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來了, 住了沒兩天又走了。撂下了‘兩宮人’:皇后靜芬和瑾妃以及她們的奴才。他帶走的只有洋洋得意的珍妃。
這竟是慈禧的安排。她並不需要動口,眼皮一搭嘴角一努,靜芬拉著瑾妃強烈要求進園子陪著太后。珍妃還來不及造作地表示也要孝敬, 就被慈禧說中了心事:“珍姐兒就好好陪著皇上吧, 這兒的人也夠用了。”
光緒走了, 我卻日日收到他的‘飛信’。猶記得第一封只是一首詩:
知有鋤禾當午者, 汗流沾體趁農忙。
荷鍤攜鋤當日午, 小民困苦有誰嘗。[1]
題目是《粟》。
千萬不要認爲這是勾搭或姦情之作。我很瞭然這是爲了測試,以免有人從中做手腳,即便有誰攔截到這封信, 充其量也只當作平淡無奇的詩作而已。當然,我知道箇中暗號, 你們也都識別得出, 保密。
信的封口用蠟, 完好無損,送信的人自我介紹叫‘王商’, 是禹祿的副手。他見我遲疑,便說“白姑娘儘管不放心,奴才也不便多解釋,在外頭候著。您若想好了,吩咐一聲就得。”我信一次他的眉目疏闊。
提筆回:
不要這麼容易就想放棄 / 就像我說的;追不到的夢想換個夢不就得了
爲自己的人生鮮豔上色;笑一個吧
功成名就不是目的, 讓自己快樂快樂這才叫做意義
童年的紙飛機 / 現在終於飛回你手裡
我落款, 《稻田》。
傻就傻吧, 我總不能在他面前炫耀“唐詩宋詞三百首”。“漢賦元曲”?我自己都沒背溜索呢。周杰倫的這首歌以前是我K歌必點曲目, 我一直認爲這MTV非常適合金融危機下的中年男人們看看。被解僱沒什麼, 調整好心態才最重要。
無論是誰,調整好心態都是最重要的。
第二封我記不住全文, 印象裡通篇是“權”字,這完全是敏感字眼。表達的意思也很震撼,“必得賢人共治之”。這當然不是現代意義上的“民主”,實際上頗有古希臘‘賢人政治’的意味。因爲單憑皇上(王)一己之力無法統御這麼大的國家,把‘權’分與賢明的臣子,這在中國政治史上也有跡可尋。遙想當年春秋時期之所以百家爭鳴,何嘗不是在於各諸侯國的王侯將相招攬人才、共商國是。——學政治的難得遇到實戰經驗,多說兩句,失敬。
我想這小子也忒不注意了,第二封就這麼明目張膽地談理想!
後來才知道這是他青少年時期便形成的觀念,早就寫在御製文裡。他是進一步試探。丫什麼時候這麼聰敏,虧我還擔了驚受了怕。
‘稻子田’給‘粟粟’的鴻雁基本分爲以下幾方面:
《政事篇》
最開始的飛信,重點鋪在“用人”,實際上反映的是小光感受到統治內部的派系之爭愈演愈烈,卻毫無辦法。後黨、帝黨;洋務、頑固,“清流”“臺諫”,整個清王朝在政治上形成兩個中心,一邊又稱“老母班”,一邊諢名“小孩班”。光緒相當於“孩子王”,領著一幫慷慨激昂的憤青書生。
他寫:
“用人之道,不拘資格,唯其賢而已矣。其人賢,既少年新進,亦不妨拔舉之。人臣之事君也,忠莫忠於推賢讓能,奸莫奸於妨賢誤國。”
(講他渴慕賢才良臣,又云,文廷式屢直諫,使朝政之風隨而清新)
“李鴻藻與翁師傅同入軍機,卻引爭鬥,乃至牽動官廷。我今日才聽聞他二人罅隙已久,李鴻藻好收時譽,引拔多位直隸的同鄉,南皮張之洞、豐潤張佩綸,竟有‘北黨’一說而太后越偏袒。再加上李鴻章屢屢要求撥款北洋水師,二李的間隙更是久矣,從洋務清流之爭到眼下沒完沒了……”
(講軍機處裡鼎立的尷尬場面,他對後黨的不滿)
大概4月份左右,因爲頤和園裡發下來新鮮的櫻桃和“碾轉兒”[2],我由此記得那是春末夏初。他足有半個多月沒給過我音信。那一陣子王商也沒來。我心裡不免焦躁,也不敢表露在外。
恢復‘通訊’後他隻字未提,我也學著驕矜地不去問。
入了夏,漸漸的多了一個敏感的字眼:朝鮮。是年年初,朝鮮東學黨起義(或者說叛亂),令朝鮮王朝措手不及,請求清政府予以援手。在‘朝貢體系’中,中國作爲東亞最大的‘宗主國’,一貫對鄰邦擔負‘責任’,應朝鮮王朝之請出兵平亂也無可厚非。然而這次有一個「日本」來‘攪和’。
當日本駐朝署理公使找到李鴻章,希望能夠與中國共同出兵彈壓東學黨,並反覆表白說他們“別無它意,不過是想救朝鮮政府於危難之中而已”時,就該料到這是一個圈套。
飛信的內容裡表露出越來越多的擔憂與急迫。“戰”還是“不戰”,他亦不避嫌地問我。我心裡急,卻什麼也答不出,苦思冥想半天毫無建樹地問“師傅如何說、先生如何說”。他只濃墨重彩地回了八個字:
“不便多言,你來即知。”
《家事篇》,別以爲會有對我關懷備至的貼己話。他每日調素琴、閱金經,還得陪著愛妃遊西苑、賞花景。帶著他的小珍兒去英姿颯爽得騎馬,給我這個辛勤勞作的實習生看他的遊後感:
“修文兼肄武,暇日習乘驄。騎射承家法,無忘馬上功。”
