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跪伏在地上, 雙拳緊緊的握著，像是在努力壓制自己的情緒一般，卻仍是不發一語。

“你的手臂怎么了！”我怒道。

她似被我嚇了一跳：“是。。。是那天, 皇上趕過來救援的時候。我害怕了, 我沒想到皇上竟會出現。小姐！我真的不要想要害你！我只是。。。只是。。。。。。我沒想到他竟然會出現在那個地方。。。。。。我阻擋他進去, 卻, 卻來不及說清楚, 就被皇上砍掉了右臂。我眼睜睜的看著皇上進了地牢。。。。。。我真沒。。。真沒想到皇上竟然會出現在那里！”她低著頭，凌亂的頭發遮住了她打大半張臉，她幾乎泣不成聲, 說出的話也是零零散散，不成語句的。

“說, 慕容敏的那顆‘相思蠱’是不是你給她的？！”我厲聲道, 語氣里卻有掩藏不住的虛弱。

她終是再次抬頭, 一雙哭的紅腫的眼睛驚訝的望著我，喃喃道：“小姐。。。您。。。。。。”

“我怎么知道？哼。。。。。。”我冷笑道, 一時卻說不出話來。

身后的喬影接過了我的話，沉痛道：“蘇青，看到我，你還不明白么？”

阿青像是剛剛回過了神來了似的，驚惶了瞪大了雙眼, 恍然大悟的看著喬影。

陰影處的幔帳被慢慢掀起, 又是一個人在眾人眼前現出了身形。那人之前一直沉默著坐在層層的幔帳深處, 并未說話。

阿青看到現身的那人, 幾乎已經震驚到茫然, 她只是一遍遍無意識的喃喃道：“重風。。。重風。。。。。。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沒錯, 那天，喬影并未去換云。

準確的說，是并未到達換云。他在半道上便收到了喬阿秋送給他的一封密信。信上告訴他，他已身中“相思蠱”，莫要來到換云與她相見。告訴他慕容敏想要借換云之手殺掉喬影，并且趁著戰亂將皇上困在邊界的計策。最后告訴他剩下的“相思蠱”已被全部銷毀，只是好像莫名的少了兩顆，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不見的，令她很是不安。

喬影于是緊急抄小道回頭，卻無意間發現了阿青沿路設下的陷阱。阿青應該知道單憑她一個人的身手，她是萬萬贏不了喬影的，于是便設下陷阱作為輔助。只是沒想到這卻成了喬影懷疑的源頭。喬影是阿青的師兄，教過阿青很多東西，甚至可以算作是阿青的半個師傅。那些個設置陷阱的手法，阿青就算再是怎樣掩飾、改變，也足以讓喬影起疑。于是他悄悄的繞過阿青的追捕，回到了皇宮，將一切猜測報之與我。

那個時候也只是猜測罷了。我并不想像當初一樣，再次冤枉了阿青，我害怕她再次被我傷害。

可憐我那時竟然那樣的心軟。為了阿青，竟生生的忘記了“懷疑即要抹殺”的行為準則。

我只是試探。

并且將計就計。那時芝先生其實已經找到了替重風和阿布洛麗的新藥，我卻謊稱重風已死，其實重風已在易容之后，被我秘密的轉移到了京外藏了起來。皇上率領眾將出兵換云亦是幌子，領兵去了換云的并不是臨淵，而是易容成了他的喬影。而皇上則一直混藏在守衛京城的禁軍之中，伺機行動。

那天，靈嬪來到我的清蓮殿，說要給樂朗吃甜食的那一刻，是我給阿青最后的機會。

我是多么的希望她能在那個時候自我的身后站出來，禮貌的對著靈嬪微笑，而后答道：“抱歉，靈嬪娘娘。我家娘娘和二皇子并不大喜歡吃甜食，因此殿里也不曾有。”

我多么希望她這樣回答靈嬪。可惜她只是稍微猶豫了一下，仍是收回了已經邁出的腳步。而后沉默的看著我一步步的步入慕容敏給我設下的圈套之中。

自此，主仆二十年的情分便已盡了。

阿青低下頭來，低低的哀求著：“小姐，小姐，小姐不要將我逐出家門。。。。。。小姐！”

