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發展向來出乎意料,但也有脈象可循。昨日爲難我的,今日未必不會出手相救。上回說到小黑把我‘供’出來就像那次‘供’出小丫頭一樣,我的辯駁被蓋在她威脅的眼神中,切!我哪兒會怕她。
我看重的,是珍嬪眼睛裡的猶豫。
她沒有救我。
這我能理解。她和光緒的感情正穩步上升,代表了她的權勢地位也在穩步上升。這麼一支揹負著她的夢想、家族的希望的‘潛力股’不能被埋沒。何況不僅是瑾嬪,我也明白什麼叫「茲事體大」。思前想後,我近乎消極被動地接受這不明不白的指控。
然而瑾嬪來了。她親自從地上扶起我,替我撣了撣膝蓋上的灰,說:“昨兒真是對不住,冤枉了白姑姑。該問的該說的都詳實了,姑姑也是忠君之事、受人之託。”小黑忙問怎麼回事、誰能作證。
“朕。”
他也來了。
我第一次這麼近得看他,看得這麼清楚。他很白,瘦,眼窩深深的,大概是滿蒙的基因。他的側面讓我覺著很眼熟,對,眼熟。啊!竟是宜仙,不說不覺得,越看越像。高挺的鼻子,飽滿的天庭。不同之處在他們的眼神,宜仙的眼角是往上挑的,就是我說的‘桃花眼’。而他呢,則略微耷拉著,總有種靦腆。
“朕爲她作證。”
他說。
不再隔著幾道書架、隔著‘經史子集’,就在我的耳邊。卻讓我覺得從未有的遠。因爲只用這一句,就定了天與地、雲與泥的距離。
小紅嚷在前面:“啓稟皇上,奴婢們在景仁宮珍嬪的牀鋪底下找出了這個……”咚!她話還沒說完,卻被光緒一腳踢中腰腹,‘唉喲’一聲倒地不起。光緒氣得暴跳如雷:“混賬奴才!就是有你們這些興風作浪唯恐天下不亂的狗奴才,鬧得哪裡都不得安生!你現在就滾回去稟報你的主子,說朕說了,葉赫那拉氏連個後宮都管不好,留她這個皇后有什麼用!”
滿堂皆驚慌失措,誰都拿不出主見。我站在他身邊,甚至能感受到他身體髮膚的熾熱,仍覺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還是榮壽公主趕過來收拾的局面。
她叫禹祿‘拉’走皇上,說有摺子快馬加鞭報了來,張之洞未經稟明、私下與洋人簽訂機器購買契約,太后正在那頭髮火呢。再命小紅當面燒掉“不明不白、打哪兒來回哪兒去的鞋”,皇后那邊她自會去說,同時暗指「搜宮」極不妥當,暫不予以追究。最後明令衆人不得將這番胡鬧話傳出去,若有偏差必重罰。我深深地爲大公主的「雷厲風行」所折服,也難怪唯獨她入得了慈禧的法眼。
景仁宮裡像上次一樣,又是來了一撥、走了一撥,最後還是剩我們幾個‘自己人’相對無言。我開始‘阿嚏’、‘阿嚏’噴嚏不止,珍嬪得以說“先去換件衣裳吧”。我去換了,小黑跟在後面,我看她張了張嘴彷彿要說什麼,又沒說。能是什麼呢,有可能是「道歉」麼,我都沒問。
卻再也沒有機會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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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該有一個告別,對我的圖書館、我的天地、我的幻想,以後真的就不能去了。想翻查資料,可以去永和宮正後方的“景陽宮”,那裡有個名聲很響亮的寶地:御書房。“白姑姑請隨意去,離著也近,有什麼事兒也好商量周全。”瑾嬪對我說。
我惶恐地說怎麼敢。
怎麼不敢?瑾嬪攬過我的肩頭,話往我的耳朵吹。“別人去不得,小白姑娘去得。這是你的福氣,又何必逃呢。”她說。我‘吶’、‘吶’得發不出完整的音。瑾嬪瞭然地說,我知道你心裡頭想著什麼,放心,你主子小,趕明兒我自會跟她說去。
我推開門,捲起簾子,讓陽光打進來。他當然不在。
頭一回認認真真地看著這間屋子的匾額:摛藻抒華。想了想,能有空在這裡吟詩誦經、提寫楹聯、翻閱古籍,非最有閒情逸致的皇帝乾隆莫屬。可不是。一細看,他還提了不少,屋裡屋外屋前屋後,都有他的墨寶。“左右圖書,靜中涵道妙;春秋風月,佳處得天和”,我不知名家如何評價,反正以我的水平來看,他挺「油菜」。
最後再進屋兜一圈。想了想,從來都沒到‘他’那半邊去,到底要不要開開眼?更大膽地猜想,會不會留下了隻言片語之類的。結果,證明我多情且自作多情。反倒是‘我’這邊少了本書:因爲它實在明顯,又厚又帶著層灰。原本我是想拿回去做紀念的,罷了。Time to say goodbye。
翌日按著慣例去頤和園請安。這回不坐顛人不要命的車了,是從西直門的「倚虹堂」下轎上船,水路沿岸有叢生的蘆葦、金黃的麥穗,與孤鶩齊飛、共秋水一色,別有一番風情。光緒的心情似乎好了,沒犯叛逆期的狂躁。
“平日走的陸路,今兒咱們是沿水而上。”他說。瑾嬪忙跟著問:“皇上,臣妾聽說這遊船可直抵水木自親碼頭哩。”
光緒點點頭:“是啊。”一面又促狹地衝我們這邊說,“看什麼呢入了迷?”珍嬪笑:“奴婢想著下次繆畫師教畫兒,就畫這些景緻。”光緒爽朗地笑:“畫?倒不若用照相機拍呢,又省事又好~”
龍船往北去,越近頤和園,人氣漸足。有船隻來來往往,打的是內務府的旗,原來是內監們在搬東西,一看,領頭的是崔玉貴。他隔船行禮道:“奴才請皇上安,請瑾主子安,請珍主子安。”
光緒揮了揮手,問:“可是皇額娘缺了什麼用度?”
