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把故事停在孕婦。對於重視子嗣的封建王朝而言,有孕的女人地位應該不低,常說的母憑子貴嘛。另一方面,缺乏科學避孕手段又造成許多「未婚先孕」。未婚先孕多虧呀!當然,如果就要當單身媽媽,就缺個個精子,那也就罷了。然而往往是抱著對愛情的憧憬,遭受命運的嘲弄。
這位貴人的問題又複雜一些。她是「已婚」了,可她老公即同治皇帝都死了那麼多年。她是個孀居冷宮的后妃。然後她懷孕了,
這是誰幹的!?
小戴子囁嚅著彙報:“貴人。最近風聲太緊,得再寬裕幾天。”
這位貴人還是氣定神閒地說:“知道了。”
風聲緊,所以沒有辦法變賣東西到外邊去。雖然“禁止與宮外買賣”的規矩定在那裡,但女眷們吃穿用度不夠了,特別是冷宮裡的人,爲了餬口,只能冒著風險託人把首飾、針線活兒拿到宮外,兌換些銀子來度日。這幾日大婚,小戴子本想趁著人員走動,好辦事情,卻又騰不出手。
貴人說:“小戴子去燒些水吧。”
她始終是不鹹不淡的,但她的每句話,都有讓人受其驅使的力量。也是一種威嚴。她支開了小戴子,放下手中的書。
她是背光而坐的,陽光給她鍍上一層影,並遮住她的表情——我想倒把我的挫樣兒照得很清楚。她調了調坐姿,保持著一貫的傲然:
“請坐。”
Sit down,please。嘿!好像回到了某家公司的面試現場。
不過她沒有要我自我介紹,也沒有來一句“can you tell me”,我想她是在冷冷靜靜地觀察來人來意。偏偏我一時半刻說不出半個字,無形中把‘球’踢給了她。於是我們就這麼坐著。
坐啊,坐啊。孕婦總歸會孕吐。
我從小就受到「要助人爲樂」的教育,她一干嘔,我趕緊上去幫她順順背。因爲知道當媽媽得多辛苦呀!不過察覺到手下的貴人身體僵硬後,我把關心的話語咽回去,不動聲色地退回到原先的位置。要強的人都不會樂意讓外人見到他/她的軟弱的,是吧。
貴人倨傲地說:“小戴子不知深淺,牽連上你,對不住。你可以走了。”對啊!不用她說我也早想拍拍PP溜之大吉。腳指頭也知道,這麼老大的麻煩,唯恐避之不及。特別是區區小實習生。但我鬼使神差地問了句:
“你不擔心我說出去嗎?”
她不言語了。
她的手裡捻著一支打算變賣的簪子,垂著流蘇,鑲著剛玉。這支簪子劃出了弧線,流蘇舞起了華爾茲,剛玉折射出光線。因爲她像轉筆一樣轉那支簪子。我明白,我的同學也這樣,心慌害怕、發呆犯傻的時候手裡從不閒著。越轉越心虛。我猜她十□□的樣子,想起了我的姐妹淘們,忽然就動了惻隱之心。
我想了想,問:“那你……真的要生下來嗎?”
她手上動作戛然而止,流蘇顫得發出撲簌撲簌的響聲,我擔心她再加點力量都能把簪子撅折了。決絕!要強的人對外彆扭,對內死性。
小戴子拎著一把破壺進來,臉上是密密麻麻的著急。我問他:“你就不怕我立馬去告密邀功?”他說從他叫我「大姐」開始就認定我是好人。這麼快就得了一張好人卡,我啞然失笑。
我冷了臉:“走!你跟我回景仁宮!”
小戴子以爲我真急了,軟在地上,咣咣鑿地:“都是我自作主張。大姐千萬別、別說出去。求您了!求您了!”
我不心疼他,我心疼那塊地。
我說:“笨!我又不是說去儲秀宮什麼的。”他腦袋沒轉過彎來。我挑明:“你不跟我回去怎麼拿銀子啊~”我想好了,從長敘府出來的時候我留了點儲備資金,反正我一時半會用不上。錢,是掙出來的,不是攢出來的。
轉身,我又指著簪子說:“我不奪人所好。這些剪紙就賣給我吧。”誠如小戴子把我當好人,我也把貴人當好人。心實誠。就像《非誠勿擾》裡的舒淇,一開始覺得傻,後來覺得傻的令人心疼,想幫。
臨出門前多餘地問了句:“孩子的爸爸是誰?”