心兒慢慢的走到蘇青的身前，低頭看著她：“蘇青，你還是不明白么？這一切都是一場計策，都是娘親為了徹底的鏟除慕容世家而策劃的一場戲。如果沒有你的背叛和娘親對你的信任，這本應該是一場完美無缺的好戲。可是你卻把這一切都給毀了。蘇青，你的背叛娘一開始就知道。你害我娘變成了這個樣子，你還有什么臉留在族里？”

心兒咬牙說：“蘇青，我恨不得親手將你大卸八塊。可是，你的罪太重，你連死的資格都沒有。”

阿青仰頭看著我，似是完全不曾聽到心兒的話，表情竟是萬念俱灰，只期盼著我最后的決定。

我偏過目光，不知道是看向了哪里：“阿青，告訴我你的理由。”

多可笑，我原來從不是這樣的人。背叛就背叛了，我一貫只看重結果，從不重視過程，亦從不糾纏原因。只是這次，我真的想要個明白。

她的臉上滿面的淚痕，和著血污，在黑暗中看起來竟是一塊塊的斑駁模樣。

她哀痛的看著我，眼神令人心碎。記憶中，她也曾是這樣在我面前哭過的。

“小姐，”她低低的喚了我一聲，一如往昔：“您還記得，當初答應過我的話么？”

我有些怔忪，我答應過她的太多，真正能夠實現了的卻又太少，現在想來，確是真的遺憾。

她自顧自的說了下去，一字一句，緩緩而過，都像是輕撫珍貴的回憶：“三年前，宮里還沒這么亂的時候，那次您帶著我們去皇陵。在路上的時候您對我說等江山平定，我們就隱居田園，就在您早些年隱匿下來的那個山上。您還記得么？”

我心中酸楚，點點頭：“我還記得。”

阿青卻緩緩的搖了搖頭：“不，您不記得，您一點都不記得了。這么多年，我跟著您的身后服侍著您，與您一起長大，我看得出您一點一滴的變化。您為了皇上，變了多少？您為他費盡心血，籌謀算計，甚至置自己的安全于不顧。可是他呢？他是否有好好保護過您？他給您的，就只有動蕩不安的生活和無處發泄的傷心。您知道么？每當我看見您在夜月下摩挲的那柄暖玉扇的時候，我就恨不得提著劍沖到皇宮里去將他一劍殺死！只是到最后，我竟還要千方百計的到處尋人去修補那柄扇子。這是多么的讓人心碎。然后，我好不容易修好的扇子，您那么珍惜的扇子，就又被他給毫不留情的踩碎。您知道我有多恨嗎？我恨他總是誤會您的真心，我恨他不好好陪伴您。”

她的臉上出現一絲向往的神情：“我曾經還想過，其實您跟著禮正將軍在一起也好。那我和喬影就跟著您和禮正將軍，還有小公子一起住在那座山谷里，我們繼續服侍您。那個時候，當禮正將軍說要讓我刺殺您，以讓您假死逃脫出朝廷的時候我以為我夢想中的生活真的可以實現了！可是，將軍死了，您還是和皇上在一起了。從那時候起，我就明白，您一輩子也不會跟著我和喬影一起隱居了。您會住進等級森嚴的皇宮和皇上永遠在一起，您會有更多的奴婢，您會有自己的生活。而我說不定只能一個人呆在國師府里繼續處理府中事務，再也不能侍奉您，再也不能看見您了。”

“那個時候，您為了找尋皇上而冒死進了換云，我擔心您遇到危險，便火急火燎的趕了過去。結果呢？我失去了一個孩子。我在失去孩子和害怕失去您的絕望中變得瘋狂，我傷心欲絕，希望能夠利用孩子的死挑撥您和皇上再次的決裂。可您沒有！您跟著皇上離開了那個山洞！離開了我！我永遠都忘不掉當時的情景，您趴在他的背上，就這么把我拋下了！然后就這么一去不復返！我都要瘋了！”