“摛藻堂換了瀟湘竹簾,御書房裡添了幾冊洋書,養心殿添了幾塊鋥亮的玻璃窗戶。你那始終懸而未講的厚書積了層灰,真不該。”
(就是那本《聖經》,想是他連照片一起拿走的)
“紫禁城的御花園裡芍藥開了,一株株碗大的素白。我原不知,聽旁人說才曉得古人有評‘牡丹第一,芍藥第二;謂牡丹爲花王,芍藥爲花相’。我見滿園二月寒梅、三月碧桃,世間佳麗如三千流水,更遑論仙凡妖神,誰堪得福氣悅盡。我不敢再求。只是難爲花開得這麼好……”
他還抄了一句詩經裡的話:“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
(御花園西側有個橢圓形的花圃,裡面栽的是芍藥。我走的時候還沒開呢。聽人說芍藥花性平和,而且根可供藥用。)
我搜腸刮肚也找不出文采斐然的詩句。遂行使“好啊”或“^ _ ^”這種我們女孩子擁有的權利,即在網絡或短信中遇到難以回答的問題,一笑而過。
他應是吃了個憋,終於忍不住透了口風:
“花期快到荼靡,還不回來看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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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宮的契機是京城裡的逸事。
先是四月間,在宣武城南陶然亭邊的葦叢之中,人們忽然聽到一陣陣怪叫聲。其聲如牛如驢,鳴必三聲,好像在東又好像在西,沒有固定之處。甚至有人還說,他們曾在夜間親眼看見一個牛首蛇身的怪物。
這故事斷然不會是劉大叔講的,而是因京城鬧得沸沸揚揚,鬧大了呈報到了慈禧這裡。太后笑著說“多大點事兒呀,都是些愚弄百姓的~”,話雖這樣說,還是叫翁同龢領兵去查。然而蹊蹺的是,只有馬蹄深的淺水,用了一千多士兵去淘,淘了幾天也不能使之乾涸。
慈禧燜了幾口煙,說:“叫人發個告示,就說有人藏在蘆葦叢裡吹牛角逗趣呢,都別太當回事!”也是說給她自己聽呢。
這畢竟給她精心籌劃的慶壽蒙上了一絲不祥的色彩。
接著是五月。有瘋僧在大街上喊叫:“天下大劫就要降臨!天下大劫啊……”
那嗚嗚咽咽的聲音聽得人渾身雞皮疙瘩。據說巡邏的士兵驅逐他,那僧人不躲,反哭哭啼啼地請求被捕入牢。這還不算完。刑部審訊他時,他大叫:
“天下大劫就要來臨,倘若用我的血濺在街市上,則可抵一半災難。佛法捨身救世,我甘願將我的生命獻出。我沒有什麼說了,我主意已定,快快舉刀吧!”聽得人心驚膽顫。
這件事誰也沒敢上報給慈禧知道。
越入夏,樹梢上的蟬鳴得越煩。我幾乎是在倒數計時甲午戰爭的硝煙。又聽聞各處又水災氾濫,洪水滔滔衝及永陵山谷——這可是清朝龍脈發祥之地!連我這‘無神論者’也敬畏起‘不祥徵兆’。頤和園裡還是鶯歌燕舞,每日的戲曲聽多了實在太膩,慈禧仍能興致不減,堪稱“古今第一大戲迷”。
聽得我實在受不住的時候,我請求‘場外’援助。
本想學得文氣些秀氣些,孰料‘書到用時方恨少’,只能直截了當的在飛信中說:“想回去,怎麼回去。”
他飛快地回,龍飛鳳舞的筆跡有一派愉悅:“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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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足以改變我的運命的事情,殺得我們措手不及。
珍妃又賣官!
這要追溯到四月。
珍妃爲路人乙‘玉銘’搞定四川鹽法道一職。按大清律例,這一級別的新官放任,要由皇帝召見一下。光緒在召見時問玉銘曾在哪一衙門當差?路人乙居然答‘在木廠’,光緒駭然,於是命其將履歷寫出,那玉銘竟久久不能成字——原來是一文盲。光緒大驚,於是另下一旨:“新授四川鹽法道玉銘,詢以公事,多未諳悉,不勝道員之任。玉銘著開缺,以同知歸部銓選。”
紙裡包不住火,這件事風播朝廷內外,成爲赫赫皇權的大笑柄。消息傳到頤和園時我不在跟前當值,焦急地等榮兒回來。
她一進門便說:“姑姑您看我的手,都被蒲絨燒焦了。”
我捧著她的拇指,心想可見太后今日吸了不少鍋,吸得越多,越令人擔憂。我很著急,問“太后到底怎麼說”。榮兒憋不住了,‘哇’得一聲哭道:“姑姑,您務必要救救我妹妹橙兒。”
“到底怎麼說的?”
“太后說明日要皇上帶著珍小主來,別的還沒說。但大總管們都說,只、只怕兇多吉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