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游俠”的名號,其實是因“北刀客”而來。
江北有刀客,少年出江湖。十五動北域,四州無人及。
刀劍本無情,冷鐵亦無心。千里雪封盡,一片孤月明。
說的就是“北刀客”。
近年來,燈江以北的云重武林第一人非“北刀客”莫屬。由此,同樣是少年出江湖、驚采絕艷、聲名動江南四州的白無衣,便被江湖中人稱為“南劍客”,后來發現這一雪莊的少莊主比起劍術更喜歡游山玩水,他自己也曾立誓走遍云重八州,看遍四下春秋,遂改名號為“南游俠”。
這一南一北的兩個人,一使刀一用劍,又都是年紀輕輕之輩,卻已經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乃是近年來云重武林的翹楚。
白無衣在江湖行走已經有幾年了,雖然年紀輕輕,卻因為走的地方多、見的世面廣,便不像中土武林那般自視甚高,言語處事都留有余地。他并不希望曲和跟破狼軍走得太近,眼下卻不好說什么,同靖王爺打過照面后,白衣劍客抱著一雙短劍站到了曲和的身旁,是一個保護的姿勢。
靖王面色淡淡,似乎也并不在意這揚名江南的俠客。
孟媛一看到葉詡就跑了過來,抬手搭脈,又細細問詢他這幾日的身體狀況,最后絮絮叨叨著讓人下去煎藥。
葉詡微微笑著,眼底似是有幾分無可奈何,也只溫言應著,并不反駁醫者的話。一轉眼,卻看到不遠處黑色軍服的青年將軍,一張俊逸的臉龐冷硬隱忍。
也不知為什么,人不在眼前的時候,葉習還可以壓住那種焦灼惶惑,一見面了,見到他面上清淺笑意,見到他君子端方,葉習反而從心底里升起一股恐懼。雙生子一般的靈犀,彼此都對對方有預感,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
葉習握緊拳頭,眉頭也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倒像是他自個兒不久于人世一般,真是……。
不遠處的葉詡這般想著,原打算笑一笑的,到底是沒成功,唇角那一抹溫潤笑意僵硬片刻,倒有了幾分苦澀之意。
破狼軍抵達索梅綠洲,索梅湖畔的人數驟然增多,放眼望去黑壓壓一片。一行人守著蛇見花直到日影西斜,也沒見到傳聞中的黑水蜂,在此期間,徐盛等人將湖畔發現的那個埋人的大坑稟報了靖王爺。
“尸體上的傷口大多是刀劍所致,刀口極深,可見行兇之人力道之大;招式粗狂,下手毫不留情,是慣常行此類事的人,而且人數不在少數;另外,所有尸體的傷口上都沾了毒。”徐盛說著也不自覺皺起眉,“王爺,那些人與其說是死在刀劍之下,不如說是毒發身亡,只是那毒十分高明,乍看去并看不出來。”
靖王仔細打量著那個被清空了的大坑,“尸體呢?”
“回王爺,尸體已經另尋地方安葬了。這坑里的尸體共計兩百一十一具,男女老幼、中土漠西、番邦異族的都有,應該是當時綠洲上所有的人;或許是被索梅湖水突然大量減少所吸引,人群往湖畔聚攏,才被人滅了口。手段如此狠絕,這種做法……”
徐盛皺著眉,接著道:“王爺,葉將軍和屬下覺得,唯有大漠空城有這樣的手筆。”
靖王的目光沉沉,看著那處,似是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這時,曲和開口道:“我也看過刀口,確實很像大漠空城的沙麟衛。”
靖王轉眼看她,突然想起來她是跟大漠空城交過手的,微微皺著眉:“當日在落霞灣,你們遇到的是大漠空城的沙麟衛?”
曲和點頭,“嗯。”
靖王沒說話,只是臉色看起來似乎更加不虞。
“沙麟衛……”沒等靖王開口,一旁的白無衣便拂了拂袖子,道:“沙麟衛乃大漠空城的祭司護衛,向來緊隨他們的大祭司,惟命是從,莫非大漠空城的祭祀大人親自來了這里?”
曲和輕輕抿了下唇。她想起了當日草原南端的那片山林里,面罩銀色面具、嗓音陰柔的古怪男子。
靖王跟曲和那一問一答也引起了白無衣的注意,年輕的劍客側頭問道:“小和,落霞灣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會遇到沙麟衛?”
