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好賢傳以久, 何妨存古託其中。
金臺是指「黃金臺」[1] ,據說很早很早以前,燕國的燕昭王設置了一個臺子, 上面擺滿了黃金, 用以聘請天下名士。
聽人說:用劍, 最難的是如何收鞘;做人, 最難的是如何收場。
真的。
我本來好不容易有了一個曖昧的對象, 以期符合“言情小說”必備的恩怨情仇。‘他’,非要從書架裡走了出來,這不要緊。‘他’終於和「光緒皇帝」畫上等號, 留給我自己蒙自己玩兒的空間越來越小,這也不要緊。‘他’一次次肯定了是“別人的丈夫”這一身份, 讓我覺得我真像“小三”——我也恬不知恥地壓下去。可這麼香豔華麗的場景, 捉姦吶, 哪裡適合我單薄的腸胃?
感到有股氣不停地往喉嚨上面翻。
我使勁往下壓。
真笨呵我,到了也學不會‘放嘴吐一場’。
每個人顯然都筋疲力盡。偌大的皇宮裡, 從上到下,幾乎都是個頂個的人尖,卻親手炮製個頂個的荒唐。我沒什麼事情好做,吐又吐不出,偷偷摸到北五所。
我是真的再也不想踏入這塊地方。
四周一切如舊, 幾乎看不到光陰的痕跡。該漿洗的人還是把凍紅了的手放在冰水裡, 該吞雲吐霧的人還是把容顏藏在迷霧重重裡。度日的還是在度日。只不過今天有小小的騷動, 也許她們在偷偷看我, 也許在我背後竊竊私語。
我不敢張望。
最裡頭那間是貴人的舊宅, 空出來的,小紅也只有被放在那裡的可能。房間門口是那麼髒亂, 落葉被溺在污水裡。這還沒下雨雪、颳風沙呢,哪兒還有人會像小戴子那樣幫著打點。突然想到,當初小紅領了皇后靜芬的命,是從這兒耀武揚威地抓獲了貴人的吧。心頭突突地跳,爲這冥冥之中的嘲諷。
我上前推門,門能開出半扇的縫隙,我卻進不去。竟拴著一條鏈子!
“小白姑娘!”
我回頭一看,禹祿公公正往這邊跑。他跑過來很辛苦。那些冷宮中的女人們正在拉他的衣襬、拽他的袖子,那臉上古怪的表情、攀爬的動作,竟給我一種殭屍的錯覺。禹祿對我喊“快回來”一面把那些枯柴般的手往下撥弄。
而我身後的門突然猛烈地搖晃起來。是小紅!她從門縫中伸出手,沒有血色、沒有紋理,皮膜耷拉在一截‘樹枝’上而已。兩個黃澄澄的鐲子來回搖晃,從手腕掉到胳膊肘,再往肩上褪。她的手指尖細得像筷子,胡亂地朝我插過來。我嚇得往後退,腳一踩空,整個人摔在地上卻感覺不出疼。
真的被嚇壞了。
我聽見女人淒厲的叫聲“饒了我吧——饒了我這一次吧”
聽見女人甜蜜的夢囈“啊~~皇上,皇上”
聽見我最不想聽見的“我不是小白,不是,我不是她——”
結局錯,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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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深刻地認識到這一點,我沒有好意思再對身後的光緒同學矯情地質問,沒好意思撒潑賣乖。我老老實實、恭恭敬敬:
“奴婢請皇上安。”
他聽後面目扭曲,似乎情緒很差。這我也沒有辦法,該面對的總要面對。有人不雅照都被傳得滿天飛,還能再站出來。日子總要過下去的,因爲我們還活著。
禹祿很識趣地不知躲哪兒去了,他辛苦了。對冷宮裡的女人來說,養心殿的太監代表了久遠的記憶,茍且的驚喜,也是不折不扣的玩笑。她們還試圖攀爬榮耀的山峰,卻又被毫不留情地推搡下地。
我還半蹲在冗長的道上,聽呼嘯在耳邊的風,偷瞄天空。驚奇地發覺兩面的大紅高牆不斷往上“長”,再往中間合攏,像古樹一樣交錯連成天然的頂棚,幫我們隔開塵囂。回過神時我已然在他的擁抱裡。說是擁抱,其實挺勉強挺偶像。他該是用手捉著我的肩,逼迫我站起身來與他對視。
“你就這樣麼,就這麼完了?”
他啞著嗓子問。沒頭沒腦的,過分小心的。他把大半句話都吞嚥回肚裡反芻。我猜他是說,難道你就這樣喊一句‘皇上’以表明心志,就這樣喊一句‘奴婢’以自毀前程。
我說:“這樣挺好的。”
“是麼。”他慘淡地說,“你不願,你竟不願……”他神情疲憊而落寞,害我氾濫的良知倍感愧疚,開展起自我批評。我想給他的溫暖反而害了他。我這樣打著“僞善”旗號的爛好人,其實比勇於追求高峰的小黑、勇於把握機會的小紅,更加可恥可惡。
他喃喃地說:
“你處處爲珍兒打點,顧全大局、識得大體,這都落在別人的眼裡。瑾兒再三推舉你,連皇額娘對你都青睞有加。你知道麼,那年再選秀前,皇額娘曾說‘撂皇后她妹子的牌也無妨,皇上身邊正有人呢’,可結尾卻是朕的臆想。你說,你到底在乎的是什麼?”