“回皇上話,太后惦記著咔咔作響的自鳴鐘,睡不踏實。”
“確是呢。”光緒叮囑道:“可別含糊了,吃、穿、用度都伺候周全些。”大概見到我們的詫異,於是對他的老婆們解釋說:“太后她非得聽著西洋鍾,才能入睡。西洋供來的玩藝裡,屬它最可心了。”瑾、珍嬪連聲附和。其實我更詫異的是光緒對慈禧的「孝順」。
“水木自親碼頭”即是樂壽堂的正門。穿過去,也就是上次遊園時所詳述的慈禧住的地方。請安時慈禧依舊坐在上面,問了問家長裡短。說,今兒個除了皇上要審理政務、先行回宮之外,其餘人留宿於頤和園。大家都答好。光緒可能想談談張之洞辦洋務、李鴻章進京師的事,屢次提起,又屢次被打斷。外邊彙報說“水師已準備得當,請皇上、太后檢閱”,此其一。皇后靜芬則走過來說,難得秋色旖旎、姐妹同聚,何不遊遊修葺一新的諧趣園、敘敘情分,此其二。
兵分兩路,各有見教。
我說我們。沿著萬壽山東麓上去,沿途見著散落在地的松果,鼓鼓囊囊的很可愛。而藏於城關後的諧趣園也富於山林野趣,比如荷塘裡鳧水的野鴨子、飛檐上銜枝子的家雀,游來游去的紅白鯉魚,抓緊秋天的餘光。我們走上了一座低窄狹平的石造橋,看著橋下穿行嬉耍的魚兒,珍嬪幽幽地嘆了句:“做魚真好。”
靜芬笑著說:“珍妹妹何事生出的感慨。何況‘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瑾嬪則說:“臣妾也記得‘子非我,安知我非知魚之樂也’。做魚,無心機、無勞形,生老病死就這樣簡單。隨心而至、隨性而遊,確實好過人間種種呵。”
她們倆,一個說“你不是魚,咋知道魚樂不樂呢”,另一個則說“你又不是我,你咋知道我不知道魚兒快樂”,我心說這啥玩意兒啊有什麼好爭的。後來才知道早在《莊子》裡莊子跟人家爭的,腳下踩的也叫‘知魚橋’,我淺薄了。
靜芬帶我們過了橋,停在水樂亭。她使了個眼色,太監們呼哧帶喘地擡來一個老大老圓的玻璃缸。是魚缸。晶瑩剔透的荷葉滾邊下,兩尾豐碩的魚兒,一紅一黑,貼著玻璃璧,一幅養尊處優的模樣。其用意不言自明。同爲魚,相比之下池裡的何其污穢卑微、呆頭呆腦。它們可能還算好的,養在皇家的園子裡。外面那些拉拉雜雜,嘖。
瑾嬪不聲不響地拿來些魚食。她先往池子裡扔了幾塊下去,那些魚當然猛搶起來。我最怕見魚嘴巴一張一合吞要食物的場景,特別是鯉魚,它們張的嘴幾乎大得超過它的頭,兇猛得彷彿會在夢裡把我一口給吞了。接著,瑾嬪問:“臣妾可否替皇后娘娘喂喂這兩尾魚。”誰也拿不準她的用意。
只見瑾嬪剛捻了些餌丟下去,剛纔還優哉遊哉的魚立馬變了顏色。黑的伶俐,一口吞下,水花濺得玻璃缸啪啪地響。紅影毫不示弱緊追上黑魂,開始了殘酷的你奪我搶。瑾嬪莞爾一笑,又丟了些,整個水缸幾乎要被掀翻在地。畜牲就是畜牲,瑾嬪說。“不過——”她拖長聲調,把著她妹子的手:
“妹妹你也弄些,這玩藝兒有趣,像人。”
靜芬走過來說,這水都趟渾了,得趕緊換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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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尾魚再不能你爭我搶了。
第二天清晨,‘它們’被發現在水樂亭的岸邊,玻璃渣子碎滿地,魚乾涸而死。然而卻有一個‘人’沉沉浮浮在水裡。朝暮晦明時分,水面霧氣蓬勃,把‘她’裹得嚴嚴實實,把秘密也裹得嚴嚴實實。
我說過,再也沒有機會問小黑她想說什麼。
因爲她掛了。
官方的說法是“夜深路滑、人微身輕;行之差池、紅顏薄命”。說小黑去給魚換水,水沒換好,人一滑,溺水了。因爲是在夜裡,諧趣園離著又遠,誰也沒聽見她的喊叫聲,就這麼……聽說她被打撈上來的時候,泡得手腳發白、腫脹不堪,眼睛是閉著的,嘴巴卻沒有合上。我沒有敢去看。光是聽,我就幾乎吐出了早上吃的所有東西。珍嬪堅持要爲她發喪,不吃不喝,垂淚懷念,甚至要景仁宮上下爲她戴孝一日,被瑾嬪勸住了。
奴才畢竟是奴才。瑾嬪說。
靜芬也沒完沒了、後悔莫及地抹淚,說她只不過隨口一說,沒想到這個傻丫頭真的會……然後她以皇后之尊,親自拜祭了小黑、和她那兩條魚。雖然在攸攸之口中,她,幾乎是嫌疑最大的。但礙於她的地位,猜測非常隱晦。以至於‘二號嫌疑犯’的我,處於漩渦之中。