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的砂山練武場上正當黃昏,池之慕將弋日重劍的劍柄抵在胸口之上敲了敲又放回去,看著眼前的人開口道:“琉璃,你嫁給我怎么樣?”
曲和收刀的手一抖,差點一刀劃在自己腕上。
曲和眨了眨眼,“你說的,是我想的那個意思?”
大漠寨的寨主理所應當?shù)攸c頭,“當然。不然你以為還有什么意思?”
曲和嘴角僵著,半晌,“哦。”
池之慕當然不認為她這是答應了,微微瞇著眼,“哦什么哦,你怎么說?”
曲和還能怎么說,她腦海里空白了——她實在是跟不上池之慕說話做事的節(jié)奏。
還沒等曲和把話說出來,輕功過來的阿若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睨了池之慕一眼,像是剛看到他們過招一般指責道:“曲姑娘傷還沒好,你這是干什么?”又轉(zhuǎn)頭看著曲和關(guān)切道:“琉璃,別理他。你身上怎么樣?臉色好蒼白。”
曲和被打斷了,只好輕輕搖頭對阿若耶道:“我沒事,三姐。”
池之慕皺眉看著跑出來搗亂的紅衣女子,嗓音低沉不滿道:“阿若耶。”
阿若耶不管他,拉著曲和的手往外邊走去,“還說沒事,眼底都是血絲呢,是不是昨晚太吵了沒睡好?走,去三姐那里,那邊沒人吵鬧,琉璃你剛好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曲和身上無力,又有些愣神,被阿若耶拉著走了幾步,身后傳來池之慕低低沉沉的嗓音。
“琉璃。”
曲和腳下一頓,回頭看去,只見高大的異族男子緊緊盯著她,面上不動聲色,褐色的眸子卻如瀚海深沉,“你怎么說?”
阿若耶當時就想一巴掌拍在他臉上!真是個榆木腦袋,不會猜女孩子的心思也就罷了,連人家的臉色都不會看了么,沒看見曲和眼底清清楚楚的排斥之意么還非要趕著問這么直白。就是勾搭個草原姑娘還得有個信物呢,這種見了兩面還什么都沒準備就求親的方式,怎么能對著一個云重中土的姑娘使出來呢,寨主你在想什么?!
阿若耶無法,怒其不爭地狠狠看了池之慕一眼,“這種事情總得讓人家考慮考慮吧,池、寨、主!”
池之慕充耳不聞,直直看著那個握著雙刀的女子。
曲和最后還是沒說出什么來就被阿若耶拖走了。
事實上,這種情況根本就不在她這十幾年的考慮范圍內(nèi),池之慕這突然一下,曲和才猛然察覺,原來自己也到了這個年紀了么。于是這個云重女子的反應就是愣愣跟著阿若耶回去,想了半夜終于理出點頭緒了,準備去找池之慕說清楚。
曲和從來沒去過池之慕的宿處,也不知道在哪里,出了阿若耶的屋子才發(fā)現(xiàn)燈影綽綽樹影婆娑,院子里邊一個人都沒有,而院子外邊倒是站了不少人,只是面生得緊。
曲和心頭一跳,也不知為什么就沒走正門,使了輕功從屋檐下邊的陰影里掠過。
曲和是循著有人的地方走的,也不敢托大往人多的地方去,走了半天驚覺自己這樣的小心翼翼到底是為什么?還沒等曲和想出什么來,身后的一個房間里傳出個熟悉的嗓音,曲和一頓,隱著身形掠過去湊近了窗戶。
這樣一來曲和更覺得自己一副做賊的模樣,頓感哭笑不得。
很湊巧的,房間里的聲音就是池之慕的。他們似乎是在說大漠寨的事,大漠寨的幾個元老人物都在,曲和皺了皺眉,這種事她知道得太多并不好。很快,他們商議的事情結(jié)束,眾人紛紛告辭,曲和正想著是否要出去打個招呼,一抬眼卻看見了首先走出來的青年十一。
這個人對曲和一直持有很高的警惕,那種的審視和猜疑也讓曲和很不舒服,此時見是他腳步一頓,遲疑那么一會兒的功夫紅發(fā)少年也走了出來。小六也一直對云重人極不滿,曲和干脆就原地站著不出去了,反正她這個時候來找池之慕似乎也不怎么合適。
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屋里卻傳來池之慕的聲音,“阿若耶,下午你什么意思?”