當然無果而終。
我和小戴子還沒進景仁宮的門,就聽見小黑吊高了嗓門罵我:“嘿!給皇后主子送東西送得影兒都沒了啊,”我灰頭土臉。小黑的滔滔不絕在看見和我結伴而回的小戴子後發生了變化,有一種酸勁兒。我理解爲女人與生俱來的嫉妒。我避過去,偷偷把‘儲備金’交給了小戴子。
小黑又在院內捶胸頓足。原來這天晚上光緒翻了永和宮瑾嬪的綠頭籤。五格格的情緒看不出端倪,把小黑晾在院子裡。小黑倒挺會給自己找臺階,也不知道勸慰誰,說,瑾小主畢竟年長,但真讓萬歲爺見了咱們主子,哼~
她哼了半天也沒哼出下文。
因爲接連幾天,要麼翻的是瑾嬪,要麼誰都不翻。
沒轍。誰讓珍小主的天葵來了。
小黑跟我抱怨,說主子的信期之前都有備案的,不應是這幾天。說眼下正是搶奪地盤、固本培元的時刻,咱們是白耽誤工夫。我問皇上到底什麼模樣?
因爲每日清晨請安都是小黑陪著去的,我還沒有機會得見天顏。
小黑跺腳說,啥模樣?眼裡只有一個瑾主子唄。連太后的態度都明顯傾向於永和宮的瑾嬪了。
一開始,只覺得小黑小題大做。可我漸漸也覺得不對勁。說不上來。珍小主的‘那個’淅淅瀝瀝來了快十天!身子是一天比一天虛,我們趕緊請御醫來號脈,老頭子云裡霧裡說了一大堆,中心思想就是「要補」。我們又去藥庫領來一大堆的藥品、補品。後來領的實在太多了,我跟小戴子請教過太醫,說這些藥性溫和,補氣補血,合計著從裡面「取用」一些端去北五所。
珍小主的身體還是沒多大起色。
最後連慈禧都給了恩典:“這孩子剛入宮就害了病,真是可憐見的。別是太想家了。叫太醫院仔細點兒。這幾天也不必來請安了,好好兒養著。”
小黑把‘抱怨’掛在了嘴上。陰陽怪氣,內容廣泛。有時候諷刺永和宮不來探望:親姐姐,即便來了,也只是花枝招展地過來坐了一下下,其香味堪比有毒的香水百合。那對病人不好。有時候抱怨永和宮太吵鬧,人來人往,隔上好幾堵牆都能聽見。沒辦法,誰讓帝王情愫初嘗,翠輦頻頻,鶯歌燕舞。
珍小主越來越古怪。
她似乎並不介意自己的‘虛弱’,但又不是淡泊名利的稟性。她每天堅持服藥,但每次喝藥都避著我們。往往藥剛送到,她便想著法子叫我們去做點什麼,等我們再轉身,便是她扇著舌頭舉著空碗的景。這些卻是我後來纔回憶起來的。
我和小戴子一邊籌備著怎樣儘快把貴人送出宮,同時肩負起送藥的任務。希望能把貴人養得結實些,做好路上顛簸的準備。
鍾粹宮的皇后靜芬閒得很,隔三差五就來兜一圈,跟飯後散步似的。而且一進來就拉住五格格的手:“妹妹身子可好些了。”有時還心疼得抹淚兒,“怎麼還不好好兒歇著?早聽說妹妹有才,能雙手梅花篆。可什麼纔是最要緊的?”煽情得跟倪萍阿姨似的。
她來探病,恐怕是想瞧瞧同樣遭受「冷落」的人。瞧夠了,滿意了,食兒也消了。攀著她的丫頭小紅的手對珍小主說:“好啦。你先慢慢養著,趕明兒再來探你。”
皇后的尊臀剛擡起來。
小黑一個箭步躥上去:“天黑路滑,奴婢來給皇后主子打燈罷~”一面還欲蓋彌彰地往我們這邊瞟。當是時,我們至多以爲她無非獻獻殷勤。反正哪兒都有這種人,平生就喜歡抱大腿。
可沒想到。小黑吹響了第一次羣斗的「集結號」。
導火索是狗血的狗血。在宮鬥中,懷孕的容易流產。流產的禍首,不是被人絆了一跤,就是被人下了藥。一個個活潑可愛的孩子,就前仆後繼地提升了後宮裡的死亡率。
流產已經成了稀鬆平常的事。比如喝著喝著補湯,貴人啪嚓就癱坐在地上。我彷彿看到飽滿的肚子像是漏了氣的氣球,一點一點,癟了。她的腿間是蜿蜒猙獰的血,流走了,抓不住了。是生命,也是時間,一切都抓不住了。
影視作品裡再‘雷’的情節發生在眼前,也會嚇傻了。
碗裡的藥慢慢凝成了冰,咧開一個無辜的笑。我和小戴子求助交好的太醫,對方吃了一驚,說裡面都是性極冷的東西。我不太懂,問幹嗎用的?太醫警惕地反問:“這是給何人服用?”