功名利祿你不要,皇恩不要、浩蕩不要,你到底要什麼。
我擡手看著指尖,搓捻著風。我想,應該像風、像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將來走了,什麼也帶不走的。
光緒的話毫無預警地攫住了我的呼吸。
“你知道麼,你的聰慧精明、靈動活潑,與年輕時的皇額娘竟不差。也正因爲你的才智、見地,特別是對西洋事務的瞭如指掌,朕一次次放你‘干政’。”
干政。太敏感的字眼。
我一驚。他居高臨下地捧住我的臉。
“你會輔助朕的,嗯?”
他的陰影籠住我的頭腳,我沉在他的眼底。他的手,在我的下顎處遊動,時而抵住我的喉頭,時而捏住我的下頜。如果我膽敢說個「不」字,他會不會掐斷我的經脈?我生出敬畏之心。
他卻神色頹唐地鬆開手。
他鬆了手,我反而特別上趕著追過去。人性裡的奴性丫。
我說我會。他敷衍地一笑說,你別怕,朕一時情急。我說:“我真的會,我受人所託,誓死忠於你,誓死陪著你,還要……”我實在說不下去後半段,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嚨。光緒發著抖問,是誰。
是那個曾經在宮裡,唯一能給你一些關愛和溫暖的人。她託了我。
光緒情難自抑地把我摁在他的肩頸處,他的熾熱感染了我,又拼命從我身上汲取延續下來的溫暖。一個不帶情慾的擁抱,再也不碰觸尷尬的邊界。以後的生活就這樣繼續,至少我們還活著,還能說能笑、能苦能鬧,知冷知熱,懂得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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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然古訓有云,規定女子種種,但朕不想做一個迂腐的夫子。你有才學,雖然說不清道不明,但朕知道你不是平凡之人。既然你甘爲朕用,朕,又何妨效仿燕昭王禮賢下士?”
於是我這個實習生得到大清國CEO的賞識。比V字。
比如說他問我:“你如何看待文先生。”
我料想有關老久以前曾提及過的,文廷式如何入朝爲官的事。光緒又自顧自地說“怪的是朕隨口問了句珍兒,她慌得什麼似的。”我剛喝下的茶險些噴出去,這麼個問法,好像是在問‘你和他的JQ如何’,難怪珍嬪慌呢。
光緒說:“朕有心想請文先生入朝,就不知他是否願意。”
讀者朋友你們是明白前因的——那段前緣、那次私奔,那場輸給雄心勃勃而招致的‘背叛’。所以我的話有些刺耳:“哼他怎麼會不願意。”看到光緒的詫異,我掩飾道:“文人的最高理想不就是治國平天下麼。”
光緒搖搖頭:“漢儒學者往往藏其拙,以爲入官便是同流合污。更有些夫子始終懷有一種偏見。何況,「盛世臣無佞,明時草有神」。大清王朝傷痕累累,朕的左右盡是奸佞之徒。卻沒有一株指佞草 [2] 。”
“而文廷式光明磊落,最難得的就是他一身浩然正氣,批評起皇帝都不嘴軟。”我調侃一句。說完才覺得嘴禿嚕了,把那天鑽桌子底下的囧事都說出來了。光緒狡黠的目光裡透著‘我就知道那天是你’。
我支支吾吾,他擺擺手:“得了,你爽性想想如何才能讓文先生入朝爲官。”
“不是用開科取士選拔官員嗎?”
光緒攤了攤手:“想必翁師傅的話你也聽見了?兩位大人意見不一致。何況朕聽人說文先生所作之文也確有瑕疵,被人揪住不放。再說翁師傅已因與朕的親厚而備受爭議,這事不能讓他爲難。”
我記得高考前跟爸媽去國子監求保佑時看有關方面的介紹,古代科考的場次那叫一個繁雜,一會兒是什麼甲等,一會兒是什麼殿試,還有天子親自出題。所以我問光緒,到底怎麼個考法,是不是分很多種、很多場。他娓娓講來。他果然是聰明人,自己講著講著,理出了頭緒、想出了妙招。
先是在以慶祝皇帝親政而設置順天恩科會試上,312張試卷中,擢拔文廷式的“挺拔有偉氣”的卷子爲甲等第一名;接著,文廷式在殿試中考取“探花”,授職編修,供奉翰林院做事。老文他一進來就以直言敢諫而出名。再後來,翰林院詹事們進行的一次業務考覈中,老文被光緒欽點爲1等第1名,升職爲“翰林院侍讀學士”,負責編修檢討、收發本章;還充任“日講起居注官”[3] ,負責記錄帝王的言行。想想‘起居’也知道該是多麼私密。
像這樣,光緒在這五年間招徠天下賢士,聚集了一批像老文一樣的‘清流’人士。不僅壯大了自己的力量,同時組建出‘帝黨’的雛形。
這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