窗戶里邊的阿若耶的聲音有股朽木不可雕的鄙夷:“你還說,堂堂大漠寨寨主,求個親居然什么都不準備?要不是我攔著曲和,她能當場就拒絕你!”
“呵。”隔著一層窗戶紙,那個男人語氣里的狷狂之意仍然絲毫不減。“拒絕就拒絕唄,反正她知道我要娶她就夠了。”
阿若耶道:“寨主這話說的——不是,你想干什么?”女子的語調(diào)突然拔高,“你又想干什么?!”
池之慕懶洋洋道:“娶親啊,還能干什么。你不是一直念叨著要娶個姑娘進大漠寨,好讓我收收性子么,我覺得琉璃就不錯。”
窗外的曲和跟屋內(nèi)的阿若耶聽出不對來,同時皺起眉。
阿若耶遲疑道:“寨主,人琉璃可沒答應嫁給你。”
池之慕輕描淡寫,“這個不重要。”
屋子里靜了一會兒,阿若耶突然笑道:“哦,寨主,你這哪是娶親,分明就是要搶親吶。”阿若耶看池之慕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吃驚之余又覺得這樣似乎也不錯,但是,“依我看,曲姑娘那性子未必會由著你胡來,到時候寨主你想怎么辦?像下午一樣打一架?”
池之慕也不理會阿若耶的嘲笑揶揄,嗓音依然散漫低沉:“反正這是砂山,上得來,未必下得去。”
半晌,阿若耶妥協(xié),“好吧好吧,寨主你要搶一個壓寨夫人,我們這些做屬下的還能不配合么。我這就去告訴蒙恪,讓他把南屋那邊看緊點。”走了兩步又回頭輕笑道:“不過寨主,曲姑娘那性子……,你可想好了啊,別到時候生出什么事端來,會后悔的哦。”
屋外,曲和不知道池之慕做了什么動作,阿若耶嘖了兩聲走了出來,往南屋那邊去了。
到這個時候,曲和對里邊那個人的歉疚之意已經(jīng)盡數(shù)化為惱怒。
她長這么大,還真沒被幾個人威脅過,這下倒好,才來了草原兩次才見了池之慕幾次,就被他威脅了幾次了?!
還嫁給他,做夢呢!
氣極的年輕女子手已經(jīng)搭在彎刀上了,因為太用力,手掌上的新傷碰到冰涼的刀柄讓她渾身一凜。電光火石間,曲和竟然想清楚了這個時候不能跟他硬碰硬,真打起來她肯定就走不了了。
曲和一個反身,急速往后院拴著棗紅馬的方向掠去。還好她來時途經(jīng)了后院,離這不遠還記得住方向。
于是當天夜里,在所有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大漠寨的寨主剛確定還沒來得及搶過門的壓寨夫人趁著夜色正濃,跑了。
砂山是大漠寨的大本營,防御自然不簡單,即便是這樣新年的半夜里,山上山下多少明哨暗哨都是警醒著的。棗紅馬比曲和認路,大概也知道主人是遁走,一路上馬蹄聲壓得極低,不嘶鳴不打噴嚏,看得滿心惱怒的曲和都分心驚嘆了。
“你到底是什么馬啊?我在含倉崖下邊遇到你的時候,沒覺得你這么厲害啊。”
棗紅馬的回應是昂首蹭了蹭她握韁繩的手。
饒是如此,曲和還是在走到一半路程的時候,聽到了山頂響起的低沉鐘聲。緊接著,由上而下的號角聲響遍整個砂山,聲樂在寂靜的半夜里異常的嘹亮,聽得曲和頭皮一麻。
回頭看去,只見山上碉樓望樓的燈火依次亮起,緊接著是漫山屋舍的燈燭火光,將整個砂山照得如白晝般通明。然后曲和就聽到了四下紛沓的腳步聲,整齊有序地往最近的望樓涌去。只要點亮了樓上的燈火吹響了樓上的號角,這一片也會像山上一樣立刻燈火通明,無處藏身。