“正在那時，慕容敏找到了我，讓我成為她安插在您身邊的眼線，我當然想也不想便就拒絕。可她說出的一席話卻正戳中了我的痛處。她嘲笑我‘忠心耿耿又有什么用？到最后還不是被你主子懷疑。’她告訴我‘只要他們倆在一起一天，你就永遠不能獨占著你的主子。’她誘惑我‘我不想再看見樂正清，你也不想再看見皇上。那么，既然這樣，不若你和我聯手？’”

“我被誘惑了！我心動了！我鬼使神差的同意了！我知道這樣的獨占欲是不對，可我只剩您了啊！您不能離開我！我想著若是皇上和您再也不能相見了，您是不是就能夠回來，和我們在一起。所以。。。所以我才將您的情報有選擇性的告訴了慕容敏，我才悄悄的偷出了兩粒‘相思蠱’。一切進行的都很順利，喬阿秋本就與我相熟，何況我還是她和慕容敏的盟友。只是。。。我真的沒想到，皇上竟然會出現在那個地方。。。。。。我以為只要以那個做為要挾，您就會跟他分開的！”

“小姐，您有小公子，有皇上，有樂正族人，有樂國，以前還有禮正將軍。可我和喬影呢？我們只有您啊！我們是為了您才繼續存在在這個世上的。從我失去了僅剩的弟弟的那一天起，我就將您當作了我唯一的親人！您是我的主子，也是我的妹妹，也是我的弟弟，甚至就像是被我親手帶大的孩子一般！我甚至連名都刻意的改成了跟您一樣的發音，只是為了要更加的接近您一點，您懂么？”

喬影不由得出了聲：“蘇青，你為何執著至此？”

她轉過頭愴然的對著喬影笑了一笑：“喬影，你不明白么？你應該明白的，因為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我問你，若你和我一般，一次次的被小姐懷疑，一次次的被小姐狠心拋棄，你會不會也瘋掉？你會不會想要殺掉皇上，然后將小姐重新奪回來？”

“你不是還有我么？我們會生很多的孩子，我會永遠陪著你，讓你以后永遠都不孤單啊！”尚文在一旁痛苦的開了口：“為何你總是不相信我？！為何你總是把我排除在你的生活之外？！你說姐姐心里只有皇上，而你又未嘗不是如此？你一心想著姐姐，你何時真正的將我放在心上過？！就連那個孩子！我們的第一個孩子也是你用來迫使姐姐愧疚的工具！好，這些我都可以忍！我等你，我等你拋下自己的執念回過頭來看見我。可你回頭了么？”

“尚文，你不明白，從二十年前，我成為小姐的貼身奴婢的那一刻，我就是為了小姐而活的，”阿青偏過頭，又流下兩行清淚：“尚文，算我對不住你。可是我不能和滅族仇人呆在一起！我不能愛你！”

尚文呆愣在當場，不知阿青竟為何這樣說。

阿青捂住臉，哭得泣不成聲：“你們沒人知道！沒有人！在你們的心里，我只是個卑賤的奴婢罷了！你們都有著自己的生活，自己重要的人，從不曾真正的將我放在心上！”

“是嗎？”樂尚文踉蹌一步，終是退后：“在你的眼里，我就是這樣的人么？我早就查過你的身世，我卻沒想到，當年血洗蘇家的那個人，竟是暗中得到了冉家的某一個長老的授意。你們蘇家表面上雖是經商之家，其實也在暗中參與朝中之事，為慕容家提供了一些款項。當年慕容家與冉家因為我娘和姨娘的事情，鬧得水火不容，正巧那個時候我們家族想要爭奪江南的珠寶市場，便做下了這些個天理不容之事。那些長老們又怎能想到，許多年之后，身為家主的我竟會愛上曾被冉家滅門的蘇家長女蘇桐呢？報應，這都是報應啊！”尚文大聲的笑著，那笑聲卻幾乎是含著血淚。

尚文傷心欲絕的將重風推到阿青的跟前：“看看他，你仔細的看看他，是不是跟你那已經死去的弟弟長的依稀有些相像？！”

阿青慘淡一笑：“他已經死了不是么？我親手將我弟弟安葬的。他不是我的弟弟蘇澈。”