九叔只跟他說子桑出了點事,曲和要去大漠空城尋一樣東西,讓他護著些,其余種種皆沒有言明,是以白無衣知道的其實不多。
曲和也沒有過多隱瞞,低聲道:“二哥,年前秋天,我師哥去了一趟大漠深處,師傅不放心,我便下山來尋他,我沒有在大漠里遇到師哥,反而是在去看戚叔的時候,在阜城見到了他。我們二人在回去的路上,因為師哥身上帶的東西,我們被大漠空城的沙麟衛追殺,他們人數眾多,又及其擅長用毒,其中有兩個男子的武功很高,師哥,師哥中了他們的毒,直到現在也……在落霞灣的時候,我們碰巧遇上幽州軍入西跟草原異族起了沖突,他們在落霞吊橋上做了手腳,我和師哥在過橋的時候,吊橋從中斷開,我們掉進了河里;幸好后來遇到媛媛他們,救了我跟師哥一命。”
葉詡等人也是第一次聽曲和說起那件事的前因后果,細細想了,不經有些后怕。荒寒大漠,千里草原,追蹤、暗殺、爭斗,命懸一線,生死未知,……現在聽她輕描淡寫的三言兩語,幾個人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
“小和姐……”孟媛微微仰頭看著她,皺著小臉,看上去有些難過。
孟媛當日是親眼看過她和子桑的傷勢的,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傷且不論,只曲和那近乎枯竭的內力、子桑那看不出來歷的毒就教她頭疼不已。那時候她還不知道大漠空城,不知道沙麟衛,也不知道世上有著能與紅毒不相上下的東西——大概也就是無知者無畏。現下,在看到索梅湖底那規模龐大的引水坑道,在看到湖畔那滿是尸體的大坑,在經歷了千里荒漠的貧瘠和殘酷之后,孟媛終于明白,能在大漠深處稱霸數百年的大漠空城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存在。
——索塔格荒漠的大漠空城,他們從不將任何人放在眼里,只因他們自己就是在與天地相搏。兇悍勇敢,無所畏懼,不留余地。
曲和倒沒有太多余悸了,此時看到孟媛面上擔憂之色,道:“媛媛,都過去了,沒什么事。”
孟媛仔細打量著她,最后扁了扁嘴,“好吧,你們個個都厲害得很。”想了想,還是不吐不快,把腦袋一擰,“一個個的都不拿自己的身體當回事,嗯哼。”
一旁無故受到牽連的葉家五公子無奈一笑,“他們都是習武之人,自然是厲害的,咱們比不得他們。然而功夫不是人人都會,是個人卻都是會生病的,這樣算來,那些妙手回春的醫者才是真正厲害,不是么?”
孟媛微微抬了抬下巴,嬌嬌俏俏道:“五哥,別以為夸我兩句就完了。我還沒跟你算呢,你那脈象,你又勞心勞神的做什么了?看書?你都快把云重的典籍看遍了,還不滿足?”
被嗆回來了啊。葉詡袖著的手一攤,“怎么會,五哥說的都是事實。”至于看了的那十幾本異族書籍,嗯,暫時不要教她知道好了。
除了看幾本書,他還能做什么呢?葉詡有些自嘲地想,又道:“媛媛,你的醫術又精進了罷?待回了京都,你師傅知道了一定十分高興。”
孟媛對自己的醫術還是看重的,又十分敬重自己的師傅,聽葉詡這么一說,面上雖然還繃著,唇角卻早已上揚,眉眼間神采飛揚。
白無衣沒聽他們說些什么,抱著雙劍若有所思,問曲和:“子桑帶了什么東西?以至于沙麟衛千里迢迢、從大漠深處追到草原邊兒去。”
曲和輕聲道:“一朵蓮花。”
白無衣愣了片刻,倒吸一口冷氣,半晌才發出聲來:“你們……子桑,他可真夠厲害的。”不過他原本想說的是,真夠胡鬧的。大漠里有什么蓮花?除了那東西,還有什么植物能在大漠深處那寸草不生的地方開出花來。
兩人說得隱晦,也因為其他人俱是廟堂中人,并沒有人明白他們說的是什么。
而靖王原本靜靜聽著,不知曲和的哪句話觸動了他,云重的六王爺驀地瞇了下眼,漆黑的眸子暗沉沉的,突然開口道:“琉璃,你師哥去大漠深處做什么?”
曲和抿了抿唇,“比劍。”
“跟誰?”
“……大概是,大漠空城的城主。”
靖王慢慢點頭,“難怪。”
“難怪什么?”曲和看著他,道:“王爺是否知道什么?”
靖王搖了搖頭,道:“去年秋天弢嵐大軍跟鎮北軍起戰事,本王一直提防著他,沒想到一直沒動靜,原來是被絆住了腳。”說的是大漠空城的城主。
“大漠空城……不是一直不關心大漠以外的事情么?”曲和有些奇怪。
靖王也一直奇怪到底是什么東西吸引了他們,三番五次的入世攪局,去年以來就沒有消停過。
靖王的目光落回那埋人的大坑上,“異族沒有土葬的習俗,這大坑顯然只為了毀尸滅跡,做得又不夠利落,應當是善后的時候被打斷了。”他的目光在葉習、白無衣身上打了個轉,“你們誰先到這兒的?”
葉習道:“事發之后,是末將等人先到的,當時綠洲上到處都是血腥氣,但是一個人影都沒有見到。”
光影已經西沉,大漠的黃昏尤為壯闊,綠洲外邊一望無際的黃沙將天空都映得澄黃,一道一道的斜暉還蔓延在天際,血一般鮮亮。靖王沉默了片刻,垂眸看著索梅湖底,淡淡道:“下邊應該另有玄機,再查。”
“是!”葉習抱拳應了,正要下去安排人手再去仔細排查湖底的坑道,突然聽到一個聲音道:
“等等。”
出聲的是白無衣。白衣劍客直起身子看著遠處,微微皺起眉喃喃道:“這聲音……有些不對勁啊。”
靖王和曲和同時轉頭看過去,遠處的天際正在慢慢暗沉,光彩濃重的黃昏渲染得空氣都有幾分震動。那微妙的震動,慢慢的竟清晰起來,在場幾個功夫修為高的人都凝起了神,葉詡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還是將孟媛護在了身后。
“這……”白無衣一時弄不清楚那若有似無的聲響到底是什么,打算過去看看,足尖一點便躍上了近旁一株最高的喬木上。
那震動越來越近,聲音也越發明晰。
嗡——嗚——
嗡——嗡——嗚——
“我的天……”白無衣驀地瞪大了眼睛,像是被遠處那肉眼看不到的景象驚住,整個人往后退了退,卻忘記了自己是站在樹梢上的,這一退直接踩空了,凌空翻了個身落在地面上。這才夢魘般道:“黑水蜂……蛇見花竟然真的招來了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