即便是情況慌亂,曲和還是不得不感嘆一聲砂山攻防布置的精妙。聽說這是當年建立的時候就設定的,那個時候的大漠寨主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而已。那個男人,真是天生的領(lǐng)袖,當之無愧的草原霸主。
曲和只停了一會兒,立刻就趁著腳步聲的嘈雜往山下趕去。
從砂山上逃離的這個夜晚,一直到很久以后都還讓曲和感慨不已。
夜色昏暗,火光綽綽,身后的鐘聲號角聲此起彼伏,猶如索命般不依不饒。她身邊只有一匹棗紅馬,只帶了一個包袱和一雙彎刀,在陌生的地方磕磕碰碰往山下走去。草原深夜的風吹涼如水,而馬匹溫熱的鼻息噴在她的手上。
大漠寨的防御實在是太過強悍。要不是她聽到了阿若耶二人的對話走得早,要不是砂山上人數(shù)眾多很多人都沒有見過她,要不是棗紅馬敏銳有靈氣,要不是池之慕的那只黑隼恰好沒有歇在砂山,……,要不是運氣足夠好,曲和都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次踏足砂山下的那片草原。
從池之慕發(fā)現(xiàn)她離開到她走至山下,只這一段距離,就耗費了曲和帶出來的所有的迷藥,這還是曲和竭盡全力避開人后最好的結(jié)果了。
但是到了后來,曲和也不得不動用[十剎]了。
池之慕趕到山下的時候,那條用木頭圍成欄桿的上山的道路上已經(jīng)滿是人影,其中刀光劍影,弦動箭發(fā),正是一片混亂景象。
高大的男人站在進入砂山的第一座望樓之上,看著下邊的混亂景象,褐色的眼眸中一片晦暗的風雨欲來。
他的速度太快,首先跟上來的只有阿若耶一個人。
紅衣女子站在他身旁,掩袖笑道:“我就說吧,曲和那性子啊,怎么可能關(guān)得住。”
池之慕嗓音又低又沉的有些危險,“我原本也沒打算關(guān)著她。”
阿若耶輕輕哦一聲,語氣里的幸災樂禍更明顯了些,“你都打算強搶了,還指望人好好地跟你拜堂成親?池寨主,想什么呢你。”
池之慕看了她一眼。
阿若耶卻只笑著,并不為之所動,像是沒有看到那人眼底的警告和惱怒。她看著下邊的年輕女子道:“看樣子她是知道你的打算了,這才匆匆離開,估計也氣得不輕。你要怎么辦?”
池之慕頓了一會兒,卻問道:“剛才,你知道她在外邊?”
阿若耶立刻挑起柳眉,她雖然不怎么贊成池之慕的這個方法,但要是奏效的話,那個結(jié)果還是很令人高興的。畢竟這幾日相處下來,這個草原女子還是很喜歡曲和的,也覺得能有個人被眼前這人看得上真是太難了。但是被他記上一筆也真的不劃算。
“喂,池之慕,不能誣陷人的啊。我是看著她好好待在我屋里我才去你那議事的,誰知道回去了才發(fā)現(xiàn)人早不在了。再說了,曲和的武功明顯比我高吧,她要是收斂了氣息我怎么可能知道她在外邊。”
池之慕瞇著眼哼了一聲,也不知道是怎么個意思。
隨后,一襲深邃的蒼藍身影騰身而起,往樓下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