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團城放燈」之時,因禮花放得太響太躁,膽小的我逃之夭夭。路上就那麼寸,整栽在一個人身上。
我曾說這“盂蘭節(jié)”的內(nèi)涵從“對死者的祭奠”擴展到“生者的狂歡”,吃的玩的應(yīng)有盡有,還有像小光小珍這樣你儂我儂的。眼前的這個人,倒是紮紮實實地在拜祭、在追憶。每個禮都行得端正,每隻燈都放得悠遠。
他瘦多了。
想必「南下」這一路風(fēng)餐露宿,曬得他沒有往日戲臺上的俊逸瀟灑。他回過頭,正巧一個大煙火點亮了大半個天空。我看見他的眼窩深陷下去,五官顯得更加立體生動,光影有層次地鋪在他的臉上,卻依然看不出喜悲。有當年曹子建事過境遷、揮毫作《洛神賦》的惘然。
“白姑姑,我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兒可堪祭拜,所以就來了。”宜仙說。正所謂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魂魄所繫於安身立命之所,最怕的就是落個‘孤魂野鬼’的下場。可惜真不知道貴人葬於何處,也沒有牌位。
宜仙倒看得很達觀:“我想,絮兒的精魂定會停在山清水秀、花紅柳綠的地方,我們約好的。”我才知道,貴人名諱「絮」字,柳絮的絮、飛絮的絮。
“所以你只是來了一樁心願的?了了就再回南方?”我語氣不善。
“是。”他溫和地說。
‘死者爲大’。既然遇上,總歸要拜拜的。我從他所帶的河燈中取用一隻。這些河燈本身簡樸,與衆(zhòng)不同之處在於鋪墊著各色彩紙。我看著彩紙,說:“貴人的手真巧。你寄這些給她她一定高興。”宜仙問:“白姑姑也見過那些剪紙?”我遺憾地點點頭,說,可惜我有的都是沒剪完的。宜仙解釋,那是因爲南方的習(xí)俗,有孕在身便不得動刀動剪。難怪那時沒見著剪刀,都是書。
臨水而站,雙手合十。
我一向不通佛家如何「五體投地」、「敬香加持」,但有敬畏鬼神之心。沒有求貴人如何如何保佑我,也不會念這個咒那個經(jīng)。我只是閉上眼睛把心往下沉了沉,連震耳欲聾的煙花都沒擾亂的平靜。
臨了宜仙說該是這輩子在京城的最後一夜。我鬼使神差地問了句住哪兒,他說宣武區(qū)山西街,世代梨園子弟的地方。我說:“再見,噢,應(yīng)該說‘不見’。”
宜仙還是溫和地笑,說“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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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本該爛在肚裡的。翌日聽小戴子說起“昨兒晚上山西街著了大火”時,我也沒什麼反應(yīng),根本猜不到什麼關(guān)聯(lián)。此爲後話了。
要說這幾天,各地的水災(zāi)皆有緩和,光緒心心念唸的鐵路(即蘆漢鐵路)也交由李鴻章、張之洞等大臣去籌辦,所以皇上的心情不錯,時不常地來景仁宮兜一圈。我是絕對不要再熬粥的。每日多了項活兒,侍弄照相機。不過今日聽來一件頭等大事:慈禧太后決定搬到頤和園裡住一陣。
繼而引發(fā)了後宮中的頭等問題:誰去、誰留。
儲秀宮裡的氣氛頗類似於成績公佈前的不安。「導(dǎo)師」慈禧優(yōu)哉遊哉地品茶,同時在做最後的決斷。依我看,皇后靜芬‘去’‘留’都沒什麼分別。去了,光緒不惦記她;留在紫禁城裡,光緒也不會惦記她。聽說前兩日光緒曾去過一次鍾粹宮,剛進去就氣沖沖地出來了,發(fā)生了什麼事我們無從知道。
永和宮的瑾嬪就複雜些。上次她惹了皇上生氣,又病在牀上十天八天,此後一直深居簡出。聽翠兒說,她們主子是翻了牌,就安安分分地過去;沒翻,也安安分分地起居,「得不得寵」都成了無關(guān)緊要的事。她的態(tài)度最拿不準。
珍嬪就不用說了,想留。
珍嬪在審覈中打的是頭炮。“珍丫頭,最近皇上倒常召你嘛。”慈禧慢悠悠地說,“這得了恩寵就是不一樣,瞧這小臉蛋兒,不用胭脂都這麼俊俏。”
小黑也明白「出頭的椽子不爛也得被人摘了」,我倆統(tǒng)一意見,支的招是‘低頭 + 微笑’。珍嬪也如此做了。她這麼一示弱,慈禧果然笑說:“這傻丫頭,皇上寵你是好事兒啊,還害什麼臊~依我說啊,再翻幾次牌兒,很快就能抱上孫子啦。這是咱大清國的福氣啊!”
