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文字萬萬個，只有情字最動人。

還有一種說法，叫做世間最傷人者，唯情而已。

老道士楊虎臣并沒有說話，于他來說，三十年前說的已經夠多了，至多只是看著已經再也不復一身大紅衣衫的道人，心底微微嘆息。

老道人在看到這座被魔化了的六丁六甲陣之后，就已經明白了來人是誰，畢竟在陳般若耳中聽著吹牛的三百年來卜卦無雙，在外人眼中則是實打實的贊譽。老道士道袍破爛，微白的雙鬢處處透著風雨滄桑，只有這時，看上去比換上那身玄色道袍還要來的有仙氣。

老道士楊虎臣莫名其妙看了眼天上，皺眉道：“快扛不住了？”

面覆白紗的道人點點頭。

“扛不住了就回家，”老道人柔聲道，“家里那么多地方，足夠你折騰。”

“師傅”，道人忽然摘下面紗，露出一張足以用得上“驚艷”二字形容的絕美面龐，竟是一個容顏極美的女子。和宋青官清高中透著些未熟橘子般的青澀而比，道人則是真真正正的冷若冰霜，本就高挑如男子般的身材，月光下愈發神圣不可侵犯。

那女道人說到：“若是心中無家，蓮兒又能去到哪里。”

老道士欲言又止，躊躇良久，還是說道：“……自家門口，師傅總是膽子大些，底氣足些。”

絕美女人搖搖頭，露出一抹笑容道，不再談論這事，轉移話題道：“下面那孩子？”

話沒說全，老道士卻仿佛已經了然女子接下來會說什么，肯定的點點頭：“是他的孩子。”

忽然一行清淚猝不及防的從女人眼中流下來，似是飄飄夜空忽然墜下的一滴仙露，女人梨花帶水，甚是凄涼，口中卻忽然大笑起來，甚至不經意間邊哭邊笑被嗆了一下，直咳嗽。

女人卻是不在意，依舊笑著，喃喃道：“我說怎么會那么像……師兄他，明明也是這樣的眉角才對……是了，那個天眼，總歸是做不得假的……”

然而女子忽然間仿佛發現了什么，笑聲驟然截止，清聲道：“你沒有教他修行？”

老道士苦笑了一聲，搖搖頭道：“天眼終歸是天眼，一旦登堂入室便是前途無量，說的好聽，終歸是這方天地掣肘你師兄的手段，我不是不想，是實在不能，自你師兄之后……能讓天眼之體修煉的法子，早就被這方天地抹的一干二凈。”老道士話風一變，繼續道：“只是這可能也是好事……修行路上無善惡，這孩子注定和你師兄一樣，性子雖是溫和，骨子里卻有極為堅韌的信念，我怕的是他有一天會走上你師兄的老路，到時候我這做師傅的一旦死悄悄了，這座天下，總不能讓他自己來扛。”

自稱蓮兒的女人卻是絕美一笑，目光穿過無數的距離鎖在陳般若身上，平靜道：“師傅卜的卦，向來是不會錯的。”

老道人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太白入夢，紫薇帝星。

“師傅莫不是以為，他無法修行，便入不得這帝王之道？”名喚蓮兒的女人凄然一笑道。

老道士楊虎臣凝眸，緩緩開口：“人世不過一場大醉三萬六千五百場，即便入得了這帝王之道，又能如何？”

蓮兒目光重新看向被她喚過不知多少次“師傅”的老道人，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閉上眼睛，道：“三萬六千五百場，何如一朝化龍，叫這天下盡浮生。”

“他本就是這山河帝王。”

老道人看出了什么，忙喝到：“不可！”

然而卻是晚了。

實際上名字叫做李蓮蓮的絕美女道人周圍星光點點，一股直憾蒼穹的氣勢沖天而起，這一刻，華夏大部分修士忽然感覺到一陣莫名心悸，不自覺望向天空上方。

龍虎山天池中某位細心澆灌氣運金蓮的白袍老人停下手中動作，微微一嘆。

白馬寺打坐中不斷瞌睡的老和尚低低念了聲阿彌陀佛。

蜀山上一道劍意刺破云霄。

就連北方無人的大漠中那位不知名的帶刀俠客，也是忽然間抬首望天，眼眸熾熱，卻又帶了些許惋惜。

天上一道奇怪的金光忽然照破黑暗，老道人怒喝一聲，舉起一掌掌心向天，硬生生把那縷金光推了回去。又怒目道：“停下！”

李蓮蓮頭顱一寸一寸低下，身型也是下移了一大截，像是背上背負了什么龐然大物。

她看了老道人一眼，逐漸把目光移到依舊昏迷不醒的陳般若身上，目光柔和。

他的眉眼，昏睡中依舊那么溫柔，若是再長大些，就更像了吧。

也罷，上一次是我錯過了，這一次，便用我來償還你失去的東西。

雖然他終歸不是你。

可是他身上，流的畢竟是你的血。

這就足夠了。

武當李蓮蓮，跪請天眼初開。

一縷血跡從李蓮蓮嘴角涌出，然而涌出更多的，是周圍點點星光。

每一縷星光，俱是天地大道。

修行中人修到高處，所看到的，便是這天地大道的風景，合道合道，合的便是這天地大道。即便身死，也是化道而去。

然而此外還有一種人，吞食天地大道修行，合道對他們來說，終究是靠天吃飯的卑微活計。倒不如吞天而行，天上地下，唯我獨尊，謂之修魔。

修魔者，本身力量悍然無匹，足以徒手開山河，彈指撼昆侖。

但終為天地所不容，若是不小心泄露半分藏于體內的道韻，必將遭到天地無情鎮壓。

據說修為到達高處，便有那天上金甲仙人，著真武令，奉旨入凡鎮魔。

鎮壓魔修，將天地大道歸還人間，謂之除魔衛道。

李蓮蓮單膝下跪，體內點點道韻不斷涌出。絕美的容顏艱難的抬起來，清冷的聲音頓時直達天聽，她朗聲道：“武當李蓮蓮……跪請天眼初開。”

涌出的星光并沒有散去，而是凝聚成一條蚯蚓長短的光河，在李蓮蓮身邊圍繞。李蓮蓮輕聲一笑，道：“去。”

光河瞬間俯沖之下，竄入昏迷少年的頭頂百匯穴。

頓時濤濤的天地靈氣，向著少年四肢百骸瘋狂涌去。

李蓮蓮微微一笑，有些疲憊。

天上金光大閃，一道驚雷平地而起。老道士楊虎臣單手向上，竟是一個擎天的姿勢！

“傻徒兒！”老道士嘆氣一聲。

卻有一聲渾厚無比的聲音從天上傳來：“楊虎臣！你阻擋天門，妨礙上仙捉拿罪人，該當何罪！”

老道士楊虎臣笑了笑，依舊保持著單手擎天的姿勢，對著已經虛弱無比的李蓮蓮笑道：“師傅想吃那口糖葫蘆了，這么多年走了那么多地方，還是咱武當山的山楂最好，你做的最好吃。所以啊，”老道士瞇了瞇眼，“別那么任性，回去給師傅摘些山楂。”

李蓮蓮抬頭，這一眼便是看到風姿無窮。

下一秒，整個華夏的各大圣地，都聽到一聲大笑。

西藏的某個半裸尼姑，昆侖山上小劍童，白馬寺里老和尚，龍虎山上老道士……還有武當山后院單獨的一個只擺了兩個靈位的祠堂里，某個隱隱顫動的靈位。

“老道楊虎臣，替我徒兒，討教一下仙人手段！”

上一代武當掌門，名喚楊虎臣的落魄老道士，一步入天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