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從那個時候開始就變了。
雖然他對女人比以前還好,更加憐惜,對外人依舊木訥,可是女人知道,以前的少年,無論怎麼兇狠,心底依舊帶著一絲柔軟。
而現在,即便他在笑的時候,眼底也帶著一絲冷酷。
少年辭去了工作,並沒有離開這個地方,而是繼續躲在這裡茍活,每次回家的時候,身上總帶著更多的傷痕,甚至有一次一道刀傷從右肩劃到了肋下,森森白骨嚇得女人當場就哭了起來,說我們離開這裡好不好,隨便去哪裡都行,少年彷彿感覺不到疼痛,冷著聲音回答再等我一段時間,我帶你光明正大的離開。
女人在蛛絲馬跡中得知少年加入了一個幫派,靠著一身狠辣和拼命的架勢,很快就成了小頭目。那一次的刀傷,就是帶著兄弟們搶地盤的時候被劃拉開的。不比砸場子鬧事圖幾個錢的小混混,這纔是真正的刀口上舔血的勾當。
少年搏命如野狼。
好在從那不久之後某次搶奪地盤的時候有一名終年一身黑衣的男人投奔到少年麾下,男人自幼習武,一身橫練功夫登峰造極。有他在,少年受傷的次數日益減少,地位卻水漲船高,一步一步走向幫派權力中心,從名不見經傳的過河小卒,逐漸成爲這一片兒人見人怕的光哥、光爺,兩人也從狹窄陰暗的地下室搬到窗明幾淨的大房。少年從來沒有跟女人說過每一次離開家是有多麼驚險驚心動魄,只是每次買新衣服的時候少年都會讓女人在內裡腰部縫上一隻內兜,裡面永遠放著一把明晃晃的短刀。
然而即便如此,在魔都上海這個表面上對誰都笑瞇瞇無比友好實際上比北方那座京都還有優越感的城市來說,一條土狗,走不到巔峰,終歸是一條土狗。
少年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某一天晚上,一番雲雨之後女人尖尖的舌頭舔著少年耳朵,她總喜歡這樣,從上到下,舌尖一點兒一點兒的劃過他已經滿是傷痕再也不復當年清秀的身軀。那天晚上少年很累,女人在他耳邊說,我們走好不好,帶上一點兒錢,光明正大帶我走。
然而男人卻一把推開她,道,走,到哪裡去?到了一個新地方難道又要像一隻土狗被別人碾在腳下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
女人抱緊他,臉上一行清淚,喃喃道,我不要你多麼顯赫多麼權勢滔天,我們一起去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小地方過平凡日子就好了,我沒那麼嬌氣,可以跟你一起工作,回家種地也行。只要每天能看到一個完完整整而不是鮮血淋漓的你,我就知足了。
可是我不行!少年吼著,看著女人道,你知道當我看著那個應該千刀萬剮的混蛋走向你的時候心有多碎嗎!那時候我就決定,我一定要站在最高處,讓這羣踩著我的人給我磕頭認錯,讓你光明正大的站在我身旁,我要用這整座上海做你的聘禮!
女人看著他,除了心疼,還有一絲不可捉摸的堅決。
整日裡在外奔波的少年哪裡知道,上面那幾位,早就把主意打到了他身上。自古以來狡兔死走狗烹,功高震主的事情數不勝數。更何況少年暗地裡扶植自己黨羽,偷偷私吞幾塊地盤的事情早就被眼紅的人供了出去,更可笑的是,這樣的背叛,連一百萬都不值。
少年自然不知情,女人不知道用什麼方法知道了,但她沒有告訴少年,因爲那時候的他,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眼裡,依舊只不過想捏就隨手捏死了,最多隻是姓慕名念慈的黑衣男人有些棘手。
索性,她長了一張不錯的臉蛋。
索性,這個世界上,男人本就喜歡臉蛋不錯的女人。
美麗即是罪惡的源泉。
少年爲了博取歡心不斷往上爬,無所不用其極,勾搭老大的女人吹枕邊風,剛剛到手的錢財轉手就送了出去。少年志得意滿,以爲暗地裡做的事情無人知曉,想著總有一天,能力夠大了,就去自立門戶,成爲這片上海灘喊出去響噹噹的一號人物。
少年永遠想不到,好幾次有人忍無可忍差點把刀架到他脖子上最後又忍住放他一馬的時候,都是女人在背後**低吟,婉轉承歡。
劃過他身體的舌尖,正在任別人予取予求。
值得嗎?