可能珍嬪聽到這句話覺得穩(wěn)操勝券,順勢說了句“兒媳一定盡力而爲”。慈禧端詳了下,慢條斯理地說:“這事可是急不來喲。”慈禧轉(zhuǎn)而問瑾嬪。瑾嬪答的是:
“上次之事是媳婦不知深淺,犯了過錯,還請?zhí)筘?zé)罰。如果您不嫌棄,媳婦願陪您進園子,侍奉左右,也好跟著學(xué)些眉眼高低。”這番話從她穩(wěn)紮穩(wěn)打的口氣中說出,便誠懇地叫人沒話說。
“姑爸爸。”靜芬喊了一聲,不知是覺得被忽略了,還是有意見要提。慈禧拍了拍她的手,話,卻是衝著他他拉氏姐妹說的:“本想召你兩個進園子陪著解解悶兒。不過既然是這麼個狀況,我說呢還是在宮裡頭陪著皇上,兩姐妹多用點心思,合計合計,好好伺候皇上。”
“姑爸爸!”
“得了,我都乏了,跪安吧。”
紫禁城裡至少一半的人馬隨太后開拔到了頤和園,即是說,起碼眼線也撤掉了幾層,頓時覺得鬆快多了。最隨心所欲的絕對是光緒。下朝之後鑑字賞畫、談天說地,嬉笑打鬧、逛東逛西——照相機也得扛著、跟著。操作機器的人依舊只有我一個。不知是因爲膽小還是避諱,光緒不願意拍,卻樂意看別人拍。於是我的相機裡有“由夏轉(zhuǎn)秋”的風(fēng)景,有紫禁城的草木,有太監(jiān)宮女,有好多珍嬪。
一入秋轉(zhuǎn)寒,加上每天都閒不住,不是去西苑坐火車就是上北海泛舟,還得隔三差五奔到頤和園給太后請安,珍嬪的月事時下,虛浮無力。光緒來探過,問“今日飯用了多少?覺睡得沉不沉?”,聽到太醫(yī)說多調(diào)養(yǎng)就無妨,放了心。這天天還沒黑珍嬪就說小腹痠軟,早早上牀安歇了。
我做完該做的事,沒什麼睡意,於是趁還未宵禁,信步去了老地方。他沒在。我仍坐到老位置,隨手摸到的還是《聖經(jīng)》。本想退回去,怕萬一觸弄了上帝,耶和華要什麼有什麼,要‘雷劈我’我肯定挨劈。淨化淨化心靈吧。
這次堅持讀到“諾亞方舟”,讀到諾亞趕著豬啊羊啊躲過一劫,眼皮實在撐不住了。一夢正酣。醒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屋裡卻亮了盞燈。真的是煤油燈,玻璃罩裡有溫暖的火苗躍動。那邊故意折騰出點響聲好告訴我,他來了。
“醒了?你放心,我沒有……不信你看,我覺著你好像身上沒披著也沒蓋著,怕你著涼,本來想給你加一件,可、可我沒過去……”我聽了真是哭笑不得,罷了,受點涼就受點涼吧,我壯實著呢。揉揉痠疼的脖子,我打算走。
“噯!來了就走?”
