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無衣狠狠的握了握手指,沉聲道:“你什么意思?”
白發祭司只是淡淡重復道:“少莊主,你不想救她么。”
白無衣當然想,但孤魂、野鬼都拿曲和身上的情況沒辦法,這些天來,他幾乎把所有能想到的法子都過了一遍,把所有能想到的人都琢磨了一遍,卻還是想不到合適的方法。大漠深處,太多無能為力。
然而鬼蜮空城的女祭司卻說她能救曲和。
空城唯一的女祭司,只有十二歲的女孩子,白無衣明知不能輕信于她,卻還是忍不住想:萬一呢?
千般斟酌,萬般思索,最后也只化作一句:“要怎么做?”
諾輕輕抬了抬手指,那是非常蒼白修長的十指,在空氣中有種霜雪般的美麗。
“她身上有兩股內力,是么?”
“是。”
“一股清正,一股邪異。真奇怪,她居然活到了現在。”白發祭司平波無瀾道。
白無衣皺了下眉,沉聲道:“諾祭司,到底應該怎么做才能救小和?你的條件是什么,你帶我來這里,不就是為了這個么?”
諾偏了下頭,淡道:“條件?”
空城女祭司的面上又浮現出那種洞悉一切的蒼涼,幽藍色的眼瞳像是深不見底的寒潭,風吹不起波瀾,月影無光。
“沒什么條件。少莊主,諾不是在幫你,諾所為空城。”
“那要怎么做?”白無衣再一次重復道。他并不完全相信女祭司,但畢竟別無他法,方才那一下已經很明顯,曲和完全控制不住那兩股內力了。
“很簡單,少莊主,你廢去她那股邪異的內力就好了。”
白無衣面上狠狠地扭曲了一下。
諾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如同當日在索梅綠洲,眾人發現曲和身上同時存在兩股內力時候的第一反應。然而如果真的那般簡單,慕容岐和白閑為何十余年來都沒有做什么?究其原因,梁沉將那股融合了念術的隱刀內力灌入曲和體內的時候,她的年紀真是太小了,那樣深厚的內力,此舉兇險萬分,也不知道梁沉當年是怎么下得了手。
然而,也正是那股內力在變相的支撐著曲和幼小的身體,當年慕容岐和白閑都不敢動手,及至她慢慢長大,那股內力也漸漸融入四肢百骸,更是無從下手。
諾輕輕眨了下眼睛,對著那滿池的黑色蓮花道:“你知道這是什么花么?”
“什么?”白無衣回神,轉而皺起眉:“不知道。這是什么,跟我們有什么關系?”
諾臉上浮現出一個奇異的表情,慢慢道:“這是枉生蓮。”
“嗯?”白無衣出身不俗,師門顯赫,又是年少行走江湖,這么多年也從未聽說過什么枉生蓮,而且他們明明是在討論曲和身上的內力,并不是那些深沉迭麗的蓮花。
白發祭司以指為刀,在自己左手中指的指尖輕輕一劃,頓時有鮮紅的液體滴入池中,方才凋謝了大半的墨蓮霎時恢復生機,竟次第綻出花苞,慢悠悠的舒展開了花瓣。相對應的,身形單薄的祭司臉色越發蒼白,十二歲的少女,稚嫩沉靜的面頰之上竟有了幾分枯敗之意。
“枉生蓮生長在幽冥之上,花香有奇效。”
“用來做什么?”
諾淡淡道:“少莊主,諾可以借枉生蓮的花香,助曲姑娘體內兩股內力分離,并且暫時不會損傷她的經脈。那么,少莊主,你能出手廢去她其中一股內力么?”
“你說真的”
“你瘋了?”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一身紅衣瘦削的欒厄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小安殿外。
空城副城主皺著眉大步走進來,他眼角掃到四周灼灼盛開的蓮花,特別是那些墨色的枉生蓮,臉色頓時陰沉得風雨欲來。
“諾,你在干什么?”
女孩子輕輕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副城主。”
“我問你在干什么?!”他的眼睛緊緊盯住祭司袍下那修長的手指,上邊的傷口已經漸漸愈合,不再有血液流出。
欒厄的臉色很可怕,白發祭司卻不為所動,慢慢收回手道:“如副城主所見,諾在想法子救人。”
“諾,你是空城的祭司,城主昨晚就讓你回司儺山,你為什么還在這里?被城主知道了,就不是在司儺海待幾個月的事情了,你不明白么!”
“空城祭司的職責,不就是侍奉神明、延續我空城么,諾要做的,就是這個。城主的吩咐啊,”諾頓了頓,突然抬眸看他,“副城主知道她是什么人么?”
欒厄煩躁的走了兩步,想說是什么人有什么關系,一個外人哪有空城的祭司重要,但對上那雙司儺海般幽藍的眸子,莫名氣短,悶聲道:“隱刀后人。”
諾輕輕搖了搖頭,白色的發絲輕輕晃動,“不止呢。六百年隱刀的唯一后人,云重柳劍的弟子,那個人的……同門師妹。”
聽到“云重柳劍的弟子”七個字時,欒厄眉峰一動,待聽到諾說到“那個人”,這位空城的副城主一愣,分明想到了什么人,面上露出一副很奇怪的表情來,似乎是原來如此的了然和果然如此的悲意。
欒厄沉默了片刻,將方才踏入小安殿時看到諾以精血喂養枉生蓮的心悸壓制住,道:“城主他……知道的吧?”
