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到宸居爽籟生, 玉湖澄碧畫橋橫。
從我當時所處的光緒十五年(1889),到光緒二十年(1889 + 5),說長麼有365 × 5個日夜, 如果看《清史稿》的記載, 每月每日都發生了不少事, 比如賑災、朝貢、填補缺職。但細想起來, 眼兒一閉、一睜, 五年就過去了嚎~
其間的生活吧,我概括成五個字呢,那就是“吃喝拉撒睡”。實在太簡陋了。故而借用“燕京八景”, 不完全拘泥於時間順序,避實就虛、如詩如畫;避重就輕、如歌如訴, 說說實習的這五個年頭。
上回講到主角‘我’承蒙錯愛, 不僅升職成爲首席姑姑, 掌管景仁宮一切事宜,更有可能鹹魚翻身、躋身‘主’位。瑾嬪的明示暗示叫我膽戰心驚。
主位, 當然不要。
萬兩黃金容易得,癡心一個也難求。我求的是萬兩黃金,無所謂如意郎君。我是來實習的過客,就像公園裡的遊客,帶走的應該只有相片和記憶。所以我端著照相機到處拍, 我拍, 拍中南海的風光秀美。那裡呢每當天氣晴明, 日月晃漾而波瀾漣漪清澈可愛, 這就是“太液晴波”的由來。我可著勁兒的拍, 打算以後拿回去蒙人:嘿,胡core是我哥們兒, 沒瞧老請我上他們家玩兒呢。
有一個人更勤於拍攝,角度、光線、景緻比例,跟我較勁兒。珍嬪。這有兩說,或者是人家天生喜好這個,攝影發燒友;又或者……就不用明說了。最近天天跟一股牛皮糖似的粘著光緒要給他拍。
我教會她我所知道的拍攝要點,教會她搗鼓機器,樂得悄悄地溜到太液池中最最好的觀景點,水雲榭。
那是像蓬萊仙島一樣的地方,四面環水、獨具一格。如果你今天去坐846路公共汽車經過那條已被修整得面目全非的金鰲玉蝀橋,就能看見那麼個八角形的亭子孤零零地‘長’在水中。
今天已經變成‘四面透風’、只剩紅皮柱子,‘我’那個時候有窗有棱有茶座。如果你有幸站在亭子裡四處眺望——如果你真的可以站在那兒,請借我‘大腿’一用——你會看到北面的瓊島白塔、南面遙望著瀛臺,念天地之悠悠,獨佳人在水之一方。
當然不能忘了亭子裡一塊‘頂天立地’的石碑。這又是乾隆老爺子的墨寶,紅色大字,御筆提的“太液秋風”。
我跟著念出聲來。
“後無心出岫,水不捨長流;後水相連處,蒼茫數點鷗。坐席生煙後,石欄俯秋水;空明是我心,何如漆園吏?!?
他在石碑後朗朗吟出。
轟然倒塌。我是說我心裡的城池。
“這兒清靜,這恩……我……反正就是清靜,對,”他在那兒結結巴巴地解釋,語氣裡洋溢著高興。咋的了不去「摛藻堂」不去「御書房」不說說話兒還真能把孩子給憋壞了。我聽見他在那邊動靜,“別過來,就這麼著吧?!蔽艺f。他遲疑了一下,自己又琢磨出什麼似的美美地說:“成?!?
他‘咚’地坐在地上,跟我說:“背對著呢,坐下,說說話?!?
他能明白。不過來,不見面,你我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我還能逗自己玩兒,什麼都不多想。我們還能說說話。
“空明是我心,何如漆園吏。這首詩如何?我卻喜歡另一首,‘忽聞梵誦驚殘夢,疑是金繩覺路來’,這是聖祖親提的。我頭先也做了個夢,夢見了好多舊時的事。剛好聽見了你的聲音,醒了?!?