我沒好氣地說,都宵禁了,不趕緊回去就麻煩大了。他的回答噎人:“反正也已經(jīng)壞了規(guī)矩,不差這麼點工夫。”得,您說的都有理。
一陣夜風(fēng)拂過琉璃瓦,奏起沙沙的單曲。我起身推開面前的窗,月光像牛奶一樣溫柔地傾灑在我的身上。極目遠望,今夜的月像沒長好的金瓜,柔和的白色,缺一塊鼓一塊不標準的橢圓型。我說:“喲,再過幾日,月就圓了。”
“快該中秋了……”他喃喃地說。
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月團圓,人團圓——你別招我行麼?想到我是個形單影隻的實習(xí)生,在晚清的後宮裡做“苦工”,比如沏茶倒水扛照相機,還要察言觀色,這些平常一累一忙也就忘了心酸。別招我現(xiàn)在就難受成麼。
“你想出宮嗎?”
他突然問。我這兒正難受呢,別煩。他又追問:“呵~我知道,怎麼會不想呢。那換個問法兒,你若是出了宮最想去哪兒?”
“回家。”、“你說過的那個「北京」麼?”他低落極了,“可我呢,連個想去的地方都沒有,也沒人能陪我去。”
我該充耳不聞,該聽過就忘,就是不該動了惻隱之心,就是不該自作聰明地說“我還有個想去的地方。”
“哪兒?”
“什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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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嬪經(jīng)過調(diào)養(yǎng)已經(jīng)恢復(fù)了往日的元氣,更令她欣喜若狂的是,皇上要偷偷帶她溜出宮。出宮,是她夢寐以求的,她和我說的時候都帶著不可置信的表情:“小白!你千萬別說出去,千萬不能說出去呀,皇上要帶我出去哩!可惜不能走太遠。”
我說是嗎,那也相當不錯了。
珍嬪偏著頭說:“皇上說,帶上你。”
啊?叫我?guī)謫嵫健?
珍嬪陰陽怪氣的:“我也不曉得。後來皇上說是想讓你帶著‘照相機’,那玩意兒可真神奇~看來趕明兒我真得好好學(xué)學(xué)!”
爲了避人耳目,珍嬪跟我說“得換上小太監(jiān)服才方便走動”,我換上了。抱著照相機跟在珍嬪的後面。養(yǎng)心殿裡光緒也換好了藏青緞質(zhì)便服,頭戴涼帽,腰間別著扇套,就像尋常的旗人那樣。話不敢多說,趕緊上車出發(fā)。
紫禁城被一點一點‘拋’在身後,我只覺五臟六腑搶著往上蹦,心跳怦怦的,特別是有一種一走了之的衝動。因爲覺得實習(xí)很累。錢給的也不多,活兒是一件接著一件,默默地幹了活也會受氣,真的累。可惜,始終沒個大俠來攔路劫車拯救我,大俠都去江湖了。
車,還是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醇王府的後門。這裡真靜啊,完全不像是接近皇城中心的地方。我想這還是在於主人的謹慎。醇王奕譞與他的兄長們相比才具平庸,三十一歲才得了載湉。載湉,他請回這個寓意“風(fēng)平浪靜”的名字,是希望兒子如府前的太平湖水一樣恬然安靜。只是,上天最愛玩弄的一招叫「事與願違」。
暮色中,早早就有一人焦躁不安地等候在後院小徑。等門剛開道縫,他撲通一聲跪倒,噢不,是匍匐在地。光緒是滿臉的窘迫,珍嬪笑嘻嘻地走上去,像她以前在長敘府裡撒嬌那樣,說:“王爺,今天皇上是微服私訪。您要行這麼大的禮,咱們該如何是好呀~”
醇親王很詫異,光緒笑著解釋:“王爺別見怪,這是朕的珍嬪,平常最是貪玩淘氣的。”珍嬪嬌嗔一聲退回到光緒身邊,叫我行禮。我趕緊行禮。行完了擡頭一看人都走遠了,爬起來,我趕緊追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