喬影開口：“蘇青，你說我最擅長的是什么？”

阿青一時間突遭雷擊，震驚的不能言語。

迎著阿青震驚的目光，我緩緩的開了口：“阿青，這件事是我的不對，我從沒想過爹爹會這樣做。當年，他為了與慕容世家相抗衡，便暗地里與冉家連了手。他在收養你的時候便已調查清楚了你和你弟弟的身份，可爹爹看你根骨真的很好，又想著你這樣的身世以后更可以忠心為我賣命，便希望冉家可以放過你。冉家同意了，可為了杜絕后患，作為蘇家男丁的蘇澈是決計不能留的。可他又不忍生生的殺掉那么小的一個孩子。于是就找來了另一個小乞丐的尸體，讓喬影將那尸體易了容，再悄悄的將蘇澈送到江南的一戶人家里去收養。可哪知道出了岔子，負責運送的仆人只來得及將他帶到江南，還沒去了收養的人家里，便在路上被貪財的山賊截下，不幸暴死。小蘇澈那時重病昏迷，山賊看他無利可圖，便只將他扔在了路邊。后來他大難不死，被阿布洛麗的父親撿了回去。為了好養育，又被施以換云禁術失去了之前的記憶，成為了重風。直到今年，我和尚文才無意中發現了重風真正的身世，而后將他藏著保護了起來。”

阿青呆在當場，喃喃問道：“那你們，為何之前一直不說？為何不告訴我？！”

“就是因為我太重視你！我害怕失去你！害怕的要死！”樂尚文指著重風心痛開口：“我要怎樣告訴你？告訴你弟弟蘇澈沒死？然后我們怎么知道的？然后二十幾年前的舊事就會被迫一一說出！你就會知道你們全家因我的家族而被滅門！你就會毫無留念的離開我！我怎么能讓你離開？我唯有求著姐姐守住這個秘密。你知道姐姐當時是怎么說的么？她也不想告訴你！她也怕你會離開她！所以我們都不說！只是。。。只是沒想到你早就知道了當年滅門的真相，只是沒想到你竟真的背叛了姐姐。。。。。。”

阿青左臂手抱頭，將自己緊緊的蜷縮成一團，失聲尖叫著：“不對！不對！不是這樣的！你們騙我！你們都是騙我的！”

一旁一直都不曾開口說話的重風走上前來，將阿青緊緊的摟在了懷中，一邊撫摸著她的后背一邊低聲勸導著：“噓，姐姐，姐姐莫要哭了，姐姐冷靜下來。。。。。。姐姐，忘記罷，都忘記罷。所有的傷害，都忘掉罷，只記得那些美好的回憶就可以了。姐姐，放下罷，不然我們永遠都得不到解脫。我是局外人，我看的很分明。姐姐，不要害怕孤單，你回頭看看，一直陪在你身邊的人到底是誰？”

阿青窩在重風的懷里，依舊痛苦不止。

喬影黯然，回答了她之前問他的問題：“蘇青，你說的那些假設我都沒想過。我想過的，只是要好好守護家主一輩子。只要她開心，我就放心了。我是她的影子，就算她一輩子也看不見我，那也沒關系。而且，你又怎知你和我在家主的心中不重要？你捫心自問的想一想，到底是家主拋棄了我們，還是你自己執念太深？”

我閉著眼，腦海中浮現出二十年前那個立在我的床頭，對我低頭行禮的少女。

那個少女穿著青碧色的侍女服，一條粗大的辮子垂在身前。看見我醒來，她低頭沉靜又驚喜的笑道：“奴婢蘇青，見過小姐。”兩眼彎彎，眉似初春柳梢頭。

只是，那少女漸漸的愈行愈遠。遠到，我再也，再也看不清。

“永伴左右，生死不離。”我還記得她曾說過的這句話，可現如今，等待我們的卻只剩下了分離。

半晌，我只平靜的開了口：“桐花飛盡子規思。蘇桐，從此以后，你我兩不再相欠，永不再相見。”

她止住了哭泣，脫離了重風的懷抱，呆呆的跪坐在原地。

一時間，竟好似死了一般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