一身黑衣的慕念慈眼神哀傷,看著眼前早已千瘡百孔的女人。
女人淡淡一笑,眼神溫暖道,我願意,就是值得的。
跟我回去吧,慕念慈再一次忍不住低喝道,這裡不是我們應該呆的地方,遲早有一天你會毀了自己的。
回去守著三尺蓮花臺繼續做我無情無慾的聖女?女人自嘲一笑道,當我理解了這萬丈紅塵爲何讓人這麼嚮往的時候,就回不去了。答應我,如果有一天出事了,不要怨他,我自己的選擇,我自己揹負。
終於還是出了事情,頭頂上有位老大迷戀上了女人的身體,直接向少年提出以女人換取錦繡前程,平步青雲,扶搖直上九萬里。老大絲毫不避諱睡過女人的事實,幾分豐腴,幾分清瘦,一點一滴說來。
像是一刀一刀劃在少年心上。
少年當場拔刀,匹夫一怒,血濺三尺。
在幫派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少年帶著滿身鮮血回到家,死命把女人按到牆上,像一隻瘋了的野獸怒吼,爲什麼,爲什麼要這樣對我。
少年粗暴的撕開她的衣服,以近乎**的方式進入她的身體,一寸一寸。
像是一寸一寸撕開她本就鮮血淋漓的心。
下體仿若撕裂般的疼痛讓她些微清醒,她看著面色猙獰其實早已算不上年少的少年,心裡悲涼一笑。
我要的,終究只是你愛我而已啊。
這天,這地,這人世種種繁華,都比不得你說愛我兩字。
少年卻在耳邊咆哮,你在他們身下的時候,是不是也像這樣?
婊*子,哈哈,婊*子,哈哈哈哈,婊*子配狗,天長地久,哈哈哈哈哈哈……
良久,少年起身,神色冷淡,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這個房間。
剛下樓出了門,一個頭頂蓮花冠身穿寬大道袍面上遮了一片面紗的道人不知從何處走出來,聲音沒有絲毫起伏。
他看著少年,道,這下你信了吧。
少年冷笑,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道人搖搖頭,目光看向遠方道,信了,今日便有路可活,方可踏上山巔,看一看山頂風采;不信,如腳下塵土,起伏隨人。
少年神色猙獰,臉上青筋暴起,怒喝道,你叫我怎麼相信她是隻妖精!
道人無喜無悲,我幫你遮住篡權殺人的消息,今日子時,回家便知。道人嘆了口氣,其實不只是她,你身邊的慕念慈,也一樣是隻妖精,不然你以爲會有這麼巧?在你最需要的時候上天安排了一個武術宗師給你?
少年霍然拔出腰間短刀,如若不是,我必殺你!
……
直到子時,安然無恙,彷彿他殺了一位頭頂老大的事情真的如道人所說,現在還無人知道。
少年極爲痛苦的來到房門前,顫抖的打開房門。
下午被他搞亂的房間依舊一片狼藉,屋內的女人沒了身影,靜悄悄的。
然而在他近乎**她的地方,赫然躺著一隻毛色雪白的貓。
毛色純白,不摻任何雜質,像是冬日裡落的初雪。
更像女人羊脂白玉般的身體。
少年眼眶通紅,拔刀便砍,畜生!
白貓驟然驚醒,看著殺意凌然的少年,有些驚慌失措,她想問他怎麼了,張口卻只聽到一聲。
喵。
喵喵喵。
白貓靈巧的躲了開去,跳到窗戶旁看著少年,眼神悲傷,喵。
原來,已經不再是那個人了麼,白貓擡手,卻是一隻雪白的爪子。
少年又舉刀砍過來,白貓躲開,少年便舉刀再砍,周而復始,本就心神交瘁的少年不一會兒就氣喘吁吁。
爲什麼,少年聲音顫抖,爲什麼……我的慈兒呢,你把慈兒還給我好不好……你把慈兒還給我……
這個在外人面前即使被砍了無數刀依舊會咬牙站著的男人,此刻淚流滿面。
白貓卻只盯著他,喵。
道人忽然出現在少年身邊,輕輕一笑道,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白貓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但是於道人來說,她也不需要明白。
道人單手虛握,白貓便感覺周遭空間一陣凝固,身子不由自主的朝道人飛去。
御靈!
白貓不斷掙扎,口中悽慘尖叫,喵喵喵!
