江翻涌,加劇了渡江之衆的慘景,然而畢竟只是傳聞,流螢二十七衛已經完全失去了他們的消息。
直至四月初四。
四月初四,漠西青神祀。
當日索塔格突降大雨,不僅僅是草原北,而是一場籠罩了整個草原、荒漠的大雨。雲天九萬里,黑色雲層低低的壓在索塔格上空,風聲如刀劍相擊般尖銳,到了黃昏時分,有狹長鋒芒貫穿南北、撕裂天際,狀如神怒,史稱——青神之怒。
池之慕站在高地上看著低沉雲天,還在下雨,他也沒有撐傘,濃重的水汽被真氣擋在衣物之外,整個人看上去異常陰鬱。
“真是少見。”異族男人低聲自語道。
青神祀是漠西重大祭典,比之當日除夕的辭舊迎新也不遑多讓,祭的正是傳聞中隕落在索塔格的青神。
想必砂山之上已經鐘聲重重了。
他們出門在外,又是在戰場之上,只有阿若耶不知上哪兒尋了幾樣東西,搭了個簡陋的祭臺,幾個人輪番拜了拜以示心意。不過還真別說,那祭臺搭得還是有模有樣的,靖王路過的時候看了一眼,也不知想的什麼,還略略躬身行了個禮,引得阿若耶一衆詫異相視。
這一日無戰事。
不要說這傾盆大雨根本打不起來,就是天氣晴好,草原異族也絕不會在這個時候起兵的,這是對神明的大不敬。戍邊軍抓緊時間養傷的養傷,討論戰事的討論戰事,大漠寨的就清閒多了,反正他們只是跟著自家寨主來給靖王搭把手的。
謝宥此番隨著靖王,比之當初與陳歌一道的時候要舒心得多,正是意氣風發,連胳膊上的傷都不在意;步青巒還在爲著那些術師的蹤跡頭疼,臉上已經好幾天沒見著笑了。
葉習此番參戰,殺傷力直接翻了個倍,異族將領對上他的幾乎都沒能活著回去。一身赭衣,滿頭白髮,一柄長劍上,墨絛打成的飛白結猶如鎖魂巾幡,所過之處神鬼皆退讓;時人又稱之“白髮修羅”。修羅將軍的名號在戰場上尤爲震懾人心,到了後來根本沒人想跟他單打獨鬥,見之即走。
而鎮北軍將領在之前就損失嚴重,倒是此番整軍對敵又出了幾個格外出挑的,看著也是可堪大任。
漠西很多年沒有下過這樣大的雨了。
池之慕在雨幕中站了好半天,招手喊人過去。
阿若耶還在收拾那堆青神祀的物品,過來的是蒙恪。
“寨主?”
“去跟後邊的說一聲,讓靖王過來一趟。”
大漠寨的不喜歡被人看著,但這軍營又不是讓他們隨便逛的,不遠不近的還是跟了一些人,這件事情讓池之慕臉色一直不怎麼好看。
魁梧木訥的異族漢子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頭問道:“寨主,要是他們問要做什麼,該怎麼說?”
池之慕微微瞇了下眼,“嗯,就跟他們說,對面的異族差不多要降了。”
蒙恪有些意外,顯然不知道自家寨主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雖然異族敗得慘烈,但草原異族向來不言降,寧願深入草原乃至退走大漠,反正雲重大軍是不可能一直深入索塔格的;況且他們倚之爲後盾的黑衣術師還沒有消息,應該不會輕言放棄。
但蒙恪也不打算多問,點頭應了一聲便找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