我“哦”了一聲,他不悅地“哼”了一聲。
成我讓著你:“夢見什麼了?”我問,他不答。甩臉是吧,成我再讓著你:“別憋著了說吧~”
“夢見我額娘了。夢見好久以前有一回我發著熱,燒得都糊塗了,額娘就給我唱歌,很好聽。這麼多年再也沒人給我唱過,我也都快忘了,都快懷疑起對額孃的那些記憶是不是我臆想的??山裉熳隽诉@個夢,額娘真的在唱。”他心馳神往地說。
每次跟他說話,他都把‘快樂’建立在我的痛苦上!
我也想媽。
“噯你給我唱一個吧?!蔽也淮罾硭?
“快唱一個,唱完了有賞~”誰搭理他誰長蛀牙。
“噯你唱不唱!”
不就是那點破‘威脅’嗎?唱就唱,我聲音劈死你。我挑戰小燕子趙薇的《撥浪鼓》,我酸死你。裝可愛扮loli會有清穿替我雷你。
? 天晴朗昂昂昂——那花兒朵朵綻放昂昂昂——/聞花香昂昂昂——我想起年幼時光昂昂昂——/我的家啊啊啊——那甜蜜好似楓糖/幸福呀呀呀呀——哥們兒你一起唱!
“喂,幫著打拍子呀?!蔽医兴?。他挺聽話,pia pia的。
? 我今天、陪媽媽、帶著全家去玩耍/池塘邊、荷葉下、躲著一隻小青蛙
? 我快要、長大了、別再叫我小朋友
他不拍手了。我自娛自樂唱完最後一句:
? 亭窗外、雨好大、青蛙一個人在家~噠噠噠
“鼓掌啊?!蔽艺f,不想把氣氛停在他若有所思的哀傷。他傻乎乎地‘呱唧呱唧’幾下。還好他沒聽過原版,殊不知我‘改調’了。我又說:“賞呢?”他推過來一張掛著水珠兒的荷葉。這張葉子綠黃相間、老梗鋪陳,那股香味兒也多了份醇厚。
“蓋臉上可舒服了。雖然過了點兒時節,湊合著吧。是從北海捎過來的,嘿你不是沒去著嗎……”他說。我趕緊把荷葉搭在臉上,吸溜鼻子嗅著,就算不小心眼角落了淚,也可以說是荷葉上的水。
“噯,其實我去過什剎海?!彼吐暥靡獾卣f。我嘴快:“知道。”
“不是最近這……是以前、以前去的,還撞過人呢?!彼f。我的聲音蓋在葉子底下悶悶地“哦”了一聲,突然鯉魚打挺:“我該走了?!卑押扇~推還給他,這次換他悶悶地“哦”了一聲。誰知刮過一陣風,不知從哪兒吹來的水氣,淅淅瀝瀝開始下雨。我跺了跺腳,他倒憋著快樂:
“這雨來得快、散的也快,倒不如舒舒服服再坐會兒。”
亭外是紛紛細雨,亭內是背靠而坐。石頭應該不算導體,偏偏能感受得到心跳。他吞吞吐吐:“噯……你識得洋文、懂西洋玩藝兒,我、我也不妨說……你可知道‘洋務’?”
我從沒料及他會願同我談起這些事。既驚訝,又隱隱的雀躍,還有十分的不安。他似察覺了我的矛盾,說:“你願意說便說,不願,便,”
我並非不願涉足,只是在想,這個話題一開,便不言自明瞭很多事,就定了很多事。比他承認身份的那句話還要徹底地劃清範圍。如果要開這個先例,那就要服氣、要決然,免去所有的後顧之憂。你,想好了嗎。
“噯,你想好了麼?!彼磫栁以谙?。我應該多謝他,給了選擇的權利,放手留了一線生機。我說:“知道洋務運動,知道得不多?!?
“可知道湖廣總督張香帥?”
“讀過他的《勸學篇》?!?