道人笑道:你是在找慕念慈?不用擔心,我已經廢了他修爲,一時半會兒,怕是趕不回來了。
白貓叫聲更加淒厲,她不知道已經可以御靈的高人,爲什麼會找上她。很快,她就明白了。
道人一隻手提著白貓,對著地上少年淡淡道:貓性本惑,白慈的魂魄,早就被她吃了。她所做之事,不過是藉著白慈的皮囊。之所以如此,我說過,你是身負氣運之人,她的目的就是吞食你的氣運,所以你自到上海以來,諸事不順。
喵!不是這樣的!白貓不斷掙扎,然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少年原先顫抖的身軀慢慢平靜,抹掉眼角眼淚,盯著她,問道,你到底是不是她。
白貓不再掙扎,看著少年,無比安靜,喵。
少年忽然笑了,笑的眼淚都掉出來,他道,我真是傻,竟然跟一隻貓問話,哈哈哈哈……大師,你說吧,我怎麼做才能把我的的氣運拿回來。
道人道,取其心肝,將其身軀鎮壓在北郊我部下陣的別墅中,自然氣運反哺。
好。
少年冷漠點頭。
他從兜裡掏出短刀,最後和她對視了一眼,便刺了下去。
血液從心口流出,她卻感覺不到疼痛,她看著眼前神情冷峻的少年,很想很想像以前那樣撫平他臉上的皺紋。
她慢慢伸出手去,一隻雪白雪白的爪子,還沒被鮮血浸染。明明離他的臉那麼近,她卻怎麼樣都夠不著。她盡力往前伸去,然而,終究是什麼都沒有碰到。
我愛你,她說。
他聽見一聲低微的喵,不知爲什麼心裡陡然一痛。
那隻朝他伸來的爪子,無力的垂了下去。
……
白貓放入湖中心的陣中位置,心肝放到內裡畫滿符籙的桃木盒子,果然之後,少年一路順風順水。原本不抓到他誓不罷休的幫派一夜之間被連根拔起,他作爲被幫派通緝的人獨善其身。之後依靠當時偷偷搶下的幾塊地皮做起了地產生意,生意越來越大,幾十年後,他站在這片土地上最高的樓頂,俯瞰整座城市的風景。
我的聘禮準備好了,你呢?
他問過道人爲什麼幫他,道人卻笑著說,三十年後我告訴你答案。
然後道人就消失不見了,從那之後他再也沒有見過。已經不再年輕的少年沒有等到三十年後,在娶了現在的妻子不久後就遇到一個自稱來自龍虎山的閒散道人。
閒散道人只是看了別墅一眼,就嘆了口氣,給了他一疊符籙,告訴他可以選擇鎮壓自己,也可以選擇鎮壓陣中之物,選擇權在他自己手上。
若是有心懺悔,便終日以心頭血澆灌盛放心肝的木盒,即使自己出了意外,也要讓身邊至親之人以鮮血澆灌。
少年在閒散道人嘴裡,聽到了另一個故事。
那個故事裡,一個少年在某個大雨滂沱的夜晚救下了一隻毛色雪白奄奄一息的貓。
他把她帶回去,一邊包紮傷口,一邊輕聲細語世界這麼好要好好活著,不知道是對貓說,還是對自己說。可是第二天,傷口還沒好的貓就不見了,少年還以爲只是一場夢。
故事裡的其實原本並不叫這個名字的白慈在被少年救下第二天就死了,原因是被酒吧老闆逼迫要她親自去給那幾個紈絝人渣道歉,白慈自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風塵中清高如她,選擇以自殺來反抗那個骯髒的世界。
少年不知道,暗中一直看著少年的白貓卻知道。
她怕少年傷心,或許這只是一個藉口,便舍了百年修爲不要,化爲人形,附在已經死去的“白慈”身上,她告訴他,她其實叫白慈。作爲聖女的她本就沒有多少修爲,去了百年,便是空空蕩蕩,不剩分毫。
她看著少年一步步飛黃騰達,爲他喜悅爲他開心,然後遭逢變故,沒有靈力的她被人肆意侮辱。看著他眼中的星光逐漸湮滅,處處透著冷酷與厭惡。雖然他對自己還是這麼好,要把這座上海當作給自己的嫁妝。
其實她知道的,哪裡是想要把這個處處透著奢華的城市當做嫁妝……他只是,厭倦了這種一文不值的生活而已。
但沒關係,只要他想的,她就要去幫他實現。作爲一隻貓的過去百年人生,還不如這短短幾年來的痛快,對她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她甚至去求了慕念慈,許諾當少年真的可以站在這座城市之巔說話的時候,就跟慕念慈回族裡。慕念慈,呵呵,真是好名字,所有貓眼中天造地設的他們,她卻不愛他。
什麼是愛,白慈不清楚。可是當她見到少年後的那種悸動和歡心,是慕念慈不曾給過的。
後來的事情,少年,不,應該說是中年男人,都已經知道了。
其實在他身邊的,一直都是她而已。
即使是被他親手將刀子送進身體挖出心肝,也只是想著“我愛你啊”的那個女人。
那個“幫他”的道士,自始至終都在戲弄他而已,簡簡單單設了個局,他就自己鑽了進去。
原來,即便到最後,他也只是個別人手中的玩物罷了。
那座招財法陣,一面幫他聚集錢財氣運,一面和整座別墅形成大陣,居於陣中心的白貓,永世不得超生。
被廢盡修爲的慕念慈,重新化作黑貓。
她死的無怨無悔,但慕念慈不能接受這個結果。
親眼看著愛的人被挖出心肝鎮壓在湖底永世不得超生,該是怎樣的一種心痛。
世上既再無白慈,便也再無慕念慈。
世間只有少年。
少年名叫周世光。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