這就是從珍小主每日的“補氣養神”中端來的。
然而太醫冷冷地說:“食之雖能活血舒絡,但以珍嬪娘娘之虛,根本消受不住!”我心急口快:“那孕婦吃了呢?”
太醫換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滑胎。”
原來夜以繼日、千遴萬選,我們爲貴人熬製的湯水成了「宮鬥一號雷」。
興許看我和小戴子不像惡性之徒,太醫並沒有過多爲難我倆,開了些安神的方子。另一方面,皇后親自請了幾位太醫過來會診,停了原先的藥,換上新的,並嚴密控制:珍小主的「久病」奇蹟般的康復了。得到了太醫“可以侍寢”的許可。當夜,珍小主就被翻了牌子。
這個消息除了帶給景仁宮忙碌、興奮,也有揮之不去的疑惑、困頓。在爲珍小主沐浴、薰香、悉心妝扮的時候,她始終不發一言,絲毫不見侍寢女子應有的嬌羞欣喜。穿戴完畢。在把她送上小轎時,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呢喃:
“對不起,貴人。”
我希望是我聽錯了。
小黑松了一大口氣,迫不及待,得意洋洋地跟我們炫耀:“你們倆可知道?今夜的侍寢,是我特特求了皇后主子才得來的~”我剛想給人家點面子問問究竟。小丫頭煞白了臉衝進來,說“皇后領著一大幫人往北五所去了!”。我和小戴子不由愣了。小戴子嗖地往外跑,我扯住他的腰帶:“你不能去啊!去了就麻煩了!”小黑分開我們倆,嚷嚷著怎麼回事。小戴子反手揪住小黑的領子:“一定是你跟皇后告的密!你爲什麼要害貴人!虧得貴人待你那麼好!”
原來小黑、小丫頭和小戴子三個,最開始都是在貴人的底下做事。但小黑絕口不曾提。
小丫頭跺腳喊:“你們倆別在這兒鬧了!貴人那兒可怎麼辦!”小戴子把小黑一推,頭也不回得跑了。我叫小丫頭無論如何拽住小戴子,一邊趕緊去扶小黑。小黑哽咽了,喃喃地說快拉住他!他心眼兒實,別惹禍!我安慰著她,慢慢理順這團亂麻。
所以,貴人的流產不是意,卻也與爭風吃醋、皇子奪嫡無關。陰寒虛冷的藥,原本是作爲「擋箭牌」用的,誤用在孕婦的身上。
所以,告密的不是小黑,儘管她與皇后說過什麼、做過什麼。也不是太醫。
是她麼。動機呢?
珍嬪浸泡在驅除疲勞、止痛安神的藥湯沐浴中。我伺候在她的身後,需要做的就是舀水,均勻地澆在她嬌嫩的肌膚上。那裡如故,膚色還是那麼白,還是那麼細,連半個草莓記號也沒有。她背對著我,再隔著氤氳。
也就有了開口的勇氣。
“小白,你信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舀起一瓢熱水。珍嬪說:“皇后主子問起了補藥的事。她知道我偷偷換了藥,改服用極寒涼的鵝棱湯。她以爲是誰的謀害,”她閉了閉眼,“可我總不能說,這是我自個兒要吃的。”
我啊了一聲。原來我和小戴子偷取的藥品都是錯的。她說:“不錯,我就想催長信期,哪怕得了病癥,我都不想去養心殿。”
我輕聲說:“難道你還惦記著文廷式?”
她搖搖頭:“不。我再不願想。”
我問:“那爲何又牽扯上貴人的事?”
她說:“我並不想如此。但墨姑姑先我一步對皇后說出了藥的事情。我不敢讓皇后查下去。剛好在那時知道你們這個秘密,我說給皇后。”
以秘密替代另一個秘密,保命,沒什麼可說的。
珍嬪的淚珠撲簌撲簌滾落到水裡。從背後看,她柔弱的肩膀一抖一抖,我該有的鄙夷憤恨都失了重量。我扶住她的肩頭。她回過頭,語不成調:“小、小戴子他們怎麼樣了?”
我安慰:“放心,等下照顧好您,我就去看看。”
她從水裡伸出手,攀住我的胳膊:“可一定要把他們帶回來呀!”
我點點頭。
她又悵然若失地說:“還有,能爲貴人做什麼就做什麼!”
我用力地點頭。
她終於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