欒厄昨夜沒跟索司圖錄一道,只后來略略聽說了這件事:城主出去處理叛逃的祭司,回來的時候帶回了兩個云重人,城主似乎十分生氣,卻沒有當場處死那二人。欒厄皺了皺眉,他忽然明白,今早城主那比以往愈加陰郁的情緒是因何而來了。
諾點頭:“城主知道。”
欒厄想通了,愈發頭疼:“城主知道她的來歷,卻不讓人醫治,你現在這樣做……諾,你真的明白城主的意思嗎?”
“諾不明白。”出乎欒厄的意外,白發祭司靜靜道:“諾不明白城主為何不救她,諾只知道,她的身體拖不了多久了,而一旦她在空城出事……副城主,相信諾,你不會想見到那個后果的。”
欒厄當然相信諾。也許大部分的人都不能理解,在空城那么多的祭司里邊,欒厄不相信那些上了年紀的長老,不相信那個來歷奇詭、武功名望都高得出奇的大祭司,卻唯獨相信諾,這個年僅十二歲、空城唯一的女祭司。他給予了索司圖錄獨一無二的忠誠,卻將毫無保留的信任給了諾。
欒厄點了點頭,“你準備怎么做?”說著看了一眼蓮花中央的云重女子,還有那柄懸浮在半空中的黑色權杖,眸色一沉,道:“枉生蓮開,生死門啟,你要給她分魂?”
“你們在說什么?”
自從欒厄進來之后,他二人就一直在用異族語言交談,既不是弢嵐語也不是任何一種白無衣聽過的異族語言,白無衣根本聽不懂兩人在說什么,只是看那紅衣男子表情變換,最后沉靜著臉指著曲和說著什么,他終于出聲。
“小和的內力非廢掉不可么?”
欒厄冷冷道:“命都快沒了,還舍不得內力!”
白無衣繃著下巴轉頭去看蓮臺上的女子。小和是九叔托付他照顧的啊,一雪莊子嗣不豐,且女孩兒又少,還沒見面時只聽九叔說起便覺得她身世可憐,何況一見面就覺得歡喜,他將她當做親妹妹啊……他不舍得她受苦,卻竟不知她的情況已經嚴重如斯,且在這虎狼環飼這地方,他亦無法護得她周全……白無衣只覺得,眼下這場面竟比他平生所遇見的任何一場險境,都要艱難。
欒厄不理他,已經下定了決心,對著白發祭司道:“諾,城主一時半會抽不出身,你動手吧,我給你護法。做完這件事你盡快回司儺山,不要讓城主發現了,最近也不要再下山。”
諾微垂的眼睫輕輕動了動,轉而問白無衣:“少莊主,考慮得怎么樣了?”
白無衣已知當下砝碼全不在手,手中無牌,局面難料。焦躁自責皆是無用,遂開門見山道:“我不相信你們。我們路上曾遇到兩位武林前輩,他們也曾說小和的內力混雜、情況不好,但遠沒有到需要廢去的地步。另則,我們素昧平生,敢問祭司:何以施以援手?”
欒厄冷笑一聲:“你說的武林前輩,該不會是大漠里那兩個瘋瘋癲癲的老頭子和瘋婆子吧?孤魂、野鬼的話,你們也信?他們自己不就是練功走火入魔的么。”
孤魂、野鬼癲狂不假,走火入魔也是事實,但那二人確實對曲和抱有很大的善意。幾日相處下來,對于他二人的話,白無衣還是愿意相信一二的。
卻見諾輕輕抬了抬手。
“旁人怎么說的,諾不清楚,但她的情況確是糟糕,少莊主何必自欺欺人。至于救人的原因,諾只能說,諾這樣做,為的是空城罷了。”白發祭司淡淡道:“少莊主,時間不多了,你若顧慮太多,換個人來也是一樣的。”
諾的話音方落,欒厄便轉頭看著白無衣,眼底暗潮涌動。
白無衣內心掙扎半晌,握拳的手松了又緊,咬牙沉聲道:“不必了,我……親自動手。”
枉生蓮,分魂術。
這偏僻詭異的術法源自南國召雀,是召雀術師占卜時用來自保的手段,初時并不引人注目,后來有占卜師心生邪念,改動術法,遂至陰狠毒辣,被召雀王族下了禁令:不予傳授,不予修習,違者皆殺。遂至失傳。
后來召雀國滅,分魂術居然流了最初的手抄本出來,輾轉之下,最后落到了天垂之西、大漠空城的祭司手中。
只可惜,召雀枉生蓮毀于國滅之時,僅遺下幾枚種子,這蓮花對水質要求極高,若水質不好便活不下來,更遑論開花結子。眼下小安殿的這一池枉生蓮,其實并非水生水養,空城是培植不出正宗枉生蓮的,這墨色蓮花完完全全是靠著空城祭司的血液存活。
這樣培植出來的枉生蓮,能開花,卻不能結子,是以空城的祭司們一代一代都要小心喂養著,不能令其根系死去,否則,便再也沒有第二株了。
諾早在下定決心要救曲和的時候就想到了,倘若失手,這一池枉生蓮不知能不能活得下來。不過真到那個時候,曲和在空城出事,不要說云重柳劍、江南白氏,單憑那個人……估計就能把空城攪得天翻地覆。
司儺海的預言啊,滿盤星軌竟系于一人生死。
十二歲的女祭司垂了垂眸,手指輕輕摩挲著權杖上的珠子。
這是不能回頭的路。
十指分,眼眸輕闔。
“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