說完我就悔了腸子,這會兒張之洞應該還沒有著書呢。我是在“外交文獻選讀”這門課上做過《勸學篇》的讀書筆記,對他的思想有了初步瞭解。真要光憑高中歷史學著的就完了。好在他沒在意,問:“怎麼看這個人?”我說這個不好說,你得問看這個人的哪方面。他躊躇半天:
“唉,說與你聽聽也好。張香帥自從調補上任後一直忙著建他的鐵路局、建他的紡織局,這恩……上面原只委任他修蘆漢鐵路,他倒好,‘興實業、辦教育、應商戰、勸農桑、建城市’,好熱鬧的一個‘湖北新政’。這還不算完!前幾日上報來這麼個信兒,他向洋人買機器,這沒什麼,偏他開先河向洋人借款。這事鬧得朝野上下沸沸揚揚,說他居心叵測、不得不防。”
問題的關鍵在於擔心地方勢力過強,割據一方,威脅中央統治。這種擔憂無可厚非。我本身是學政治的,也挺喜歡這個專業,平時我媽禁止我說。今天人家都‘推心置腹’了,我怎麼著也應該有所回報。想了想,我說:
“鐵路局也好紡織局也好,還有什麼漢陽鐵廠,歸根結底是你——呃是國家的。張之洞是操盤手,只要定期向中央彙報,完成收益,又何必處處限制地方的活力呢?何況據我所知,他並沒有要自立山頭的意思。再者,借外債其實沒有想象得那麼可怕,只不過既然是舉外債,就是一個國家的行爲,理應由中央審批?!?
說完,他那邊良久的沉默,我臉都快綠了。終於明白我媽說“女孩子別成天談政治”是多麼的正確!也終於明白,‘僞男’和我保持一定距離,錯在於我。誰讓我張口跟他就扯家國天下,唉。
原來在不知不覺中,這場雨停了。常言道秋高氣爽,被雨色潤過後,高遠的天朦朧一些、柔婉一些,是一幅天然的水墨畫卷。他遲遲不說話,害得我臊不耷眼的走。他卻慨嘆了一句“聖祖何其先知……”聽得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上岸,正常地回宮。景仁宮裡很熱鬧,原來是新的宮女分配來了。兩個姑娘,都十三四歲的樣子。一個五官都不算好看,但組合起來可以稱得上‘卡哇依’,她自我介紹叫“噌噫”,其實是“橙兒”。一聽,普通話裡夾雜著粵語口音,一問,果然是在廣東生養的。這讓在廣州呆過n久的珍嬪很開心。橙兒也不吝地說話帶起‘乜’,‘咩’來‘咩’去。另外一個長得濃眉大眼,塊頭也比較大,看著就憨?!菀妆蝗苏`解成‘蠢’,她真老實,待在那裡不吭氣。
如果從崗位的要求來看,機靈麻溜的橙兒當然很適合。但我有點怵這種人。不是說她性格不好,卡哇依的姑娘麼,說話也甜甜的??赡芪叶嘈牧?。反正從我這個主管的‘匹配度’來說,我真的喜歡另一個。按照職場上的說法,應聘者不僅和崗位要求相匹配,跟直接主管的匹配同樣重要,因爲如果我倆整日犯衝,工作必然受影響。我原想客客氣氣地據理力爭,珍嬪卻拍了板,定了‘橙兒’。唉,照相機上較勁兒沒完,還折騰到人事。得,您是老闆。
光緒下了朝來景仁宮,央不過珍嬪沒完沒了的撒嬌,讓步說“送一首詩”。禹祿趕緊說“皇上一貫吝惜筆墨,能得著萬歲爺的詩句可了不得”,珍嬪這才罷休。我們鋪好了柔韌白潔的開化紙,研好了徽州墨,個個好奇他會提些什麼。我原先猜想要麼類似“雲想衣裳花想容”,誇珍嬪;要麼是“心有靈犀一點通”,誇他倆。只見光緒略微沉吟,揮筆寫就:
一夕瀟瀟雨,非秋卻似秋。涼風猶未動,暑氣已全收。桐葉碧將墮,荷花紅尚稠。西郊金德王,武備及時修。
題:秋意
秋過了就是冬,冬完了就該過年。年過了就又長大一歲。走了小黑,來了橙兒,人員齊整了。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